時值夏五月,遠在漢室北方邊牆,西鄰雲中、上郡,南接上黨、河東,東望燕、趙,北臨匈奴的代國,氣候也逐漸迴暖。


    自漢室立,蕭相國在秦律的基礎上修訂《漢律》時起,上郡、代地,以及遠在燕國更東北方向的右北平,都屬於法律意義上的‘貧困地區’。


    根據漢律關於農稅的規定,整個漢室但凡有田的百姓,都要在秋收之後上繳作物秸稈、幹草,以充作戰略資源儲備——戰馬的飼料。


    而上郡和代地,就在漢律中享受到了白紙黑字的優待。


    除上代之外,其他所有地方的秸稈、幹草稅收取標準是‘頃入三石’,即每一百畝田上繳秸稈、幹草各三石。


    反觀上、代,則是‘頃入各二石’。


    沒錯,上代,就是法律明文規定連幹草秸稈,都可以少繳甚至特殊情況下不繳的貧困地區。


    究其原因,則是因為上代除了要麵臨北方異族的威脅之外,其地理、氣候條件都十分惡劣,就連農作物的產量,上代也比漢室的土地平均產量少一石左右。


    便拿漢室最普及的粟米為例:關中水利條件好一些的上田,大都能達到三石半甚至四石的畝產量,而即便是最惡劣的夏天,畝產也大體能維持在三石左右。


    相較於關中,關東雖差一些,但畝產也低不到哪裏去,上田三石半夠嗆,下田兩石半以上還是能保障的。


    也就是說,如果單獨統計關東的平均畝產量,那大概能接近三石,關中穩超三石,隱隱向三石半看齊。


    關中加關東,擁有者如此遼闊的可耕作土地,又有著如此高的平均基數,按理來講,漢室的糧食產量應該不會因為上、代這區區兩地太拖後腿?


    事實,卻並非如此。


    如果將上郡,代國,隴右以及右北平排除在外,那漢時的糧食畝產量,基本可以達到三石。


    但加上這幾個北方地區,漢室的平均畝產就將直接跌破兩石半!


    如果遇上去年那樣收成不好的年景,更是有可能畢竟二石的平均線!


    至於其原因,丞相府中去年收納的關於上、代、右北平地區減免稅賦的請求書,就足以給出答案。


    在去年,上郡和代地,平均畝產僅一石半!


    即便是在收成好,沒有收到外族侵擾的年景,上代的糧食也基本不大可能突破二石。


    這就等於上、代的一百畝田所能耕作出的糧食,隻有關東五十畝田所出;若說關中,更是極有可能隻需要三十畝!


    而上、代並非是極端的個例,隻是漢室北方地區農業狀況的縮影。


    如燕趙,雖不在法律明文規定永久減免秸稈稅的範疇內,但糧食產量也比關東地區差一個檔次。


    至於暴露在長城之外的雲中,那更是不用說——在匈奴人連年的侵擾之下,雲中的農田別說豐收還是欠收了,隻要秋收能長出來東西,打出來的穀物夠一家人應付一段時日,就足以讓雲中人民滿懷欣慰了!


    從這個角度上來看,對漢室諸侯王而言,代國,絕對算不得什麽好的封地。


    作為太祖高皇帝劉邦四子,劉恆自受封為代王以來,幾乎可以說沒過過什麽好日子。


    即便貴為諸侯王,劉恆也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憂心於王宮中的吃穿用度,子女們的吃食衣服,乃至於冬季寒夜所需要的被褥。


    正是這樣令人匪夷所思的‘諸侯王’經曆,讓劉恆留下了極其樸素的生活作風,即便在曆史上成為皇帝之後,劉恆也將在代地培養出的樸素之風大半保留。


    在劉恆的影響下,就連曆史上的竇太後,其位居後位期間也都是親自養蠶剝絲,在衣物上完全自給自足。


    而在現在這個時間線,劉恆雖然意外的沒能成為皇帝,卻反倒成為了皇帝的親密宗親,但代王宮內的用度,依舊沒有因此而寬裕稍許。


    看著王公內殘破的牆皮,以及幾乎已經看不清原本眼色的宮牆,劉恆甚至有些慶幸於兩個兒子留在了長安,而不是再同自己迴到這個艱苦貧寒的‘王宮’之內受苦。


    “唉···”


    哀歎一起,劉恆拿起眼前案幾上的兩份絹書,陷入兩難之中。


    這兩份書信,有著十分高度的相似性——都是在講同一件事,也都在將另一份書信的書寫者貶的狗屁不是,同時···


    也都想要對方地命!


    丞相陳平的書信,劉恆收到的早一些,大概在十日前就已經拿到手。


    其內容提煉出來就幾點:代王太子身亡,乃當今所害,還請大王為太祖高皇帝計,起兵於北,近逼簫關,以揭偽帝呂弘之真麵於天下人前!


    剛拿到這封書信的時候,劉恆第一反應不是相信與否,而是本能的嗅到了一絲陰謀的氣息!


    丞相陳平與皇帝劉弘究竟有什麽矛盾,劉恆不敢說是世上最了解的那個,但也起碼是最了解的一批人當中之一。


    ——若是半年前,陳平答應的事做到,那劉恆此刻,就應該坐在未央宮號令天下!


    自然,即便是離開長安,劉恆心中也早有預料:皇帝侄子劉弘和丞相陳平之間,必然會有這麽一遭。


    但劉恆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件事居然將他這個低調的貧窮諸侯給卷了進去···


    將陳平的書信放在一旁,將右側那麵簡短到幾乎稱不上書信的絹布拿起,劉恆不由呢喃著重複上麵那撩撩數字。


    ——衛尉丞牧謹拜代王在上:代太子之事,萬請代王且待,不數日,鄙人便當親至晉陽,將此間內由麵與代王知!


    “啟兒啊···”


    迴憶著記憶中愛子那沉穩的麵龐,劉恆不由流下兩行熱淚。


    淚滴落在絹布之上,頓時將墨字染花,但那黑色,卻在劉恆眼裏一點點化作猩紅···


    “吾聽中尉言,似有長安來信送與代王之手?”


    劉恆下意識將麵上淚水抹幹,轉過身來,就見一老嫗出現在殿門處。


    “母親。”


    趕忙上前扶起老婦人的手臂,將其送到案幾前安坐下來,劉恆便低著頭,憋悶道:“母後當知,阿啟乃代王一脈長子,宗祠之後···”


    “吾切問汝。”


    沒等劉恆說完,王太後薄氏一聲冷冽的輕斥,頓時惹得劉恆將頭深深底下:“兒恭聞母後教誨···”


    看著劉恆乖順的模樣,薄氏心下不由一軟,終是狠下心,將臉沉了下去。


    “去歲之事,教會了代王什麽道理?”


    語氣中絲毫不帶感情的詢問,惹得劉恆頓時有些局促起來,稍作沉吟,便試探著開口道:“當是···忠君奉上,以江山社稷為重,以···”


    砰!!!


    一聲突兀的巨響,惹得劉恆趕忙跪倒在地:“母親息怒,兒愚鈍,徒惹母親惱怒···”


    隻見片刻之前還沉著臉安坐案幾前的薄太後,已是一掌拍在案幾之上,順勢站起身來,望向劉恆的目光中滿帶著恨其不爭。


    “出生入死一遭,代王所得,便於此邪?”


    “代王可知此事,險令吾家支離破碎,若非縣官網開三麵,今代王塚前之萍,恐亦不低於阿啟之長!”


    薄太後突如其來的暴怒,讓跪在地上的劉恆滿麵苦澀,又終歸不敢出言辯解,便隻得將頭深深埋下,輕輕貼上地板。


    “兒愚鈍,還請母親···”


    “斷!”


    又一聲拍打聲傳來,劉恆卻是頭都顧不上台,隻任由著母親喝罵。


    “十數載!吾教代王十數載!”


    “欲成大事,須當機立斷!”


    氣喘籲籲的吼叫過後,薄太後粗喘著氣,摸索著身後的榻沿。


    而匍匐在地,額頭緊貼著地板的劉恆,卻仿佛後腦生眼般直起身,跪行上前,將母親扶坐到榻上,又乖順的迴到方才的位置,將頭底迴地板上。


    一氣嗬成毫不拖泥帶水的動作,熟練地讓人心疼···


    不過劉恆這幅悲涼的模樣,顯然並未讓薄太後消氣。


    “吾知代王性謹若微,然物極必反,至剛易折之理,代王當知之矣!”


    一邊說著,薄太後一邊不忘恨其不爭的拍打著眼前案幾:“若去歲代王稍果決些,武兒何至於未及總角而離父母雙親?”


    “啟兒又何至於寄人籬下,遭此等大難?”


    粗喘著氣,薄太後略有些飄忽著扶上案幾,望向劉恆的目光也愈發冷厲。


    “今大變再生,代王莫不欲再行籌謀不定之事,以絕吾家不成?!!”


    “代王莫不以為,當今真以代王做賢叔仁侄,再三赦代王滔天之罪不成!!!”


    說到最後,薄太後的語氣,已經從嗬斥轉變為了尖銳的咆哮,惹得對這種仗勢‘見怪不怪’的劉恆都有些慌亂,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母親息怒,兒愚鈍···”


    心中的千言萬語,終究化為這一句淳樸的告罪,以及對母親的關心。


    看著劉恆這般模樣,薄太後心中的怒火緩緩消散,喘息許久,終是平靜了下來。


    “吾且問代王,若啟兒過真亡於長安,代王當作何打算?”


    見母親的語調稍稍平和下來,劉恆稍鬆口氣,旋即又糾結起來:“兒···兒當···”


    這一次,薄太後卻並未再將惱怒宣泄出來,而是麵色陰沉的閉目安坐,等候著劉恆吐出最終答案。


    “兒···”


    見母親這般模樣,劉恆思慮良久,終是稍下定決心,試探著開口道:“兒雖愚鈍,然亦有所得者一二,還望母親允兒試言之;若有不當,萬請母後莫怪···”


    言罷,劉恆便稍抬起頭,見母親人就是那副閉目養神,麵色陰冷的模樣,終是將心中的想法和盤道出。


    “兒以為,丞相為人陰毒奸惡,去歲之事,雖允諾兒移居關內事,然於哀王,丞相可謂巧言令色以求出兵,然一挨事畢,則棄哀王於不顧,此誠非信義之人所當舉。”


    “且夫丞相、絳侯欲立兒者,乃兒國弱兵稀,若臨神聖,則無以為彼之所患;然哀王兵多將廣,國服軍強,若即立,則當為聖君雄主,丞相當失其權,故勿立之。”


    “唯今,丞相複言及神聖,雖亦於前歲之因同,然今縣官大權在握,丞相之所念,恐非從龍擁立,而當以廢當今為首念!”


    “故此,兒若起兵,則兒或當複為哀王,朱虛侯起兵於東者,亦或臨睢陽而不得過,待諸事比,朱虛侯以複為哀王矣···”


    說著,劉恆愈發自信了起來:“及至縣官,先欲移兒王睢陽,所欲者,當以兒為關中門戶,以鎮關東諸侯;後又言阿武繼王晉陽以為代王,則當為信中吾家之意。”


    “此至恩至親之舉,兒若不顧,便是日後得以神聖,亦當無言以麵天下人;朝中居心叵測之老臣,亦當以此為兒掣肘,乃至政令不行,內外不通。”


    “若果至此,兒恐複為孝惠,亦或呂氏···”


    言罷,劉恆便決然一叩首:“望母後允兒臣之意:丞相之所言,盡皆逆無道,成行亦損兒清譽,陛下於吾代王一門聖眷頗重,兒以為,值此家國為難之際,兒當以宗伯之名,以助陛下盡滅逆臣,以複太祖高皇帝之江山社稷於大興!”


    靜。


    劉恆一聲沉悶的叩首聲後,殿內便陷入漫長的詭靜之中。


    而劉恆卻不再如往常般,思慮著母親發怒應當如何權威,而是牙槽緊咬,等候著那一聲夢幻中的喚聲從頭頂傳來。


    “且起身。”


    與意料中稍有些出入,卻也沒有完全否定的意圖?


    疑惑著抬起頭,劉恆就見母親臉上已經掛上了一絲淺淺的笑容。


    那和藹的笑容,自高皇帝駕崩之後,再也沒有出現在母親臉上的笑容···


    “吾兒既已有決斷,便足矣。”


    溫柔的語調傳入劉恆的耳中,惹得劉恆呆愣片刻,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之後,再也壓製不住眼角噙著的淚,一頭撲到母親懷中。


    “母親~”


    隻見薄太後憐愛的撫摸著劉恆的頭,就像劉恆小時候,母子二人居於未央宮內的一處偏殿時般。


    “即欲忠君,吾兒且於宮外,迎啟兒迴宮吧。”


    “陛下遣衛尉丞領精幹武卒百人,特護啟兒歸來。”


    !!!


    聞言,劉恆猛地一抬頭,驚駭的看著母親那充滿柔情的眼睛,再三確認沒有在‘啟兒’二字後聽到‘靈柩’‘棺木’之類的詞後,滿帶著驚喜跳起。


    “阿啟尚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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