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內,劉弘難得等來禦史大夫張蒼的單獨覲見。


    這幾日,劉弘地日子算不上太好過;或者說,劉弘地大腦不是很好過。


    ——今年,實在是讓奉常衙門手忙腳亂的一年!


    饒是劉弘對於曆史有著充分認知,對於這一年即將發生的一切早有預料,但還是忍不住為這一年感到哀愁。


    ——撇開可能‘暴斃’的誅呂集團成員不論,漢室高層有十數位青史有名的人物,將要在今年,迎來自己壽命的終點。


    齊王劉襄,將在年內死去;故皇帝太傅王陵,也已經病臥不起,時日無多;當初九卿:衛尉蟲達,也頂多剩一年的壽命。


    還有一些人,則已經在劉弘目睹之下,走向生命的盡頭。


    大約十數日前,曲周侯府便傳出消息:酈商病危!


    這種傳言,在長安每年都能出現幾十次:某某侯年紀大了,或許快要追隨高皇帝而去啦~


    基本可以這樣說:隻要某一位顯赫的權貴生點小病,多躺了那麽幾個時辰,街頭巷尾就必然會有關於該侯即將亡故的消息。


    因此最開始,對於酈商將故的傳聞,輿論都沒太當迴事——就連負責朝臣日常告假的丞相府,也沒想過去親自查證一下,酈商究竟有沒有大礙。


    但劉弘則是以旁觀者、先知者的角度,將整個事件盡收眼底——消息傳出當天晚上,曲周侯府便遣人入宮,請求劉弘派宮中太醫,為酈商複診。


    須得一提的是:作為與高皇帝劉邦一同打天下,某種意義上‘同享天下’的勳臣階級,西漢的徹侯是完全有資格,提出‘懇請陛下派太醫把脈’的請求的。


    而漢室對於勳臣階級的優待,還遠不止於此——如今長安東闕外的貴族聚集區:尚冠裏,在最開始的時候,也並不是勳臣們的住宅區;當時,絕大多數徹侯都在長安城外選個風水寶地,或在甘泉山下買塊地皮,自己興建宅邸的。


    在那個物資匱乏,高皇帝的禦輦都湊不出六匹同色馬的時代,尚冠裏存在的意義,僅限於‘在朝會休息期間,供勳貴暫歇’的作用,類似於後世機場的‘vip休息室’。


    尚冠裏真正成為住宅區,是在劉邦駕崩之後,呂後以女身臨朝,全麵‘搶救’堪堪欲墜的漢室財政;等中央具備了一定的財務能力之後,才被呂後以收買拉攏的目的,賜給貴族們的。


    而‘勳臣共享太醫’的傳統,則是起自開國初,宮內醫者與朝臣的模糊界限——在那個蕭何、曹參等巨擘都以黃老學出身而執掌大權的時代,實在沒有人敢說自己的醫術,是在這幾位研讀黃老之學數十年,水平達到登峰造極的大佬之上!


    黃老學,其中心思想以黃帝、老子之學說,以陰陽調和為理論依據,去探索人世間的奧義。


    至於黃老學究竟有沒有探索到世界的奧秘,沒有人知道;但最起碼,他們對人體的探索程度相當深刻。


    在古代,對於醫學有一個很常用的形容詞:歧黃之術。


    這裏的‘黃’,實際上指得就是《黃帝內經》。


    而作為以黃帝、老子的思想為中心的學派,《黃帝內經》自然也在黃老學的研究範圍之內。


    所以在漢初,天下醫術最出眾的那幾人,實際上恰恰便是高居廟堂,執天下大權之牛耳的黃老學巨頭——蕭何,曹參等人。


    有如此華麗的珠玉在前,宮中其餘的太醫,平日實在是沒有什麽業務,更沒有什麽驕傲的資本;所以對於勳貴階級的需求,太醫們總是十分積極,不願意放過這個難得的‘出診’機會。


    即便是在原本的曆史上,漢開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內,皇帝、太後乃至於皇後,實際上都是不屑於讓太醫來為自己把脈治療的——丞相便熟讀黃帝內經,禦史大夫就會懸絲診脈,根本沒必要去找那些‘平庸尋常’的太醫。


    在皇帝、太後乃至於皇後的身體出現問題時,宮中太醫除了畢恭畢敬的替丞相/禦史大夫/某一個身居高位的高官打下手,拿著這位大佬開出的藥方把藥、熬藥外,就隻能診治宮內的低等嬪妃,乃至於侍女、內侍。


    時日一久,太醫們自然就會對出宮治療權臣勳貴感到興奮——即便不考慮這是難得的抱大腿之良機,能為高貴的徹侯治療,也總比在宮內給宮女嬪妃,甚至侍女宦官治病好得多。


    對此,劉氏皇帝也是持默認甚至支持態度——太醫出宮醫治勳貴,在有效地加深勳臣階級對皇帝感恩之情的同時,也能彰顯出皇帝對勳臣的‘看顧’。


    最重要的是:通過派禦醫前去醫治勳貴,皇帝能在施恩的同時,得到關於勳貴身體健康狀況的第一手資料!


    這對於掌控欲幾近極限,渴望對世間萬物都時刻保持洞悉的封建皇帝而言,至關重要!


    作為一個菜鳥皇帝,劉弘自也是樂得維持這樣一個能有效拉近君臣距離,加強皇帝與貴族階級情感紐帶的良好傳統;便派了幾位老太醫前往曲周侯府,為酈商把脈診斷。


    當時,劉弘心中便已有了大概預測:按照曆史上酈商去世的時間來看,這一次,酈商或許真的很難挺過去了。


    果不其然,不過數個時辰,派出去的太醫團便迴來了——那位與劉弘有過嚴重不愉快的長樂宮太醫令,不止帶迴了‘曲周侯確實命數已盡,亡故應該就在這幾日之間’的消息,還帶迴來一份酈商的奏疏。


    ——臣大限將至,卻不知後嗣之中,何人可襲臣之爵;懇請陛下聖裁!


    對於酈商的這個舉動,劉弘略感到有些意外,卻轉念一想,也覺得算情理之中。


    酈商這份奏疏,實際上沒有任何意義——即便撇開酈商隻有一個嫡子,即隻此一人有資格繼承曲周侯之爵這件事不談;哪怕酈商有百八十個兒子,那由誰來繼承爵位,也不是劉弘能決定的!


    非但劉弘決定不了,就連酈商自己也沒有選擇權。


    ——漢承秦製,漢室的爵位繼承,無論是最高一級的徹侯,還是最低一級的公士,都嚴格按照《漢律·爵律》所要求,必須,也隻能由嫡長子繼承!


    若是嫡長子早夭,則由嫡次子遞補;嫡次子亡故,便由嫡三子遞補。


    哪怕是劉弘以皇帝之身,也不能去影響哪怕最低一級的‘公士’之繼承人選。


    也就是說:無論是貴不可言的徹侯,還是僅僅比奴隸好一點的一級爵位:公士,該爵位都隻能在死後,傳給正妻所出的兒子,並且是最大的那個。


    如果大兒子死了,那要提前去官府報備:原本應該繼承我爵位的大兒子死了;這樣,官府就會在地方保留的戶籍當中,將此人的爵位第一順位繼承人,改成此人正妻所生的第二個兒子。


    倘若此人與正妻無子,那無論這個人和側室姬妾生下了多少個兒子,官府都會在此人亡故後,在公文上記錄下一句:絕嗣!


    這也是封建時代,尤其是漢室,對於女子生育能力極為看重,對無子的女人十分不待見的原因之一——身為妻子,卻生不出兒子,那爵位就要被收迴去了!


    非但如此,家族傳承也將直接斷絕——即便不考慮爵位傳承的問題,民間對於‘絕後’‘斷香火’的定義,也同樣是以‘有沒有嫡子’為判斷依據。


    沒有嫡子,也就等同於是絕後!


    所以,為了爵位不會因為‘絕後’而被官府收迴,祖宗因為‘絕後’而斷了香火,民間隻能將生不出孩子的女人休妻,另娶一房,爭取生個有爵位繼承資格、家族宗祠延續資格的‘嫡子’。


    除非劉弘發起廷議,對於《爵律》做出修改或調整,並在廷議得到三讀通過,不然,這種爵位繼承方式,就擁有著毋庸置疑的神聖性。


    也就是說,無論酈商上沒上這份奏疏,曲周侯的繼承者都隻能是酈商的嫡長子,或者說唯一的嫡子:酈寄。


    那酈商為什麽還要多次一舉,上這麽一份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奏疏呢?


    答案很簡單。


    雖然說,無論有沒有這份奏疏,下一任曲周侯都必然是酈寄,但有了這份奏疏,酈寄的爵位來源,就發生了些許微妙的變化。


    如果酈商沒有上這份奏疏,那酈寄得爵,就是按照高皇帝所底定之《漢律·爵律》。合法繼承爵位;而有了這份奏疏之後,酈寄得爵,就變成了‘酈商上書請求,劉弘納議,並從酈商的‘兒子們’中,選擇由酈寄繼承曲周侯爵’。


    誠然,這份奏疏改變不了什麽;如果非說有什麽被改變,那就是酈寄本就合法的繼承權,得到了劉弘地背書,具備了更堅實的合法性。


    劉弘卻從這份奏疏中,看到了一層更深層次的含義:伏唯陛下作威作福!


    酈商這份奏疏,可以總結為一句話:即便是法律規定這件事合法,但這件事,臣依舊要在得到陛下允許之後,才敢這麽做!


    這份奏疏,幾乎等同於酈商毫無隱晦的向劉弘表示:陛下,收下臣這一片忠心吧!


    隻不過酈商沒有說的那麽明顯,那麽無下限罷了。


    所以這份奏疏,其象征意義大於實際意義——酈商是想通過此舉,隱晦的向劉弘示好!


    對於軍方威望僅次於周勃、灌嬰,且絲毫不亞於柴武的酈商,在現在這個時間點加入自己的陣營,劉弘自然滿是欣喜。


    ——酈寄,可謂是漢室開國侯二代中的佼佼者了。


    且先不論其他,光是軍事素養能力,以及戰鬥指揮能力,漢室開國功勳二代們當中,能與酈寄相媲美的,應當隻有周勃的庶子:景帝太尉周亞夫。


    而酈商在重病將亡之際,留下這麽一筆政治遺產給酈寄,無疑是個非常淺顯的信號:曲周侯一脈,今後唯陛下馬首是瞻!


    雖然想不明白,一直以來都搖擺不定,在局勢逐漸明了的情況下都不曾倒向自己的酈商,為什麽要在將亡之際做出這樣的決定,但對於這個結果,劉弘還是很滿意。


    ——周亞夫,劉弘大概率是沒有福氣見識到了;若再失去景帝朝僅有的幾位軍事人才之一的酈寄,那劉弘將來的日子,就要難上許多。


    曆史上,文帝有周勃、灌嬰、柴武等老將坐鎮,中生代有令勉等人延續,親信有張武、宋昌等人可用;景帝有周亞夫為帥,酈寄、欒布、韓頹當、李廣為將。


    這一世,即便衛霍兩位天之驕子依舊可以閃耀草原,劉弘也需要數量夠多、實力夠看的將領過渡。


    就算另外培養被曆史掩埋的將領,劉弘也需要自己的將官集團,能有一半以上在曆史上證明過自身的人,來保證漢室將官的整體質量。


    而劉弘與文景二帝不同的是:周勃、灌嬰等一幹老將不可用,開國功勳中,也隻有柴武還有十數年壽命,可以替劉弘撐住北方邊牆的防守。


    至於周亞夫,在周勃化身‘誅弘衛道士’的情況下,幾乎不再有成為大將的可能——政審不過關!


    至於張武、宋昌,那是劉恆的親密心腹;薄車騎更是劉恆的母舅,幾乎沒有被劉弘拉入中央的可能。


    韓頹當,如今估計還在匈奴茹毛飲血;李廣,也不知道在北地的哪個地方晃蕩···


    可以說,比起曆史上的文景二帝,劉弘的選擇麵已經被縮小了大半;對於僅剩的幾位,劉弘是能爭取就盡量不放棄;能拉攏就盡量不清掃的態度。


    因為隻有這樣,才能讓劉弘有充足的時間發育種田,厘清內政,再提兵北上,完成北逐匈奴的時代使命!


    至於召見張蒼,則是因為另外一件事了:楚王劉交,不出意外的辭絕了劉弘召其入長安的命令。


    對於這位師叔祖的決定,劉弘早有預料;或者說,在得知劉交婉拒入朝長安時,劉弘可謂是長出了一口氣。


    ——被劉弘稱之為‘漢開國大佬集中死亡期’的今明二年,漢室將有一大票宗室諸侯、大臣、開國元勳亡故;而這位曆史上的楚元王,就在其中。


    若是這位師叔祖沒有體會到召覲詔書中的暗示,真就收拾行裝打算入朝長安,那劉弘就要慌亂一陣子了——萬一這位師叔祖在路上出個什麽差錯,那劉弘可就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畢竟這個時代,無論是道路還是交通工具都還很原始,一路舟車勞頓,老楚王七老八十的人了,實在說不準能不能撐住這慢慢長途。


    好在劉弘(劉不疑)的文學素養不錯,老楚王也不愧是人精,一眼就看透了詔書中,劉弘嘴上說著要,實則很不情願的真實意圖,遂老老實實的拒絕了朝見。


    理由也十分充足——老臣年逾八十,實不堪舟車之苦,萬望陛下念在高皇帝之遺德,恕臣未朝之罪。


    收到那封告罪書時,劉弘也不由為劉交的語言智慧感到由衷的欽佩;旋即以‘楚王、高皇帝幼季,朕之皇叔祖也;許楚王毋三歲一朝長安!’


    當然,劉弘允許劉交不用再按律朝覲,與曆史上文帝允許劉濞不必朝長安是兩個概念——反正劉交,也活不到下一次按例朝貢長安的時候了。


    劉交也是十分識趣,表示自己雖然因為年邁不能朝長安,但君臣禮數不能顛覆,所以派了幾位嫡子,代替其前來朝覲。


    並且,劉交的告罪書上白紙黑字寫的明確:凡宗室之事,俱有次子劉郢客代替劉交,‘協助’劉弘處置。


    除了這份光明正大的告罪書外,劉交還一同送來了另一份密奏:臣已交代郢客,一應事宜,俱以陛下之意為要!


    當然,劉交如此無條件支持也並非沒有條件:楚王太子劉辟非,於年前亡故,劉交希望次子劉郢客可以成為新的王太子;此番派其代為入朝,也有讓劉弘‘考察秉性’之意。


    諸侯王的繼承製度,與爵位繼承又有所不同——雖然如今,諸侯王的繼承也同樣默認以嫡長子為天然繼承人,但隻要嫡長子先於諸侯王死去,那繼承權的判定就變得很模糊。


    ——因為《漢律·爵律》當中,規定的爵位繼承製度,根本就沒有針對諸侯王繼承規則的描述!


    所以,諸侯王在嫡長子,即王太子早於自己死去時,將麵臨一個十分尷尬的境遇:究竟由哪個嫡子繼承王位?


    通常情況下,對於這種個例,漢室的處理方式是召該諸侯王所有的嫡子入長安,然後在‘盡量選年紀大的’的前提下,選其中最賢惠,最安分的人為王。


    但這個‘最賢惠,最安分’的判定,全然有皇帝說了算——諸侯王事,乃宗親家事,外朝沒有權利插手。


    這樣一來,究竟是真選個老實穩重的去繼承王位,還是選個調皮搗蛋的睿智去作死,然後將來順勢廢黜王國,都在皇帝一念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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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曆史上,酈商就死於漢文帝元年(公元前180年),具體日子無從考證(畢竟酈商又不是皇帝,能被記錄哪一年死亡已經很不錯了)所以這不是佐吏為了劇情而寫死酈商,而是酈商確確實實要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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