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初為少府,雖不敢言勿通政務,亦恐所為與陛下之聖意相左;還望陛下指點迷津:臣此任少府,當以何為綱要?”


    給故主爭取政治待遇,田叔自然是要做的,但作為一個黃老出身的老官員,田叔也很清楚:在提要求之前,得先把本職工作給做好。


    田叔雖自認有足夠的資曆和名望,但也還沒到被劉弘如此信任,到直接任為少府的地步——少府,那可是皇帝的錢袋子!


    國家財政收入——稅、賦,稅進國庫,賦可就是要進少府的!


    更何況少府非但有財權,還有數之不盡的產業、作坊、園林,無論是財貨、糧食,還是軍械,少府都有涉及。


    這樣一個龐大到幾乎包含小半個朝廷的部門,完全沒有可能被交給‘隻有能力’的臣子——自‘少府’這個官職誕生起,少府人選的第一個要求就很明確:皇帝絕對的親密心腹!


    田叔心中也大概明白,劉弘對自己如此無條件的信任,大都來源於自己的政治標簽:宣平武侯門客;在這種背景下坐上少府的位置,田叔自然要努力向著‘值得劉弘信任’的方向靠攏。


    更何況田叔此舉,也屬於正常的政治規則了——新任某官職,跟直屬上級溝通一下,請求指示以及施政綱領,無可厚非。


    最主要的是:劉弘話裏話外的意思,田叔也隱隱聽懂了一些——若說漢室,有哪幾個部門與‘財務’關係最近,那無疑是丞相府屬下的國庫,內史屬下的關中各糧倉、稅庫,以及少府了。


    而且跟前兩者不同;丞相府隻有國庫算財務部門;內史也隻有存放糧食的倉庫,以及稅錢的府庫算得上;而少府,則可以說每一個屬衙,都和財務逃不開幹係。


    少府最主要的部門:府庫,管理著每年從天下百姓手中收上來的‘賦’,其數量約占國家財政收入的四成;今漢家年稅賦收入三十萬萬,其中便有將近十二萬萬進入少府府庫。


    雖然這筆收入,還要用於皇帝日常賞賜臣子、嬪妃,外戚,以及宮中用度、省內宦官侍女、嬪妃的俸祿,乃至於軍隊賞賜等,但還是會留下大半,並慢慢積攢下來。


    除了錢之外,少府府庫中,還有著許多其他各式各樣的物資——或者說,‘錢’在少府府庫中隻占一小半,真正占大頭的,是其餘的一應物資。


    理論上,隻要是天地間存在,並可能被皇帝用到的東西,少府府庫都會有數量相當可觀的庫存;就像現在,少府府庫雖然沒多少錢,也沒多少金,糧食也隻有前段時間,劉弘從安陵杜氏手中‘拿’迴來的六十多萬石,但除了這三物之外,其餘物資可謂應有盡有。


    布匹,少府閉著眼睛能拿出萬匹!


    奴仆,如今便已不下十萬!


    長劍,輕輕鬆鬆拿出數萬把!


    牛羊雞鴨,少府在上林苑也養了一大群!


    至於弓弩箭矢,少府更是要多少有多少,並且以每天數百上千的數量上升!


    可以說,劉弘隻要別要銅錢、金餅、糧食,其餘任何東西,少府都能閉著眼睛扔出來一座小山!


    粟米,其實少府原本也不缺的——上林苑中,有不少的土地是被租給百姓種的,其租稅二成五左右,這將為少府帶來每年數萬石粟米的收入。


    至於其他的土地,那更是由少府掌下的‘官奴’,即國家的奴隸所耕作,其土地收成完全歸入少府,每年不低於五十萬石!


    可以說,隻要有時間,少府光靠著那幾百頃官田,就能一點點攢下令人匪夷所思的龐大財富。


    就更不要說少府掌下的東、西織室,靠著那幾萬女奴日夜印錢了——布,在此時可是比銅錢還靠譜的硬通貨!


    富有歸富有,但少府的賬目,卻是兩漢四百餘年曆史上的未解之謎。


    少府究竟有多少財產,幾乎沒有任何人能說得清——少府每年甚至每天的物資吞吐量,都龐大到即便出動整個漢室的官吏,也不足以厘清的地步。


    而劉弘提出的‘財圖’,就讓田叔聞到了一些明顯的信號:厘清賬目,保證少府的財務透明!


    果不其然,劉弘地迴答,證實了田叔的猜測。


    “卿任少府,首當其衝者,當以此‘財圖’之法,厘清少府賬目;及府庫錢、金、糧、布等幾何?錄入冊之田幾何?上林苑租賃之田幾何?”


    “厘清府庫之存,來日少府之賬目,卿便以財圖之法記於冊,旬月核查,每三旬一呈賬目與朕觀。”


    對於少府,劉弘寄有非常大的期望!


    在原本的曆史上,文、景二帝直接將農稅減半,將口賦砍掉三分之二,卻並沒有使國家更為貧窮,反而是在武帝時,留下一個存錢達數百萬萬,存糧數千萬石的府庫!


    按道理來講,稅賦都被大幅削減,國家財政收入本應該也驟降才對。


    但劉弘很清楚:景帝朝時,三十稅一的農稅,以及每人四十錢的口賦,就可以為漢室帶來每年四十萬萬的財政收入!


    而劉弘現在以十五稅一的農稅,每人一百二十錢的口賦,卻隻能得三十萬萬錢。


    通過簡單的乘除法就能得出:同等人數、田畝之下,景帝每年能有四十萬萬財政收入,劉弘應該有八十乃至九十萬萬錢才對?


    實際上,真正讓景帝以如此低的稅率,還能收到比劉弘此時還多的財政收入,其關鍵節點,正是因為少府的存在。


    文景之治,大部分人都認為主要功勞屬於文帝劉恆,而景帝隻是延續了‘輕徭薄稅,與民休息’的政治綱領。


    而文帝之所以被稱之為‘文景之治’的主要功臣,是因為減稅的‘陣痛期’,完全是由文帝獨自吞下的。


    曆史上,文帝掃除諸侯功臣勢力,旋即宣布農稅減半,口賦減至原來的三分之一,第二年,漢室的財政收入便隻有十四萬萬錢!


    國庫收入農稅九萬萬,少府收入口賦四萬萬;府庫的老鼠都被餓死不說,那幾個老鼠還榮幸的被載入史冊!


    當是時,宮廷嬪妃裙不拖地,太後薄氏為了勤儉節約,更是不惜親自養蠶織布,用來做衣服。


    文帝更是以皇帝之身,在皇宮之內親自種田,提倡簡約之風,徹底堵住被低微俸祿折磨的苦不堪言的朝臣百官——朕都下地種田了,爾等還想怎樣?


    靠著十數年飯不逾三菜一湯,衣不著錦緞貂裘的貧苦日子,文帝帶著整個統治階級,硬生生挺過了減稅的陣痛期,迎來了大豐收——天下人口上漲三分之一,戶口數翻一倍!


    到文帝晚年,時為太子之身的景帝監國之時,國家的財政收入在三十稅一,口賦四十錢的前提下,重新迴到了每年三十萬錢,並以每年二到三萬萬的漲幅穩步提升。


    最終到景帝駕崩時,漢室的財政收入在此稅率下,已經達到了每年六十萬萬錢之巨!


    在這個過程中,文帝劉恆是如何在國家財政收入不及原本一半的情況下,還能保證中央行政效率不降反升,軍隊的數量不減反增,新設飛狐、霸上、棘門等常備野戰部隊,並使其具備戰鬥力呢?


    答案是:少府。


    靠著上林苑官田產出的糧食,租種給百姓田地所得租稅,以及織室夜以繼日縫製而成的布匹,少府幾乎以一己之力,養活了身處減稅陣痛期的漢室政權!


    甚至於在曆史上,景帝平定吳楚之時,被戰事一下掏空的少府,在武帝登基之後,又重新攢下了超過三百萬萬錢的府庫存款!


    在武帝爺掌權,並打算開啟漢匈戰役時,豪氣的扔出足以供給十萬大軍,於塞外作戰十年的錢糧!


    最恐怖的是:這是少府的庫存!


    國庫還沒算上呢!


    國庫和少府的收入,可是‘六四分成’的!


    如果這些錢糧是國庫存下的,那武帝爺熬死竇太後、王太後,並培養出羽林衛,發掘衛霍二位天之驕子之後,所要做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跟朝堂扯皮,從官僚手中的國庫摳出軍費。


    正是少府的存在,才使得武帝爺能豪橫的撇開整個朝堂,‘自掏腰包’拿出所有軍費,悍然發動對匈奴的一係列戰役!


    若是以國庫之物資為戰略儲備,那朝堂對於戰事自然會有發言權;但少府的存在,讓武帝具備了對整個漢匈戰役的所有決定權,朝堂連插嘴的機會都沒有——皇帝自掏腰包,派自家親信,去為自己的曾祖父報仇,朝堂能說什麽?


    即便說,‘沒出錢’朝堂百官,又能說些什麽呢?


    頂天了不過幾句‘暴君’‘獨夫’這種不痛不癢的哀怨罷了。


    同樣是少府的存在,讓武帝爺在對匈奴達成史詩級戰略成果之後,成功將‘毫無遠見’‘不支持正義之戰’的丞相徹底架空,設立內閣,徹底將政權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這樣的少府,劉弘怎能不重視,又怎能不將其視為禁臠,視做逆鱗?


    少府何止是錢袋,根本就是搖錢樹啊!


    對於自己的私人搖錢樹,劉弘自然需要有百分之百的掌控;而少府混亂的賬目,無疑是為各方勢力挖牆腳提供溫床。


    前段時間,陳平默認誅呂功臣集團,徑直前往少府搬運物資,就足以說明問題了——那次事件,究竟為少府帶來多少虧損,劉弘到現在都弄不清楚!


    所以,劉弘[.biquger.me]不止要把少府這個錢袋緊緊攥在手裏,還要時不時地翻出來看看,裏麵的錢對不對數,有沒有按照正常的速度‘繁衍後代’。


    而少府賬目混亂之事最大的解決難題——統計工作量,已經被劉弘拿出的‘統計表’解決;剩下的,田叔絕對可以搞的定。


    想到這裏,劉弘便自信滿滿的正身而坐,等待田叔應下這樁送上門的‘政績’——厘清少府賬目,其意義幾乎不比蕭何整理石渠閣的事小到哪裏去!


    在劉弘鼓勵的目光注視下,田叔思慮良久,才稍稍躬身,拜道:“為人臣,自當解君之憂;陛下交代之事,臣必不辱使命!”


    劉弘剛露出一絲笑容,就聞田叔一臉鄭重的再拜:“臣另有一事,欲奏陛下!”


    “宣平武侯···”


    !!!


    ——這貨,還要提張敖的事!!!


    在劉弘驚駭的目光之下,田叔俯身一拜:“宣平武侯物故,世子信襲爵,後絕嗣;次子張偃之王爵,亦為丞相、太尉所廢黜。”


    “然宣平武侯,乃陛下之外祖,吾漢家又以孝治國···”


    稍稍抬起頭,見劉弘眉宇間隱隱帶上了驚怒,田叔趕忙將未盡之語吐出。


    “臣愚以為,於情於理,亦當恩封宣平武侯之後嗣,以尊孝道;宣平武侯,當於陰曹九泉享血食供奉,不至魂遊山野···”


    “臣意,複封武侯子偃襲宣平侯嗣,以彰吾漢家禮待功臣之本!


    唿~


    ‘複封宣平侯’幾個字從田叔嘴裏吐出之後,劉弘才在心裏長出一口氣——好家夥,讓爺們兒心驚膽戰好幾天,就為這?


    “既然卿以為善,便於朔望朝中,將此事交與朝堂共議吧。”


    嗯,劉弘要給萬祖父一家繼香火,同樣不在民煮討論的範圍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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