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那人不笑也不語,恰在她瞧他的那一刻轉了視線,隨即便轉身出了人群而去。


    自丈夫伏青山自四年前上京趕考,到如今還未歸來,前麵高山和春山早已分家,如今伏水氏身亡,四房唯就剩個晚晴並鐸兒。


    田地裏的活或者高山和春山兩兄弟可以相幫,家裏家外卻全得由她一人操持起來,此外還要帶個孩子,一個女人也未免太難了些。


    喪事完畢迴到家中,院子裏搭起篷布辦著酒席,照例是四碟涼菜並一碗澆頭的席麵。晚晴抱了鐸兒坐在西屋炕上,讚鐸兒道:“方才我的兒似個大人一般。”


    鐸兒嘻嘻笑著,捉了他娘的耳朵揉著扯著,又在她衣襟前拱來拱去。春山媳婦車氏方才哭的狠了,她身子瘦小沒有高山媳婦婁氏的嗓門與力氣,終是敗下陣來,此時自揉了腰道:“晚晴,你該到廚房門上去盯著,莫要叫上伏村勝子娘熊娘子她們把你的一點清油和葷油全給你造光。”


    晚晴笑道:“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二嫂不是正在那裏盯著?”


    車氏起身在窗子上掃了一眼,她眼尖,見婁氏身後背著個瓶子,指了道:“你瞧她偷藏著個油瓶,隻怕恰是在圖你的清油。”


    晚晴道:“廚房那些東西,全是婆婆與公公這些年辛苦積攢的,造完也就完了,隻要大家吃好喝好。”


    車氏湊上前悄聲道:“你說實話,老太太給你留體已了沒有?”


    晚晴推了車氏一把道:“三嫂你也太狹促,就這幾間破屋子,留了金銀夜裏都會晃眼,我還壓不住了。真的什麽都沒有。”


    車氏道:“我不信,咱們高祖當年是尋龍點穴的高手行家,聽說有些壓箱底的東西,存到公公那裏,公公婆婆最疼你們,可不就留給你們?”


    晚晴佯裝生氣推了她:“拿上你家的鋤頭來,把我這院子從裏到外鋤一遍,鋤見什麽你都拿走,行了吧?”


    車氏擺手:“咱們這是分出來的新院子,鋤不出什麽來,若要鋤,還得是鋤隔壁那一戶去,裏麵必有好東西。”


    晚晴道:“那你就鋤去,聽說那裏原本有個阿正叔,隻怕永遠也不會來了,誰會管你?”


    車氏驚道:“你竟不知道?他已經迴來了,方才還去了祖墳。”


    晚晴一點不信,見鐸兒睡著了,款款將孩子放在炕上蓋了被子道:“你就哄鬼去吧。那院子我騎牆越戶也有十年了,從沒見一個鬼從裏麵飄出來過。”


    兩人相視而笑,婁氏端了幾碗蓋了澆頭的麵進來,妯娌三個一起吃了起來。


    2、長子無媳而亡,婁氏實則就是長媳。伏青山入京趕考幾年,有信也隻寄到兄長高山處,是以自家丈夫在外的情況,高山夫婦比晚晴自己還要清楚一些。晚晴見婁氏偷完油看著心情不錯,悄聲問道:“二哥有沒有說過,娘都去了青山為何仍不迴來?”


    婁氏道:“聽聞是今年的大考由春闈改了秋闈,他要備考,你二哥便寫信叫他不要迴來。”


    晚晴聽了又要多等半年,心中失望更增了一分,歎道:“如此來說,我還得多苦半年。”


    車氏人小心尖又是自集上嫁過來的,搖頭道:“不止吧,若真中了,不得等著放差事?放了差還要赴任,誰知道會放在那裏?青山若還是原來的青山,帶了你去赴任還好,若不帶你叫你在這裏守著,你不一樣要守?”


    晚晴攪了那碗麵搖頭道:“他必會帶我和鐸兒的,這你們放心。”


    外麵廳房裏,正屋中八仙桌上供著祖宗牌位,西進屋子裏伏高山盤腿坐在炕上,問伏銅道:“阿正叔真迴來了?”


    伏銅趿了鞋躬腰站在下麵點頭道:“是,我瞧他來時身後跟著兩輛大車,卸完東西就走了,看著是要長住的樣子。”


    高山皺眉不語,春山在另一側盤腿坐著,言道:“他不會是要迴來定居吧?你瞧他樣子可像是在外幹大事的?十年不見,當年聽聞他也讀過書。”


    伏銅道:“瞧不出來。”


    高山道:“我原指望母親死了之後,咱們就把隔壁的院子拆了,木料拿來蓋新房,把那片地方平出來耕種,他好端端跑來幹什麽?”


    春山道:“若他在外混的不好,迴來又能呆多久?”


    高山搖頭:“他的地如今我種著,若他迴來要地,我家以後就要少許多地。”


    兄弟兩個相視而歎,皆是搖頭,終是伏銅又道:“我瞧他的樣子不像是個能種地的,興許隻是一時興起,過不了多久就走了。”


    高山點頭道:“但願如此吧,畢竟他那個人可不好惹。”


    春山亦是點頭長歎,低聲道:“他本是個孽障,殺侄子的事都幹得出來,又勇猛能打,咱們要與他強爭是爭不過他的,唯有等他自己走了。”


    晚間宴席已畢,蓬布撤走,喪事就算完結了。晚晴見婁氏帶著村裏的媳婦撤走了,自己趿了鞋下炕到了廚房,內裏四處狼籍,清油缸與葷油缸內一絲油星也無,肉盆裏一絲肉沫也無,惟鍋台灶台上髒水髒菜葉子成堆。她瞅了半晌,出外到後院麥場上井裏搖了軲轆搖上幾桶水來,趁著孩子未醒,掏了抹布開始擦洗灶台,清掃廚房並院子裏的殘渣。


    她這院子是伏泰印的老宅,外院兩麵排柵關牲口置雜物,內院一間廳房,東西兩間屋子。西麵一個角門,進去之後是打麥子的麥場,場上一顆大槐樹遮了半片麥場。


    待她將裏麵院子清掃已畢,夜幕黑盡,她才下了裏外門閂開了東屋門鎖,將中午時自己存下的一海碗帶澆頭的麵在鍋裏熱了,端了炕桌到西屋,叫了鐸兒起來道:“今日飯裏有肉,快些起來吃。”


    這孩子也不過三歲,跟著大人累了幾天,聽見飯裏有肉,忽的爬了起來道:“娘,我要吃多多的肉。”


    晚晴笑道:“咱們又不喂豬,那裏來多多的肉,快吃,娘把肉都撈給你。”


    鐸兒稚手捉了筷子努力往嘴裏扒著麵,吸了吸鼻子道:“娘,有肉的飯真香。”


    晚晴咧了嘴笑瞅著兒子道:“你奶奶去了,咱們就可以喂豬了。今年娘保證給你喂頭又肥又大的大豬,等過年的時候天天都給你有肉吃。”


    鐸兒仍是吸著鼻子道:“娘,真香!”


    晚晴亦聞到一股肉香味兒,怕不是這兩碗飯裏對的,她扭頭掀了窗子,見東邊那長年不住人的院子裏廚房煙囪上真有煙冒著,皺眉道:“難道隔壁真有人住了?”


    初春的天氣已經不用放炕,晚晴混身骨累肉酥,摸黑提心吊膽進了廳房,在八仙桌上香盤裏續盤香,擺了龍門陣估摸著一夜不會滅了,才背身往出來走。這屋子裏供的祖宗,公公伏泰印也是她照料著死的,倒也不怕,唯有那個伏海,是她公公的父親,牌位立的又大又古,瞧著就讓人骨寒。她提心吊膽出了門,聽得隔壁果真叮叮當當的,心道:還好隔壁住了人,不然這村頭頭一家,又守著幾個牌位,我夜裏都要嚇死。


    次日一早起來,她將喪事上用過的白布皆收攏到一起,並自己和鐸兒的幾件衣服拿個木盆裝了,到下河彎去洗。她洗衣服,鐸兒捉蜢蚱蛐蛐兒,正埋頭苦幹著,就聽身後女子笑道:“狀元夫人竟也親自洗衣?”


    大明山三峰相連,遠看像個筆架,是以人也戲稱之為狀元山。又伏海當年斷定後人必能出個狀元,而伏海一係惟今隻有伏青山上京趕考,是以村子裏人皆稱晚晴為狀元夫人。晚晴也不在意,撩了一把水給身後端了兩件衣服的馬氏道:“你離著上泉灣近,跑到我們下泉灣來洗什麽衣服?”


    馬氏扭了身姿扔了盆道:“我樂意,你管得?”


    晚晴給她讓了地方,兩人皆蹲在一塊洗的淨淨的大石上赤腳搓著衣服。


    馬氏拿肘子搗了晚晴問道:“你家隔壁的那人,是你家的阿正叔不?”


    晚晴皺眉搖頭道:“我昨日忙了一天,不知道,似乎隔壁真有人,是誰?”


    馬氏道:“我聽我那老婆婆說,是你家高祖的小兒子,大名叫伏泰正的,昨日迴來了。”


    晚晴忽而憶起昨日替她擋了火的男子,心猛得一跳,搖頭道:“昨日喪事上我見個陌生人,但那是個年輕男子,隻怕他出生的時候我們那高祖都作古了,怎會是他兒子?”


    馬氏身段細俏風流,膚色白嫩細膩,二十四五的年級沒有生過孩子,還嫩的如少女一般,本是個進門的寡婦,因族裏壓製不敢再嫁,卻還有些春心,歪了晚晴一肘子道:“我那老婆婆說,你家高祖年輕時候是個風流的,四十歲上還娶了個南方女子,怕那阿正叔就是南方女子生的。”


    晚晴道:“幾十年前的事情,那時候都沒有個你,你怎麽這麽清楚?若真有這迴事,怎的我婆婆從來沒有說過?”


    言罷話鋒一轉又故意撩了一水笑道:“隻怕不是你老婆婆說的,快說,誰整天給你扯這些。”


    馬氏卻是實實在在撩了晚晴一身水道:“你再害我,你再害我!”


    晚晴笑著躲了道:“好好好,是你婆婆,這總行了吧。”


    兩人洗完了衣服,晚晴又喚來了鐸兒,幾個人抱著盆端著衣服沿小路而上,晚晴見馬氏總歪了身子躲在自己身後不知望些什麽,故意取笑道:“難道前麵有鬼?”


    馬氏遠遠指了伏海的老宅道:“你瞧,那院門開著。”


    晚晴果見院門開著,由心而發道:“有人住還好,不然村頭第一家,叫我和孩子守著幾個牌位,真真滲人。”


    馬氏彎了腰湊在晚晴耳邊悄聲道:“若你哄他來給你暖炕,隻怕不但往後不必怕,還有好了。”


    晚晴聽了這話又羞又臊,伸手夠著拍了跑遠的馬氏道:“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馬氏不過幾件自己的輕衣,端著盆早跑遠了。鐸兒捉了幾隻蜢蚱捏在手心,皺眉問晚晴道:“娘,你要和誰睡?”


    晚晴彎腰道:“莫要聽馬嬸娘的話,她胡說的,娘隻和你睡。”


    遠遠的院門口,伏罡,也就是高山與馬氏他們嘴裏所說的伏泰正,放眼四顧著這座小村落,此時恰值春耕,四野霧騰,耕牛遍地,田間地頭隱隱有女子的言談歡笑與孩子們的跑打笑鬧,恰是一幅和協村居的景象。


    他腦中猶有馬嘶長鳴,戰鼓擂動並士兵們的長唿短喊,閉眼許久才能將那畫麵自腦中清除出去。院內跑出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袖手過來問道:“將軍,接下來咱們要幹什麽?”


    伏罡擺手道:“往後叫我大哥即可,咱們從哪裏來,原來作些什麽,不許跟村子裏的人露形跡。”


    他看見那昨日穿孝服的女子,抱了一大木盆的東西自田間小徑走了過來,她今日換了件農村家常女子們常穿的半長斜襟夾襖,下麵褲子綁著腿,趿了雙草鞋。初春的寒天,她赤足穿著草鞋,不知為何他竟覺得腳有些寒涼,轉身對身後的花生道:“跟我來。”


    伏高山家孩子眾多,一個比一個矮一截而,最大的也不過十二歲,最小的恰比鐸兒大一點點,正是愛爬高跳低的時候。他五更起來耕了一早的地,此時正端了碗麵湯皺眉嚼著幹餅,在窗子上見小叔伏正泰進了院門,忙跳下炕趿了鞋子迎了出來道:“阿正叔!您真迴來了?昨日怎的不到席間來坐?”


    伏正泰比伏高山這個侄子還小兩歲,恰也比他年輕健壯了不知多少倍,但無論歲數,隻尊長幼,他見這廳房裏半大的毛頭孩子鬧鬧哄哄竟無一處可落腳,站又不是,仍出了外在屋簷下台階上站了道:“我此番迴來要長住。”


    伏高山腦中嗡的一聲,他膝下四個女兒一個兒子皆是口,皆要吃糧食,最缺的就是田地,若伏正泰要問他要迴地去種,他生生就要少去半數的田地,到時這些孩子們如何能吃得飽,想到這裏腦中嗡的一聲,結結巴巴道:“這,這是個怎麽說法,你在外竟混的不好麽?”


    伏正泰見當年總欺淩自己的侄子如今瞧著家庭沉負壓的喘不過氣來的樣子,忽而意識到他的擔憂所在,又道:“我並不要田地,我隻打獵即可為生,但是我家門屋後那片菜地你須得要還給我,今年就莫要再種了。”


    3、伏泰正言罷仍是負手,轉身出門去了。倒是花生拱手說了聲:“再會。”


    隻是片菜地就好!高山喃喃自語道。


    他忽而憶起自己妻子婁氏今日隻怕正在那片菜地裏忙碌,晚一點隻怕灑了種子進去,自己要白失些種子在地裏,忙又趿了鞋跑了出來,自院後抄小徑到了伏正泰家院後小坡上的菜地裏,高聲喊婁氏道:“快別種了,別種了。”


    這小片菜地依山向陽,恰山間有一股子長流水浸潤,是以菜長的比靈泉水邊菜地裏的都要好。本是一大片,後來分成兩小片,一片歸四房晚晴,一片正是伏正泰的,往年高山與婁氏兩口子種著。


    婁氏這會子倒還沒有撒種子,她提了把鋤頭正在鋤地,邊鋤邊將兩塊地中間的田梗往自家這邊挖著,也是要多占晚晴點田地的意思。


    高山見婁氏又在幹這肥已的勾當,悄聲道:“再別弄了,阿正叔如今要收迴這片土地。”


    婁氏扔了鋤把尖叫道:“那還了得,我的五個孩子往後吃什麽?”


    此地恰在伏泰正家後院後麵,婁氏音高嗓尖,高山怕叫伏泰正聽見惹惱了他,扇了她一耳光道:“不過一片菜地,你再嚎,嚎一嚎他連別的田地都收走,你都沒得吃,何況孩子。”


    婁氏一屁股坐到了菜地裏,拍手道:“這地裏長出的蘿卜都比別處甜些,沒了這塊地,我那裏種菜去?”


    高山見自家媳婦又要老一套的灑潑,一把扯了道:“快走,丟人迴家丟。”


    他年級比伏泰正大些,幼時兩人一起玩總要打架,知道伏泰正是個心黑手狠不留餘地的主,自幼叫他打怕了如今還有些悚意,用勁一把將個婁氏拉走了。


    伏泰正恰在自家後院望著自己的侄子侄媳,農村人的老把戲,他幼時也見熟於心,轉身進了院子,過西牆根時見昨日那小媳婦此時恰在後院繩子上掛晾著昨日用過的孝衣並幾件衣服,屁股後麵一個留茶壺蓋的瘦瘦稚子埋頭玩樂,自心裏默排了半天,忽而意識到這隻怕正是自己走的時候還是個小孩子的伏青山的娘子。


    伏泰正的院子與晚晴的院子並排,然則伏泰正的前院十分寬大,而晚晴的前院隻有兩排小柵,所以往內而推,晚晴的後院恰就與伏泰正主院隔了一道牆。晚晴後院地勢高些,而伏泰正個子很高,所以側頭就能瞧見她。


    伏青山比他要小六歲,如今也孩子滿地跑了,他竟還是孑然一身,孤單潦落,到了二十八歲的年級解甲歸田,又要重新開始生活。


    忙了幾天將家裏歸整了,燒過頭七紙,晚晴才憶起自己的小菜園來。


    她換了雙常下地的布鞋取了小鋤,帶了鐸兒一起自後院往上走幾步,到了向陽的坡地上,地裏一片片瓦蓋揭了開來,嫩嫩的新苗已經破土發成了幾瓣葉子。鐸兒湊了下來道:“娘,秧子真好看,我要拿它們當娘子。”


    晚晴笑道:“小傻瓜,這是菜,長大了要供你吃,怎能當娘子?”


    小孩子家家,見什麽可愛,就想著拉來當娘子。


    鐸兒湊低了腦袋嘿嘿笑著。地是早就鋤鬆蓐軟清過雜草的,她挖了一個個小坑,下麵皆是濕潤的泥土,才小心翼翼分辯著將黃瓜茄子白菜小蔥苗子一樣樣分排栽種開來。


    忽而不注意,晚晴便見鐸兒悄悄揪了一隻小黃瓜苗子往懷裏塞著,她啪的一手拍了道:“可惜了的,怎能糟蹋苗子?”


    鐸兒道:“我要它給我當媳婦。”


    晚晴忍不住笑道:“等過幾日,娘上泉市上給你看頭小豬來,再看些小雞,你瞧著那個愛,就給你當娘子。”


    鐸兒又問道:“當了娘子可以跟我一起睡嗎?”


    晚晴搖頭道:“不行,髒。”


    鐸兒道:“我不,我就是要娘子陪我睡。”


    晚晴不知道這孩子那裏學來的睡來睡去的東西,指了他鼻子道:“如今隻有娘才能陪你睡,等你長大了才能找個娘子陪你睡,你可知道?”


    鐸兒又撿了那黃瓜苗子起來道:“我就要它陪我睡。”


    晚晴見他一幅認真的樣子,湊過去在他額頭上親了幾口嗬嗬笑道:“就隻能這一個,再不許害苗子,好不好?”


    鐸兒忽而伸手指了道:“娘,那裏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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