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牧見韓覃亦聽的怔住,在桌沿下輕扣了扣她的手,韓覃這才捧過陳卿麵前的茶碗替他斟茶。唐牧隨即說道:“河南貪汙河道款案牽著宮廷,也是這三年多來才有的事情。我從河道入手,經王禕來查河道一頭,常德之死牽出內廷一頭,兩條線一扯整件事情就會浮出水麵。讓這件事情浮出水麵才是皇上想要的,而你知他其意又為何?”


    陳卿有些懂了:“皇上或者是想擺脫太後的梏桎。”


    唐牧點頭:“所以你該大膽往下查,查到馮田頭上去。他是太後指給皇上的,如今掌著司禮監掌印一職,凡政令都要聽過太後旨令才發,對皇上總不及一起長大的陳保更忠心,皇上隻怕早就有換他之意。”


    “懂了!清臣你一言驚醒夢中人!”陳卿一時間摩拳擦掌有些躍躍欲試之態,捏拳在膝側問唐牧:“若果真馮田下來了,清臣你以為誰會上去?”


    唐牧搖頭:“你以為會是誰?”


    陳卿一笑:“必然是陳保,他自幼跟在皇上身邊,與皇上相熟親厚,既去了馮田,必是陳保無疑。”


    韓覃記得那天還曾聽過唐牧與陳九商量若是馮田下來,誰又該頂上去的話。雖唐牧未放準話,但聽他語氣是屬意陳九的。而陳九當時也說過,大都督一係支持的是陳保。此時她亦側眸盯著唐牧,要聽他怎麽說。


    就聽唐牧說道:“還不到談論這事情的時候,先處理眼前吧。”


    送陳卿出門,韓覃在迎門照壁內止步,等唐牧迴進來後問他:“二爺既早知道常德是自殺的,為何不告訴陳叔叔,倒叫他撞壁許久。”


    唐牧笑著搖頭:“許多路要自己走,事情也要自己悟,他才不過悟到一半而已。”


    韓覃好奇:“那另一半是什麽?”


    寒天明月冷寂的院子,唐牧迴頭仰首去望掛在天上的明月:“他一直在大理寺辦案子,擅長以蛛絲螞跡來推全局,卻不擅於站在全局去觀察整個事態的走向。至於另一半,慢慢你就知道了。”


    韓覃仍舊好奇:“那要多久?”


    唐牧道;“總不過年前,你就能知道了。”


    韓覃隨著唐牧一起迴主院,一路走著,唐牧問道:“晚飯吃的什麽?”


    韓覃應道:“總不過那些菜而已,二爺用的廚子想必是揚州來的,做的大多亦是揚州菜。不過是甜鹹鮮意,再無別的。”


    唐牧哦了一聲:“你如今愛吃些什麽,盡管告訴我,我叫他們去做。”


    韓覃笑著咬起手指來:“我如今愛吃些麻麻辣辣的菜式,蜀中地潮人愛吃花椒芥茉,菜裏有花椒我才能吃出味道來。”


    兩人進穿堂,韓覃聽到墜兒在穿堂內屋子裏隱隱哭著,侍奉完唐牧筆墨後迴到東廂,就召墜兒與珠兒來問:“方才我隱隱聽到哭聲,可是你們兩個?”


    這院子裏就她兩個小丫頭。珠兒撇了墜兒一眼:“今兒鞏叔往那府送書,她搶著要去沒去成,還叫前院幾個小廝取笑了一迴,迴來就哭個不停。”


    那府必是唐府。韓覃坐在羅漢床上不由也笑起來:“不過送個書而已,竟然還有搶破頭去的,你們若呆得膩了,改天我問問二爺,由我帶著你們出去逛逛不是更好。”


    墜兒已經撲上來掩珠兒的嘴,珠兒慌得躲著,嘴裏仍說個不停:“書是咱們二爺送給那府阿難少爺的,她不過是想搶著去那府看看阿難少爺而已。”


    墜兒跳起來罵道:“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韓覃一時怔住,腦中不由浮現出個眉目如畫清俊秀氣的小小少年來。她今年都十八了,唐逸如今當也有十六歲了才對。成年後的小阿難,隻怕生的越發清秀俊朗了吧。難怪這府的小丫頭為了趕去那府看一眼要搶破頭。


    她忍不住有些好奇,試問墜兒:“你原來曾見過阿難少爺?”


    墜兒不語,珠兒搶道:“奴婢曾見過,端地是清俊帥氣的少年郎,聽聞媒人都要踏破那府的門檻兒,要不是有二爺壓著立逼要他考完春闈再提親事,隻怕老夫人和大夫人早都替他擇得一門閨秀做妻了。”


    他竟到如今也還未曾娶妻。


    ☆、第37章


    韓覃心中狂跳著,管不住自己的嘴又問:“那府大夫人那裏可有替他相訂好的門戶?”


    珠兒與墜兒俱是搖頭,珠兒迴道:“這個奴婢們倒不知道。不過原來聽那府中的笑玉說起,大夫人十分願意光祿寺少卿府上的大姑娘,聽聞那大姑娘相貌又好性子和善,最重要是知書達禮才氣聞冠京師。”


    如今的光祿寺少卿恰是韓覃的遠房叔父韓複,而他家的大姑娘,正是她的隔房妹妹韓雅。韓覃離京去太原府的那一年,韓雅才剛剛兩歲,是個紮著小辮子的小嬰兒。十多年過去,她也到了說親的年級。


    珠兒又說道:“最重要的還是那韓府如今是潑天的富貴,又與高老閣家是親眷,這樣的好人家好姑娘,大夫人很是熱心了。”


    韓覃踢掉鞋子捏著兩隻小拳頭笑起來:“快去打水來給我洗澡,我該睡覺了。”


    *


    轉眼天寒,西山小炭窯的生意越發好起來。十月中大壯急匆匆來一趟,進了小後院吱吱唔唔眼瞟腳踢的不肯進屋子。如今院中花草已凋,喬惜存亦不肯再放椅子出來,搭腳在門上叫道:“大壯,你就進來唄,我這屋子裏又沒有狼要吃你。”


    大壯依舊是踢著地上的院土:“韓覃,咱們換個地方說話好不好?”


    韓覃看他十分為難的樣子,不得已又帶到夾巷中,這才問道:“究竟什麽樣重要的事不好當著劉娘子的麵說。”


    大壯卸下肩上褡褳,展開給韓覃看,內裏白花花一袋子的銀元寶。韓覃也叫他驚了一跳,壓低聲音叫起來:“怎麽這麽多,小炭窯掙的還是你偷來搶來的。”


    大壯將褡褳一股腦兒塞給韓覃:“掙來的,刨開人工並箍窯的工錢,剩下的全在這裏了,你好好收著,這都是你的。”


    喬惜存自扶著門從小後院裏出來,手肘著門框笑道:“怪道不肯進我的屋,原來是在這裏偷偷分銀子。”


    一個銀錠十兩,韓覃迴身將銀錠遞給喬惜存:“這是三十兩銀子,補先頭我欠你那二十五兩可好?”


    喬惜存低眉掃著那銀子:“不是說賺了錢就有我一份的麽?那一褡褳的銀子歸你,給我就這點兒?”


    她跟著常德也是掌過大錢的,如今傍身的也是一筆厚財,自然看不上韓覃這三個小銀錠。韓覃忙解釋道:“不是不給你分帳,若你仍願意,我就將它裝迴褡褳,等入冬這一口忙完了,咱們再算帳分銀子好不好?”


    喬惜存點頭:“這還像句人話。我原也不圖你們那點銀子,可這種生意就像打劫,見者就該有份的,何況沒我的銀子作引,你們也掙不來錢不是?”


    *


    自入十月後唐牧幾乎每天都在外頭用飯才迴家,這日他難得迴家早,在自已上房餐室擺了一桌子的菜。韓覃入座先聞到一股蜀芥花椒味,扇著手叫道:“好香好香!”


    唐牧挾得一筷子怪味雞在嘴中過了兩遍吞下去:“這味道可真是怪異。”


    韓覃已經自取勺子盛著米飯:“這是怪味雞,就要麻麻辣辣,那川芥後味……”


    她還未說完,唐牧已經紅著眼眶到處找水喝。他是君子,還未曾這樣失態過。韓覃盛湯遞給他,自挾了一筷子扇貝,一股辛辣自鼻子衝入腦門,她亦哈氣搖頭捂著嘴細吃起來。


    唐牧這一頓飯幾乎隻喝湯,見韓覃吃的滿腦門子的汗,自抽帕子來伸過來給她擦汗:“這一桌子菜可要辣死人,我雖去過幾迴川蜀,卻未曾吃過這樣辣的東西。”


    韓覃喝完湯放下湯羹,這一頓菜拉她陷入對小涼山無限的迴憶與向往中:“人們總愛接受自己主觀能接受的東西,吃食亦同。你到蜀中,吃的也還是自己熟悉的食物。我卻不同,在那地方剝了一層皮蛻了一層殼子,重又活過來個新的自己。”


    唐牧隔桌望著韓覃,伸手止了欲要進來收桌子的淳氏,待她退出去才問:“蛻掉什麽樣的殼子?”


    韓覃抿著笑數手指:“我的罪惡,貪欲和強求,曾經不好的一切。”


    這倒是佛家理論了,銷掉自己的罪惡重塑一個新的自我。她吃出一身汗臉頰通紅,額前幾縷流海沾在光潔白晰的額頭上,檀唇勾起嘴角兩彎美如月牙的弧度,青春俏麗,豔若桃李。


    她曾不過一個天真小姑娘,圓蒙蒙的雙眼我見猶憐隻會讓人疼愛。如今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行止舉動都能撩動他周身的莫名煩躁。


    唐牧又問:“什麽樣的罪惡,什麽樣的貪欲和強求。”


    韓覃仍是掰著手指:“比如當初在密雲山中對柳琛的無力救拔,到如今我仍不悔,可也不能否認自己的罪過。比如在府中對二爺您的欺騙,或者當初我直言說出來,您也會如阿難一般願意幫我也不定,可我終是沒有說。”


    “還有貪欲,那又是什麽?”唐牧不敢驚動陷入迴憶的韓覃,卻也忍不住誘引她說出實言,想要看清楚她的內心。究其窮理,他還是想知道,執著的想要找到韓覃,隻是唐逸的一廂情願,還是他們二人的情意相投。


    當年他並不住在唐府,但唐逸和韓覃,卻是實打實的相處了幾個月。既然到如今唐逸對韓覃仍還念念不忘,幾次三番變著法子到怡園門上打問,其實仍還是想知道,究竟韓覃在不在他這裏。


    那韓覃對於唐逸,又是懷著怎樣的心?


    韓覃接過那帕子揉著笑起來:“二爺以為會是什麽?”


    她竟將這個問題拋給他。唐牧一笑:“我怎會知道。”


    說到這裏兩人俱又沉默。終是唐牧又問:“那如今,你又悟到些什麽?”


    韓覃道:“我這些年在拗古村雖過的貧寒,六年時間也統共掙得五兩銀子。可自己能掙錢的感覺是真的痛快,一隻銅板一隻銅板的攢著,攢到今年櫻珠收完有了五兩銀子,於是生了豪氣的心想要帶著李書學一同去一趟太原府。


    雖一路無比艱辛,可到太原府以後看到我弟弟柏舟已經長成個成年小子,我才覺悟自己從大理寺出來這些年沒有白活。千扣萬省的我給了他三兩銀子,那是我這些年積蓄的一大半兒,柏舟不肯要,我外公亦不肯要,最後到我發怒罵了一通他們才肯收下。


    送完銀子我仍是覺得痛快,痛快無比。


    直至最後為了幾個銅板害李書學死在河堤上,我才知道自己不該一直消沉下去,柏舟仍是賤籍,韓府一門仍是屈死無處歸的亡魂,我就生活在這世上,能聽得到能想得到卻什麽也幫不了,這才是我如今最大無處悔的悔罪。”


    她用六年的苦行來消減自己的過錯,不自怨自艾不搏求憐憫,以行動所要銷去的,恰是她骨子裏附著的那些原罪。或者人人身上,都負著各式各樣的原罪,可尋常人都隻會下意識去替自己辯駁,用在自我身上能行得通的理由,來說服自己。


    甚少有人,會如她一般,去銷掉那原罪。


    唐牧另抽一條帕子給她,她接過來揩了揩眼眶,笑問:“二爺家底豐厚,想必沒有我的苦惱。”


    唐牧亦笑:“沒有。”


    如今他不敢想這小姑娘離開自己六年時間所受的罪苦與難處,恰如這六年中他時時強壓著不敢去想起她一樣。他對她亦懷著悔罪,概因她這六年的苦難皆由他一人造成。


    唐牧不知該如何安慰韓覃,起身走到她身邊,攬著她肩膀拍了拍:“多收拾幾件厚衣服,我過幾天帶你去個好頑的地方。”


    韓覃挑眉:“什麽好頑的地方?”


    她趁著提出自己早計劃了好久而不敢說出口的謀求:“二爺,我在這府中呆了一個多月也未曾出過府,莫說我,就是我身邊那兩個小丫頭都煩躁的很,改天我能不能帶她們出去逛逛,好置些貼身物品。”


    “不行。”唐牧鬆手起身:“你若有什麽需要,自告訴淳氏叫她替你置備。至於你若覺得煩悶,有時間我自會帶你出去,一人出府的事情就別想了。”


    他轉身去了書房,韓覃頓在當場氣噎。


    不過既他說了要出門,韓覃便也計劃著置備厚衣。夾棉的褙子總要幾套,出風毛的比甲也得幾件,更有提花絨加厚的裙子,本黑一條,酒紅一條,啡色一條。除此外再置兩件襯裏披風兼擋早晚寒氣。


    淳氏照著單子替韓覃備得一箱子置在東廂,隻待她走的時候拎用。


    這日唐牧仍是不到五更就起,一應收拾完備好才叫韓覃起床。韓覃在拗古村時苦第二日需去趕集,當起的比這還早。待唐牧來敲門時她已經叫丫頭們梳洗齊備在門裏站著。


    在兩個小丫頭眼巴巴的張望下,韓覃替她們問道:“可能帶個丫頭一塊兒去?”


    唐牧自然不許:“輕車簡從,你都要占我的車,更何況她們。”


    用過早飯時才不過五更,天色正是沉鴉鴉的黑。她帶著股子才梳洗過的清香氣息,站在他麵前,仰麵笑著,眼中皆是小孩子們要跟著大人出門,卻不知要去那裏,對於那份未知的歡喜與雀躍。唐牧取一頂冪籬替她戴上,主動替她拎起箱子道:“走吧。”


    韓覃隨唐牧行到外院,便見前院朝庭所派的差役們幾排數十個鴉雀無聲在外候著。前院各處簷下皆高掛著燈火。見唐牧出來,這些人仍是鴉雀無聲,卻齊齊跪下行禮。


    唐牧帶著韓覃穿過差役往外,外麵巷子裏滿滿站著皆是豎矛的官兵們,一輛馬車停在怡園正門口。鞏兆和小跑著過來接過唐牧手中的皮箱放到車上,輕自掀簾叫韓覃入車中。唐牧隨即也跟了上來。


    韓覃頭一迴見唐牧的官威,才聽車啟後麵便跟著整齊有致的腳步聲刷刷做響,那些官兵並差役們竟是隨車跑著。韓覃好奇問唐牧:“咱們竟是要出遠門?”


    這馬車上有專門的轎箱置在車後側,與車體相寬,深高不過一尺多餘,一為無人時加重馬車平衡,二來平時亦可放置物品。唐牧解韓覃冪籬替她掛在車側壁上,轉身自轎箱中抽出疊製書來翻著,點頭道:“很遠,要到邊關上去。”


    韓覃啊了一聲,驚問道:“要走多久?”


    唐牧算了算:“大約兩日路程。”


    馬車一路走著,韓覃忍不住撩簾子望外,指著外麵輕聲歎道:“這是東安門,我曾來過的。”


    過一會兒她又歎起來:“這是西長安門上,如此天才濛濛亮就車馬來往個不停。瞧那賣花生酥的攤子上人排了有多長。”


    她一直撩窗簾左右看個不停,嘴中亦中嘰嘰喳喳個不停。唐牧本不在意,忽而聽她說道:“這是咱們那府了!”


    她許久不再言語,唐牧有些好奇丟製書在轎箱上頭亦挪過去望外,便見透著青白亮的晨光中,唐逸穿著一件月白色的圓領宋錦長袍,內裏是純白的交衽襯領。他單手持卷,另負著一手,自唐府東邊角門上出來,沿街跨著步子袍簾翻飛,目不斜視往族學中而去。


    那明朗秀氣的少年果真長成了叫世間的女子一看就要傾心的好顏色,豐神俊秀的外貌,渾然一體的氣度,行步略有些疾卻坦坦然然,路見有庶人摘帽相禮亦是微微點頭。這晨光襯著他原本就白皙的麵龐略顯牙白,不過頜首點禮見已然心神入定,並不為外界所動。


    離的最近的時候,韓覃在馬車中離他不過三尺之遠,他大約認出這是唐牧的車駕,想必也知唐牧要出外差,持禮屏息站在路側低著頭,靜待馬車通過。


    韓覃慌的就丟開了簾子迴頭,恰就碰上唐牧的臉,雖她不疼,卻見唐牧麵頰上紅了一大塊許久不曾褪去。


    “你在看什麽?”唐牧低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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