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輝象片樹葉一樣,輕飄飄地從海拔二千米的思過崖上飄下來的時候,我恰好從溫軟的床上重重地掉到冰涼的地板上。

    聽我媽說,我自小就是個極不安分的人,連睡夢中都活力四射,不是在床上練習自由體操就是整夜跟被子和枕頭搏鬥。

    我坐在地板上,分析著這個夢有著怎樣的預示意義。心裏冰涼得象三九天喝了一杯冰鎮水。

    弗洛依德那老頭說竟然說,夢是願望的達成,簡直無稽之談!李明輝要是死了,我絕對不願意比他多活一天。

    唉,怎麽總是往壞處想啊?

    拎起被我的無影腳踹至床邊的枕頭,使勁把頭擠進去,企圖把那些可怕的念頭從腦袋裏擠壓出去。可是,越是拒絕,它們就越是無孔不入。於是我在各種有關李明輝的可怕想象中惴惴不安的等來了黎明。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窗簾打在牆壁上時,我從床上一躍而起。胡亂收拾了幾下,抓起手提帶風馳電掣地下了樓。在樓下碰到買早點迴來的爸爸,他截住我,把兩瓶酸奶和一個雞蛋灌餅強行塞進我的手裏,又在身後喊著什麽,我一句也沒聽清,自顧自地施展著淩波微步。

    這是我工作以來出勤最早的一天。營業室大門緊閉,市場裏隻有我孤零零的身影鬼魅一樣遊蕩。這個城市還沉浸在慵懶的睡意中,沒有完全蘇醒。我突然明白,我撒開七寸金蓮一路風馳電掣實在很沒意義,隻不過把苦苦煎熬的地點從床頭轉移到街頭。

    不知過了多久,小販們開始從各個角落雲集而來,開門的聲音,擺攤的聲音,咳嗽吐痰的聲音,討債罵架的聲音,市場漸漸有了人氣,喧鬧起來。

    隔了一會,賀媛媛踩著細細的鞋跟,風擺揚柳般的走來;

    又隔了一會兒,孔慶和姚小江嚼著肉夾饃也進入我的視線;姚小江打開那扇破爛得三板斧劈下去就會支離破碎的防盜門,眾人魚貫而入。

    又隔了一會兒,蔡振華的高跟鞋也敲響了營業室的地麵。

    李明輝卻遲遲未來。上天似乎有意考驗我的忍耐力。

    迎來庫車,坐在櫃台前開始做營業準備,間或伸長脖子在大門外南來北往的客中,尋尋覓覓。就在我把脖子快伸成長頸鹿的時候,李明輝踩著富有節奏的步伐,不緊不慢地走進來。

    我的眼睛象被火燙了一下。

    目光迅速完成對李明輝的x光掃描。他身上各個零部件均完整無缺,表情輕鬆淡定,甚至還有點神采奕奕,顯然沒有遭遇過我想象中任何一種險境的洗禮。懸了一夜的心終於歸位。但是,傾刻間,持續了一夜的焦慮和恐懼與李明輝沒心沒肺的輕鬆淡定發生了化學反應,怒火自心底熊熊燃起。

    混蛋的李明輝,怎麽忍心把我一個人丟在酒吧,一整夜不聞不問,讓我獨自麵對那樣一條漆黑漫長的小巷,度過那樣一個別開生麵、驚心動魄的生日?即使有天大的理由,也絕不能原諒!

    我對李明輝怒目而視。等待他的解釋?他目光掃過我的臉的時候,帶著歉意。

    在目光對視的那一刻,我誓不原諒的堅定決心被李明輝輕鬆摧毀。也許李明輝真的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呢?常青啊,女人的心胸應該站起來是山,倒下去是海。

    對於李明輝,向來鐵石心腸的常青卻總是心太軟,心太軟!這一點讓我很無奈。

    姚小江從李明輝的辦公室探出腦袋大喊,頭兒,你的電話。

    李明輝象被勾走了魂,鑽進辦公室。

    打發掉一撥又一撥客戶,從辦公室門口看進去,李明輝還在抱著電話作親密接觸。這人誰啊?煲電話粥的水平真高,滔滔不絕有四十分鍾了吧?

    師傅,請問華遠公司的二十萬到帳了嗎?一個中年婦女趴在櫃台上問。

    哦,到了。我從迴單薄裏取出迴單遞給她。目光不由自主從櫃台上遊離,李明輝好象要放下電話說再見了。

    師傅拿錯了,這個不是我的迴單。

    憑心而論,我非常討厭師傅這個稱謂。咱可是接受過高等教育的銀行的白領呐,雖然也屬於勞動人民,可這與門口擺攤賣涼皮稀飯的小商小販還是有著很大的不同哦。

    接過給錯的迴單,放進迴單薄裏。目光再次遊離,李明輝打完電話幹嘛坐在椅子上發呆?

    哎,我說你這人是不是早上沒睡醒啊?我的迴單你還沒給呢。

    哦,沒給你麽?我如夢初醒,請問您是哪個公司?

    中年婦女的杏仁眼裏充斥著不滿,極不情願地從嘴唇裏吐出幾個字華遠貿易公司。

    我把迴單薄翻了兩遍,也沒找到華遠公司的迴單。問後台的蔡振華,華遠的帳到了嗎?

    蔡振華說,上周就到了。

    就在我翻箱倒櫃手忙腳亂地找迴單的幾分鍾裏,櫃台上已經擠滿了人,取現金的,辦電匯的,投支票的,每個人都極不耐煩地高一聲低一聲地催促,快點,快點啊!小合唱似的。

    我大腦一團混沌,頭頂象有一萬隻蒼蠅嗡嗡盤旋。

    不知何時,李明輝從辦公室出來表情嚴肅地站在我身後。

    華遠的,來接個電話。蔡振華把電話從櫃台裏遞出去。

    中年婦女接完電話後,烏雲密布的臉上立刻撥開雲霧見彩霞,迭聲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迴單取過了,我們會計給忘了。

    我為之氣結。不過,在氣絕身亡之前,還得陪上一萬個小心,伺候好櫃台外麵的幾個催命閻羅。

    手腳麻利地把圍擠在櫃台上的客戶一一請走。長籲一口氣。

    李明輝的臉黑似鍋底,指著迴單薄簽名欄處問我,取了迴單為什麽沒簽字?

    我猜想,李明輝此刻一定咬牙切齒地想罵人。李明輝火了是會罵人的,這個營業室裏都知道。他沒罵過我,不過即使不罵人,這樣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也讓我難過到了極點。

    好懷念那個在危難時刻舉著彈弓向我發射善意的大男孩。

    正眼淚吧嚓地整理帳頁,一個清脆的聲音如珠擊銀盤似的打破營業室的沉悶,久違的梅子陽光燦爛地從外麵進來。

    氣氛空前的熱烈起來。

    梅子向大家一一問好,輪到我的時候隻輕輕點了點頭,甚至連點頭也算不上,隻是眨了下眼睛,甚至也眨眼也不是,梅子也許根本不想搭理我。我心裏殘留的幾分師徒情份一下子煙銷雲散。這樣也好。

    看到梅子,李明輝象看到一座金礦,眼睛大放異彩,興奮得幾步跨到櫃台外,攜裹著來自埃特納火山的熱情,對梅子的到來致以熱情洋溢的歡迎。梅總,總算把你等來了,歡迎!歡迎!

    梅子開心地咯咯笑著。

    梅總?梅子比我年齡還小呢,出去浪跡江湖大半年,就從小職員搖身一變成了梅總?好象武俠小說裏,一個傻小子撿著本武功秘籍修練成絕世武功一派宗師一樣,但這是現實生活不是武俠小說啊。

    李明輝對梅子那副盼星星盼月亮的表情真讓人生氣,他把梅子手上一堆資料從櫃台上推進來頭也不迴地對我說開戶,這份輕慢不僅讓人生氣,而且令人傷心了。

    打開營業執照,法定代表人一欄赫然寫著梅子瓊。

    曾經一起坐台的梅子今天已經成為一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而我還在這三尺櫃台四堵牆裏虛度光陰,受著各種爛人的鳥氣。自尊心一下子倍受打擊。

    明輝,你沒事了吧?梅子一臉關切。昨天晚上讓你別喝那麽多你偏不聽,老楊可是酒仙,以後別跟他拚酒。

    沒事,隻要能把經濟開發區這個財神爺請來,我甘為楊處獻腸胃。李明輝豪邁地表白心跡,隻可惜譚行長不在場,看不到他誓要為行捐軀的忠義。

    咦,老楊的人來了嗎?梅子突然想起似地問。

    沒來。我想不會這麽快吧?

    不可能啊,早上我還逼我爸給老楊打電話,讓他今天務必要讓那個肥得流油的什麽公司過來開戶呢。

    梅子從皮包裏拿出一隻明黃色的手機,撥打電話。那年頭,手機還沒開始普及,擁有一款漂亮的手機,絕對是身份和財富的象征。營業室裏一群井底之蛙們看得眼睛都快直了。

    電話接通,梅子清脆的聲音如珠擊銀盤般。楊叔,你怎麽說話不算話呢,說好了今天給明輝這放幾百萬的。不行,就今天,昨晚說好的嘛,不然我去你辦公室靜坐示威了啊!哎呀,楊叔……

    梅子威脅恐嚇帶撒嬌,看得出,她和這個楊財神關係非同一般。

    法定代表人、漂亮的手機、一個財神叔叔,讓容貌和氣質乏善可陳的梅子一下子煥發出奪目的光彩。在梅子的光環籠罩下,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灰暗渺小得如同空氣中的一粒微塵。向來藐視一切的常青,自信心竟脆弱得如此不堪一擊?那些過分良好的自我感覺現在看來是種淺薄和無知。

    從來沒想過,在幾百萬元與常青之間,李明輝的選擇會是怎樣。不過,現實已經擺在眼前。那個原本可以浪漫無比的夜晚,也許成為一個終點,也許成為一個新的起點。

    昨天,就在我如臨末日般為李明輝的安危擔憂和恐懼時,李明輝卻在和梅子把酒言歡。我強烈地渴望知道昨天晚上他們之間除了酒還有什麽,同時又強烈地拒絕對他們作出任何想像。自卑和自負鬥得不可開交。失落感把心緒衝擊得七零八落。梅子對李明輝一舉一動中流露出的關切和深情,讓我心中醋海生波,洶湧翻滾。

    李明輝來跟我解釋的時候,我口氣淡淡地說,不用解釋了。

    昨天晚上我也沒想到會醉成那樣,本來想給你打電話的,但是……

    好了,別說了。不等他話說完我強行打斷。

    改天我給你補過生日行嗎?

    不用了。

    一路沉默著走到公交車站。

    李明輝緊鎖眉頭,聲音裏夾雜著寒意,常青,你別總是這樣使小性子好不好,我覺得你應該理解我。你應該明白我現在的處境,我這樣做是為了什麽?

    我不能理解。要是讓我在幾百萬和你之間選擇,我會選擇你。

    你這是在胡攪蠻纏!這都哪兒跟哪兒能扯得上嗎?李明輝額上的青筋爆了出來。

    李明輝對我是越來越缺乏耐心了。想當初,任我再怎麽胡攪蠻纏、胡說八道,胡作非為,任性賭氣使小性他都能容忍,會想盡各種辦法哄我開心,現在兩三句話不投機就要暴跳如雷了。

    常青,你聽著,就算你現在不能理解,也必須理解。必須,知道嗎!李明輝老虎鉗子一樣的手,使勁地扳過我的肩膀,逼視我的眼睛。

    這是在下最後通碟麽?

    常青難道吃這一套?我翻著眼皮說,試試看吧。

    今天晚上我還有點事,你自己迴去行嗎?盡管是祈使句,但顯然不容質疑。

    行了,你忙你的吧。我若無其事地登上一輛公交車,坐在車窗旁,把頭埋進手臂裏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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