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利瓦明顯的沉默,以及眼睛裏澹澹浮起又迅速消去的水霧,魯特當然看到了。


    即使心髒已經千錘百煉,情感更是早已很少波動的他,在想明白愛斯琳的事情以後,也沒法忍住那聲歎息,情緒更是低落了很久。


    直到這兩天,魯特才重新打起了精神……他早已在一次又一次的失去中,學會了如何整理自己的心情。


    否則的話,他怎麽能在這麽多打擊下仍然巍然不動。


    但他也能理解奧利瓦的傷感,奧利瓦這個孩子……心思雖然比較粗,但卻沒有壞心眼兒。


    雖然愛斯琳給他製造了很多麻煩,又一直把他當成假想敵……但他們那種競爭,其實也是有一種默契的。


    他們彼此永遠把對方當成自己的最後一個對手。


    而在黒迷之塔,不,應該說,隻要是魔法塔這種地方,競爭者,就永遠不可能有最後可言。


    所以,奧利瓦和愛斯琳,其實是一直在競爭的氣氛中,默契的合作者。


    他倆之間再不和,但在有共同的敵人的時候,聯手的速度也非常快。


    隻是奧利瓦不喜歡愛斯琳對自己人的態度,所以在那類事件上和她針鋒相對的時候比較多……而在魔法塔裏,自己人的觀點才是最容易保持下來的。


    如果他倆共同的敵人,還能有機會留下對他倆關係的判斷,那愛斯琳和奧利瓦怎麽也不可能成為八環法師。


    而魯特的學生,就有點摸不清楚他們倆的狀況……畢竟在他們麵前,這倆的確打得很兇殘。


    倒是吉爾伯特,魯特覺得上一次大廳會議的時候,那家夥可能看出來了。


    也是,雖然魯特對出身這方麵不是很在意,但,貴族出身的人,即使本性不那麽細致入微,對人際關係也會很敏感。


    那是他們從小培養出來的本能反應。


    吉爾伯特就更不用提了。


    那家夥能在自己身負重傷,脾氣還爛的可怕的情況下,還活得那麽自在,全靠他那敏銳的反應神經。


    魯特很清楚,他的關愛,無論在什麽時候,都是雙刃劍,隻有懂得怎麽規避對著自己那一側的人,才能一直站在他的大廳裏。


    他的確可以阻止別人對自己學生的傷害,但無法阻止他們自己傷害自己。


    這也是他這麽護短,留在身邊的學生也沒比尼科爾森多的原因。


    尼科爾森的學生基數的確大,但嫡係學生,其實他們之間沒有什麽差距。


    隻是尼科爾森用自家的血脈,彌補了因為等級差距在魯特和他之間,選擇了魯特的那些優秀學生的數量,還有因為他的漫不經心而消耗的有點多的學生數量而已。


    魯特這邊,隻能說消耗的少,但……像他們這樣的大魔法塔的內環法師,真正的敵人,基本上都是自己。


    即使有別人搞鬼,但讓他們走向絕路的,也都是他們自己的欲望。


    所以,即使是魯特,也不會多管這樣的學生。


    他真正關注的,本來也就隻有那部分能在他的大廳裏,列坐在兩邊,有底氣想說什麽就說什麽的學生。


    魯特輕輕地搖了搖頭。


    即使心情已經恢複了不少,但這兩天的他,還是很容易就陷入迴憶。


    愛斯琳。


    無論這姑娘有多少缺點,她對魯特都是尊敬又愛戴的。


    結果,就這麽無聲無息的消逝了。


    魯特最無奈,也最遺憾的就是:他連幫那個姑娘複仇,都做不到。


    不,應該說,要給她複仇的話,都說不出口。


    因為,選擇讓愛斯琳消失的那個人,是她自己。


    魯特從來不會自己騙自己……現在這個‘愛斯琳’,當然,已經是他的敵人了。


    但,他與其為敵的原因是立場,而不是為了愛斯琳複仇。


    “老師……就,隻能這樣了嗎?”奧利瓦輕聲地問。


    “沒有的東西,是找不迴的。”魯特冷冷的說。


    他當然想過有沒有拯救愛斯琳的方法,可惜,那姑娘才是虛幻的存在。


    而消失的幻象,連靈魂都沒有。


    “不,我不是說這個。”奧利瓦低著頭,握在一起的手背上泛起了青筋,“我是說,讓愛斯琳,有一座屬於自己的墓地,也不行嗎?


    即使,那張包裝紙再也找不迴,起碼,讓人知道,世上還曾經有過一張叫愛斯琳的紙。


    而不是……等到她暴露真實的自己以後,再也沒有愛斯琳這個名字。”


    奧利瓦很清楚,無論真正的愛斯琳是誰,魯特竟然選擇忍下了這口氣,都證明了她的強大。


    背景深厚,的確可以讓人退避,但,如果能夠讓他死得無聲無息,渣也不剩,那背景也就隻是個形容詞,聽過就算。


    隻有自己有點本事,讓人知道沒法一下子拍死的家夥,背景才是個讓人感到壓力的名詞。


    所以,一旦愛斯琳,以後公開了自己的身份,那‘愛斯琳’這個名字,甚至都會消失在曆史之中……在很久很久以後,別人再提起這件事的時候,誰會用她的曾用名?


    曆史書,奧利瓦看得多了,他當然很明白。


    奧利瓦是真的希望,給自己這個占據了過去大半人生的小妹妹,留下一個印記。


    可他也明白,所有這一切,都隻能建立在,不會影響大局的情況下。


    他們本來就是弱勢者,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所以,再微小的願望,都不能輕易說出口。


    奧利瓦自己都沒想到,他能有說出這句話的勇氣。


    他本來,是個挺會明哲保身的人啊!


    魯特看了自己的首徒一眼……無論以前愛斯琳有多不服氣這件事,現在,這都不再是個需要討論的話題了……輕輕搖了搖頭:“很難,奧利瓦,非常難。”


    看著垂下頭的奧利瓦,他輕柔地歎了口氣:“如果有可能的話,我當然會爭取。”


    奧利瓦猛地抬起頭。


    “我啊……也不願意,讓人覺得,我那麽多年的偏愛,都是拿去喂了狗的。


    那也太丟臉了。”


    雖然魯特說得很冷酷,但奧利瓦卻忍不住笑了,雖然還帶著一點僵硬與淒涼。


    “我,不知道這是喝著毒藥就酒,還是,讓你早點清醒。”魯特看了奧利瓦一眼,非常冷靜地開口,“現在的愛斯琳,還隻是在慢慢溶解身上那層紙的時期。


    她會認真地做事,也會突然想要做壞事。


    我,也隻能,就那麽看著。


    如果你還是無法接受現實,就,也看著吧!


    就當愛斯琳,得了一場必死無疑的重病……每一天每一秒,都在走向滅亡的那種。


    但,你,能做到不露出一點異色嗎?”


    奧利瓦認真地點點頭,又猛地搖搖頭:“不,老師,我做不到。”


    他輕輕地垂下了頭,聲音裏帶上了一絲生澀:“老師,我,真的做不到。


    我,大概,可以接受愛斯琳的逝去,但無法接受,是這樣的結果。


    看到她的每一秒鍾,我都需要按捺住自己的殺意。


    愛斯琳不在了,她又為什麽,憑什麽存在?


    我知道自己這樣的想法很愚蠢,也明白對方不是我能碰觸的強大……可越是這樣,我越……”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魯特卻能明白奧利瓦的心思。


    其實,在午夜夢迴之時,他也有過這種念頭:如果有可能讓這個人,以愛斯琳的名義死去,那該有多好啊!


    那他的愛斯琳,就永遠都是愛斯琳,而不是什麽莫名其妙的神與魔。


    然而,他什麽都做不到。


    就像過去,隻能眼看著自己的老師,自己的師兄們坦然赴死一樣。


    看著他們每天都在瘋狂的計算怎麽死才能給黒迷之塔爭取更多的時間,聽著他們拚命給自己灌輸的各種各樣的謀劃……那時候的魯特,真的活在無能為力的悲憤裏。


    魯特隻能在清空自己想要陪著他們一起死的念頭以後才能進入冥想。


    雖然他的確像老師說過的那樣,心性堅定到能接受這一切,並且能擺脫這一切的影響……可,他也是個人啊!


    即使他的老師和師兄,在最後還是找到了一個辦法,讓魯特不至於寂寞到發瘋,魯特還是讓自己死去活來了十幾次,才從那種情感的困境中走了出來。


    走出來以後的他,的確是個非常合格的塔主了,可,那也的確幾乎殺死了過去的那個魯特。


    現在的魯特當然已經釋懷了……尤其是在他幾乎沒有任何困境的直達八環,甚至能接觸到九環之線以後。


    這個世界,像魯特這麽年輕的九環法師,根本沒有,全都是,和他的老師一個時代的人。


    但,魯特冷冷地笑了一下,誰願意接受這樣的人生呢?


    釋懷了過去,不代表願意讓自己過那樣的人生。


    他能成為九環,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天賦與意誌力,而不是他的經曆……如果沒有那麽多破事兒,魯特相信自己也一樣能走到今天,隻是需要的時間長一點。


    在這兩者之間該怎麽選擇,魯特不知道自己這樣算不算得到了才裝無辜……但他,的確更希望自己還是那個在老師與師兄們的庇護下,快樂生活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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