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最壞的一種結果,那還是不要讓自己的至親至愛陷入一場空歡喜了。


    “六兒……不,阿術,到這兒來。”妙成玄尊指著翊澤身側的一隻蒲團道。


    白術順從地走去,跪在翊澤身側,牽起他的一隻手。玉床上很冷,翊澤的手也被凍得冰冷,白術握緊了,將它貼在自己的臉上。


    感受到妙成玄尊施在自己身上的咒術,白術失去意識的最後一瞬,將身子微微前傾,指尖細細掃過翊澤的眉眼。


    “我會帶你迴來。”


    “一定會。”


    第52章


    眼前景變了又變,白術一時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待場景終於不再變換,白術方才看清眼前是一座堆著皚皚白雪的高山。


    落雪厚實,綿延數裏,被山頭日光一照,晃得人有些睜不開眼。


    白術將頭偏了偏,又伸出手擋住眼睛,餘光剛好瞥到一隊上山的生徒。


    這些生徒要說是同宗同派卻又不似,各自穿著不同的衣服,五顏六色的開在雪地上,分外惹眼。要說毫無關係,也不像,每個人都背了把一模一樣的劍,且表情是雕版印刷式的苦哈。


    “還有多久才到!”


    “哎呀我的娘哎,不行了走不動了!”


    “為什麽要抽掉我們的仙力?能施術的話不消一盞茶的功夫就能到,何苦在這裏白受罪!”


    聽聞生徒間陸續傳來的抱怨,白術了然,這一行人怕是正在進行九重天十大修行中最最折磨人的一項——族修。


    關於族修,她早年略有耳聞。上一代神祇沒落後,天君為重整天罡,特設了此項修行,將三界各族族中小輩召來九天,由天界司職神官作考核,進行嚴酷的訓練,意在讓小輩仙族永記他們父輩開辟疆域時的功高勞苦。


    族修考官向來以嚴苛著稱,尤其是被挑作主考的,是一眾神仙中最為刻板的一個,自白術有印象起,她記得第一年的主考是神君陸彌,第二年是她大哥極風,第三年是神君陸彌,第四年是她大哥極風,第五年又是神君陸彌,第六年又是她大哥極風……


    白術有些頭疼地點點太陽穴,看來天界的其他仙人脾氣應該都挺好的。


    白術那時候年紀小,列在未成年的隊伍裏,不用去族修,自然也用不著心憂。目送著住在昆侖半山腰的孔雀兄弟倆,甩著富麗堂皇的大尾巴鬥誌滿滿地上天,過了半年,族修結束,她在山腳撿到兩隻曬成煤炭色的禿毛雞。


    後來白術又目送著她四哥極容去族修,猶記得那年極容迴來後,因為曬太黑,白術死活不認他,死活不肯讓他抱。


    親情寡淡,兄弟相殘。族修之害,可見一斑。


    再後來,白術成年了,幾萬年一次的族修輪過來,該她和五哥極煥一起去了。


    她卻在九重天的誅仙台上丟了性命。


    白術摸了摸下巴,眼下是大雪封山的時節,族修應該剛開始不久。白術沒忘記她現在在翊澤的夢裏,視線四下找尋了一圈。


    在一群臉上浮著焦躁色的生徒中,一眼便能望見列在隊末的白衣男仙,


    是白術記憶中的模樣,卻又有些出入,至少白術從未在翊澤的臉上看到那樣的表情,淡漠,冰冷,似乎將世界的一切都未放在心上。


    白術離開翊澤時,他是悔,是恨,是整個人都帶著戾氣的。再見他,他是身份尊貴的儲君,舉手投足都淡定從容。


    她不曾看到過他這樣樣子,在失去她的日子裏,他所變成的這般樣子。


    生,而無可眷戀。


    白術下意識地走上前,她發現自己的身體穿透了那些生徒,此刻她不過是翊澤夢境中個一個旁觀者。


    走到翊澤身邊,白術伸手,在他的臉頰一側做著收攏的姿勢,仿佛她正撫摸著他的臉龐,指尖遊走,滑過他薄涼的唇,淡漠的眉,到灰色的毫無生氣的眼。


    “對不起。”白術捂住嘴,“對不起……我太自私了,我怎麽能……怎麽能就這樣撇下你一個人。這麽多年,你是怎麽熬過來的?”


    翊澤忽然開口,“沒什麽好說的?”


    “嗯?”白術驚得抬頭,這時,一柄清寒銀劍貼著翊澤的臉龐迅速飛過。


    “啪”劍身插丨進雪地,翊澤的臉上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極煥,你又發什麽瘋?”身著黑衣的男子出現,將立在翊澤身前一臉怒容的極煥扯開。


    “放手!”極煥吼道,“敖宸!你他媽給我放手!”


    敖宸挑眉,握住極煥的手卻是絲毫未鬆開,“極五少,我這是為你好……”不等他說完,一把短匕已被極煥挾著架在他的脖子上。


    極煥一字一句道:“我叫你放手。”


    敖宸笑笑,將手鬆開了,另一隻手的指尖則夾住刀刃,一點點推開,“通告上明明寫著不許私帶武器,看來你大哥查得甚不嚴。”


    “哼!”極煥揮開手,“你信不信這是我大哥授意,叫我宰了這混賬!”短匕劃破寒風,刀尖直指翊澤。


    “別鬧了。”敖宸道,“行刺太子殿下對你沒好處,極風上神也不會默許你這樣做。”見極煥仍是怒容滿麵,敖宸歎口氣,試著去掰開極煥握著匕首的手,“別以為我不知你在想什麽,‘大不了同歸於盡''對不對?你可得明白,太子若是死在你手裏,須得整個昆侖為他陪葬。”


    翊澤站在一旁,始終一言不發,神色淡漠地望著眼前的兩人。


    “整個昆侖為他陪葬?”極煥冷笑,“那我妹妹死了,怎麽沒叫整個天……”


    敖宸見勢不對,施咒封住了極煥的嘴,順帶禁住他的行動。極煥隻能幹瞪著敖宸。


    “殿下。”敖宸轉身,衝翊澤拱了拱手,“失禮了。”


    翊澤搖搖頭,“無妨。”


    四周的雪地不知何時已空出大片,其他生徒皆是掛著副怕遭連累的神情退在一旁,白色的雪地上,突兀地站著三人。


    白術聽見有人小聲道,“天界,昆侖,東海,代表三方勢力,後二者又臣服於前者,如今鬧出這樣的事情,怕是三界要不太平了。”


    敖宸將極煥挾開數裏,白術看了看翊澤,轉身去追那二人。待隊伍已完全不見後,敖宸解開了極煥身上的封印,重獲自由的極煥幹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拳砸在敖宸臉上。


    敖宸沒有躲,“啪”地一聲,拳頭狠狠砸上麵頰。敖宸被砸得身子歪了歪,待他將身體轉過來,白術看見他嘴角掛著的一絲鮮血。


    “你他媽也是混蛋!混蛋!”


    敖宸擦了擦嘴角血,“你冷靜點。”


    “你叫我怎麽冷靜?我看見那個翊澤我就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你也是有妹妹的人!要是你妹妹……”


    未等極煥說完,敖宸已一把捏住極煥的下頜骨,借著身高的優勢將他提起、雙腳踮在地麵,“你們極家欠我妹妹的還少嗎?嗯?”


    風雪漸漸欺壓過來,眼前的場景再一次變得模糊不清,再度睜眼,白術發現這次她所到達的地方分外熟悉。


    走過幽林、碧潭,憑著記憶穿入高懸的瀑布,下九十九層石階,過甬道,上石橋,一樁道觀赫然在白術麵前顯現。


    道觀門口,左右各置一石獅,上方懸匾,曰扶桑,一名掃地小童遠遠地見白術走來,衝她喊了一聲,“小師妹!”


    白術原以為叫的不是她,四下看過,確定沒有別人後,有些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叫我?”


    “不然咧?”小童叉腰而立,責怪道,“下山買個香料也能買這麽久,一會師姐又要說你偷懶了!”


    香料?什麽香料?白術一抬胳膊,發現手上不知何時多了個紙包。


    她……真的沒有白日撞邪嗎?


    “你又愣在那兒做什麽?還不快進來!一會師姐要開始講道了。”


    “哎,來了來了。”白術硬著頭皮走進去,路過小童時順手將香料包往對方懷裏一揣。


    對方又給推迴來,“給我作什麽?送去後廚啊。”


    白術:我哪裏認得……


    一道靈光閃過,白術又退出來,細細打量這座道觀。


    錯不了,與妙成玄尊的料峭宮無疑,隻是牌匾換了,門口的石獅子尚未修得人形,然而此情此景白術也見到過——很久之前,在慕離的幻境裏。


    她進入翊澤的夢境後,場景不斷變換,但她無一例外都是局外之人,無法觸碰境中人,亦無法被他們感知。然而在這一重境,她不僅有了實體,甚至還有了身份。白術想起她此前進入慕離的幻境,確實行到入門拜師這一層,莫非這夢境是續著上迴進行的?


    憑著對料峭宮地形的記憶,白術摸到後廚,路上是不是便有人喚她小師妹,她都隻能尷尬地應兩聲。


    妙成玄尊將她渡入翊澤夢中,是為了將翊澤帶出,亦是為探知她與慕離的關聯。眼下慕離與她處在同一宗派,她剛好可借此機會一探究竟,至於翊澤,不知他此時身處何地。


    “想什麽呢?”身後冷不丁響起的聲音把白術嚇了一跳,她貓腰一縮,同來人打了個照麵。


    “金金金……”白術噎半天,“金烏!”


    金烏雖是一副鳥身,卻能自臉上看出不高興的神色,“放肆!何人準你直唿我名諱?叫師兄!”


    “師、師兄。”


    “目無尊長,成何體統!”


    “阿術知錯。”


    “哼。”金烏老氣橫秋地應一聲,“罷,今日先不罰你。講學要開始了,速去。”


    白術在心中暗忖:橫!你現在橫啊,等我迴去了叫繡繡餓你三天飯看你還橫不橫得起來。嘴上還是乖巧老實道:“是。”


    ***


    慕離講學的靜室有些偏遠難尋,白術一路上走得暈乎乎的,但隨著大流她還是到達了那裏,室中已無桌椅蒲團,各處空隙都被填得滿當,白術在滿口尋了處好落腳的地方站著。


    趁著等待的功夫,白術向周圍人問過一圈,被告知扶桑觀中既沒有叫翊澤的,也沒有叫暘穀的。


    “小師妹平日裏多下些苦功夫讀書,別成日想些有的沒的。”


    白術聽著心虛,這話曾幾何時於她而言熟悉得很呐熟悉得很。


    “莫再言語,師姐來了。”


    人群陡然安靜下來,靜室中隻剩短促的唿吸聲,書案兩側的幕簾被侍女放下,遮住眾人視線,依稀可見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影從裏室走出。


    平緩穩健的步伐,落地時聽不到腳步聲,轉眼那人已在桌前坐下,指尖撚起一紙書頁。


    靜室中的人此時連大氣也不敢出,白術在他們臉上都看見亦驚亦喜的神色,不知是誰出聲問了句:“可是師父?”


    簾後人答:“是我。”


    此言一處,激起千層浪。


    雜言過後,眾人異口同聲道:“恭迎師父出關!”


    白術立在門外,裏麵的情形的看不見,聲音倒是聽得分外清晰。師父。扶桑觀的主人。衡吾道長。呃,也就是妙成玄尊吧……


    聽玄尊的聲音還挺年輕的,此時應該正值壯年,不知生的是什麽模樣。


    妙成玄尊,此時當稱衡吾道長,正一頁一頁地翻著書冊,在外麵嘈雜之聲散去後,輕聲道:“靜室之中如此喧嘩,成何體統?”


    “是。弟子知錯。”


    “罷,今日為師續著阿離上迴沒講完的講。”


    衡吾道長開始講經後,原本還神采奕奕的白術頃刻間便睡得昏天不知黑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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