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之人在湖麵撲騰幾下,旋即沉入水中,再無動靜。茗若捏著帕子,麵色慘白道:“快!快救人!”


    茗若貴為茶神之女,出行除了貼身婢女外,自然帶了不少親衛,後者領完命,下元宵般一個接一個躍入湖中,撈起了渾身濕透,瑟瑟發抖的綠茶。


    原本盛氣淩人的綠茶,此刻狀若驚弓鳥,囂張氣焰被澆個透裏滅,要多狼狽有多狼狽。裹上大襖,在另一名侍女的攙扶下往茗若來時所乘的轎子走去,一步兩趔趄,背影楚楚可憐。


    白術站在一旁,有些歉疚地挑了挑她並不存在的眉毛。


    唔,這廂……還真是不好意思呢。


    適才綠茶路過白術身邊,冷不丁伸手去推她,白術倒是給她結結實實推了一下,奈何在東海摸爬滾打二百多年,身子骨雖瘦,下盤卻是穩紮穩打,又豈是綠茶這樣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丫頭能推倒的?


    一下沒推動,綠茶瞪了白術一眼,又推第二下。


    白術腳步一挪,給她閃開了。


    淺碧色的人影頓時像隻斷了弦的風箏,直愣愣撲下橋,濺起幾尺高的水花。


    於是,便有了開頭的一幕。


    茗若沒看清事情發生的全貌,不過自家侍女的性格她心裏有數,綠茶落水多半是她自己偷雞不成蝕把米,一計不成,反倒落了他人口實。道歉?當然不。身份尊貴如她,沒有向別人低頭的道理。


    茗若有些幽怨地看了看白術,這個始終戴著麵具的女人到底是什麽來曆?自她聽聞翊澤將這個女人帶進太興宮起,心中便無一刻安寧。百年前天界退婚,已是讓她、讓爹爹都蒙上大辱,如今她又知曉自己求之不得的垂憐,竟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女人奪去,她怎麽能咽下這口氣?


    任心中情緒波動,茗若表麵上山水不露,絞了帕子掩住口,衝白術道:“讓姑娘見笑了。”


    “無妨。”白術將胳膊抱在胸前,“仙姬的婢子落水受驚,仙姬不迴去看看嗎?還要繼續往前走?”


    茗若已經錯開白術半步,聽聞此語腳步頓了頓,臉上浮出一絲驚訝,似是沒料到白術會這樣同她說話。


    無論言行,都太過坦然自若,且並非刻意端架子,而是從骨子裏就透出不卑不亢,讓人忍不住猜想,隱藏在麵具下的會是怎樣的麵容。


    茗若咬住唇,“一介婢子而已,不勞姑娘費心。”


    “不好吧,好歹也是跟在你身後盡心盡力的……”白術笑了笑,話頭一轉,“仙姬的婢子,需多加管教才是。”


    “姑娘……未免管得太多。”茗若狹長的鳳目覷了白術一眼,聲音無形之中拔高一調,“這是茗若的家事,還望姑娘莫要插手。”


    “這樣啊。”白術點點頭,將站在她身旁一直沒做聲的素縈往前一推,“那仙姬的家裏人,也請仙姬速速帶走吧,我想我也不便插手。”


    一句話,將在場眾人說得皆愣住了,素縈迴過神後,轉身,白著一張臉衝白術道:“姑、姑娘,你說的什麽?怎麽素縈聽不懂。”


    “聽不懂?”白術側頭看她,衝著茗若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從前的主子……哦不,一直以來你的主子不都是她麽?”


    “姑、姑娘……”素縈眼睛紅紅的,似是要落淚,被白術這樣一說,眼裏卡在眼眶裏,要落,又不夠數,整個人看起來有些僵硬。


    白術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主仆二人,倒不是她有多神機妙算,隻是方才一行人在橋頭相遇時,素縈衝綠茶互相交換了個眼色,動作雖短且細微,卻剛好被白術看見了。


    再聯係前後因果和素縈之前的表現,白術心中大致有了個猜測。


    猜測而已,尚不能決斷,白術便說完話似的說出來,一番觀察後,她將這猜測篤定了七八分。突然,就覺得有些疲憊。


    上一世,白術生活的圈子並不大,且單純,心機、計謀,她從未遇到過,因此也養成了遇事想當然的性子,仗著身為昆侖仙姬,身份尊貴,倒是從未吃過虧。


    這一世,她一睜眼便是灰暗的世界,身邊人是敵是友,根本無從可知,她在東海的貧民窟裏謀生,從被欺淩、被哄騙,到占領自己的一席之地,現在迴想起來,她已經記不得自己到底經曆過什麽,隻知道曆經兩世,天上地下,她早已看遍,她意識到這個世界並沒有她想象的美好。


    眼前的素縈,生著嬌柔的麵貌,自她住進太興宮後便常伴自己左右,本以為是個可交心的人,到頭來不過是自己自作多情。素縈的一舉一動,都是為茗若在謀劃,卻一直以笑臉待她,白術覺得心厭。


    也罷,她有什麽理由去責怪別人呢?能察覺到素縈的怪異,不正因為她自己一開始便留了心眼嗎?她不知何時學會了待人留三分,她早已不是從前的自己。


    白術歎口氣,推了素縈一把,本想叫她迴自己主子身邊。誰知那素縈不知是太過慌張還是怎的,叫白術輕輕一推,竟整個人癱軟在地,乍看之下,像是白術怒極推倒了她。


    這一幕看在茗若眼裏,便是一出殺雞儆猴,驚懼之下也生了怒氣,素縈確是她安插在白術身邊的,為的也不過是能時常獲取白術的動向,再則她也好奇,能被翊澤看上的女人究竟生了副怎樣的容貌。


    眼下白術做出此舉,分明是在怪她有害人之心,茗若自詡出身名門,一舉一動都要端著大家閨秀的架子,像暗中傷人這樣有*份的舉措,她斷然不會做。未曾想,此時卻被人誤解了。


    誤解她的人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妖女。茗若愈想愈氣,也愈委屈,臉色陰沉道:“不過是個婢子,姑娘何至於如此相逼?”


    白術給她嗆住。推一下,就是相逼了?這時又口口聲聲為婢子討公道了?之前的‘一介婢子而已,不勞姑娘費心''是誰說的?


    白術感覺自己跟這個茗若三觀不符,八字不合。還是快走為妙。


    白術抱抱拳頭,“我不與你多說,我先告辭。”


    茗若一跺腳,“你站住,我沒允許你走,你怎可以走?”口氣蠻橫,本性畢露。


    白術理也不理,自顧自地往前走。


    茗若急道:“你也不過是仗著有殿下護你!你可知,殿下心裏的那個人,根本不是你!”


    腳步頓了一下,白術等著茗若把話說完。


    茗若見狀,以為是自己的話戳中白術心坎,眉目間不由得多了層淩厲之氣,“你可知,那人是誰?”


    白術笑笑,“自然不會是你。”


    “你!”茗若咬牙,提了裙擺走上前,“那名女子出身昆侖世家,身份尊貴,乃是真正的名門閨秀。殿下與她相遇早你百年,若不是那名女子早逝,怎有你一席之地?殿下不過是在你身上尋些他心上人的影子罷了。”


    “昆侖世家,排行第六的,極黃是嗎?”


    “不錯,看來你知道,那你最好有自知之明……”


    未等茗若把話說完,白術忽然揭下了臉上的麵具。


    粉麵,杏腮,一雙美目含情,顧盼間說不盡的顏色傾城。


    茗若瞪大雙眼,“極、極……”


    白術勾唇,“你也說了,殿下是在我身上找尋他心上人的影子,你看我生的這副麵貌,可像?”


    像,當然像,她幻成了曾經的自己,怎麽可能不像?從茗若因驚恐而顫抖的瞳仁裏,白術看見了倒映著的,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像,卻又不像,曾經的她是斷然不會同妖冶美豔扯上邊的,頂多是他人口中生得水靈的姑娘,而白術現在所看見的容顏,一顰一笑盡是媚態,隻因眼中多了一絲風塵和疲憊。


    ***


    待茗若踉踉蹌蹌地走遠,石橋上隻剩白術一人,她到湖邊汲了把水,抹掉臉上的五官。


    清水接觸皮膚,帶來的卻是刺骨的疼痛,白術將衣領拉下一截,看見脖子下方的皮膚已變作青黑交雜的顏色。


    白術曾經很多次地嚐試變成從前的樣子,然而魅叉化形,隻可化世間有的,她從前的身子早已在烈火中焚毀,脫離三界,強行幻化,帶來的隻能是咒術反噬。


    白術將衣領拉好,搖搖頭嘲笑自己,沒事逞什麽能?拿命開玩笑。


    不過看著茗若那副表情心裏還挺爽的就是了。


    素縈也隨著茗若走了,白術在逛下去也是索然無味,便往來時路走,身後窸窸窣窣,白術知道是翊澤派來暗中保護她的影衛。


    白術忽然有些頭疼,方才一幕,那些影衛自然是看到了,勢必會稟報給翊澤。不知翊澤會作何反應?他既已經認定她就是極黃,多半是不會驚訝的。


    白術想不通,翊澤為何那樣篤定,篤定到她心中生悸。


    踏上馬車,白術理了理裙角皺褶,隨行的車夫問起素縈的去向,白術隻道素縈另有事去了。


    因為心中有事,對於車中景白術沒怎麽在意,直到馬車駛迴棧道時她才發現車廂裏同來時有些許不同。


    至於哪裏不同……


    白術起身,踱步到角落。她記得擺在壁角的這隻黃花梨香爐,來時是燃著的,此刻卻熄滅了。燭熄火滅,於皇族是味禁忌,因而香爐裏的香平日都有人添,將熄時便會及時添補。


    估計是素縈管的這事。白術猜測,四下找了找,沒找到用作添續的物品,便順手將爐蓋揭開。


    這一揭差點把白術的心髒嚇得跳出來!


    隻見碗大的香爐裏,橫七豎八地塞了許多人骨,正中還擠著一顆骷髏頭!在白術將要驚叫出聲時,一隻指骨模樣的物什慢慢移到骷髏的嘴部。


    “噓!”骷髏頭說。


    第49章 雲海棧道


    樓玉被白術胖揍了一頓,原因無他:白日嚇人。


    樓玉捂著被揍得幾乎骨質疏鬆的臉,窩在白術的袖子裏拚接他的腿骨。期間趕車的車夫聽聞車廂裏響動,關切地問了句怎麽了?


    “沒什麽。”白術答,“我活動活動筋骨。”


    樓玉悶悶地傳聲給白術,“潑婦!暴力女!哎呦!”


    “少廢話,你老實講,你是怎麽……”白術想了一下,決定挑重要的問,“你是怎麽找到這裏的?”


    她如果現在凡間浪著,樓玉摸到她所在的位置,白術倒多不會驚奇。問題是她此刻身處九重天,與東海是天上地下的差別,樓玉一不能飛,二不能飄,難不成是給白鸛鳥叼上天的?


    “你怎的都不關心我一下?你忘了,咱倆分開的時候我可是身處險境呢!”


    “骨頭一塊沒少,說話中氣也足,料你不差我的關心。”


    馬車此時不知是駛到什麽上,顛簸了一下,白術冷不防整個人都往前傾去,她下意識地捂緊袖口。


    “白姑娘,可有傷著?”


    “無礙。”白術道,“發生什麽事了?”


    “小人也不知道。”車夫疑惑地嘟噥,“這馬也不知怎的,剛才還是好端端的,這會跟得了失心瘋似的,拉都拉不住。”


    白術撩開車簾,果見拉車的天馬較之來時教程快上不少,“估計是太興宮將近,歸家心切。”


    雖是這樣說,白術還是留了個心眼。接著她放下車簾,把手伸進袖中拍了拍樓玉,“你到底怎麽來的,老實交代,沒你壞處。”


    樓玉趴在袖子口,沉默了一陣,“我不能說。”又道,“這不重要,當務之急是你快些跟我走。一會下了馬車,你尋個借口就遁了吧。”


    “你以為那麽容易的?九重天四處都是守衛,一旦被發現了,小心他們拿你燉骨頭湯。”


    “我自然知道不容易,可我不還是找到你了嗎……喂!你幹什麽!”


    趁樓玉說話的功夫,白術將手伸進袖中,摸出一截他的指骨。


    灰白色的骨質,表麵覆著細小的氣孔,乍看之下就是一截普通人骨。


    樓玉伸了隻缺小拇指的手出來:“快還給我。”


    “上麵的仙障是誰幫你結的?”白術突然問。


    那隻小手登時頓了一下。小手的主人沒有出聲。


    不論怎樣,妖便是妖,身上有揮之不去的妖氣,走到哪兒都能被發現,藏無可藏。


    然而樓玉身為一介骨妖,卻能堂而皇之地出現在皇族禦駕上,騙過了車夫,騙過了守衛,甚至在開始時連白術也騙過了。


    隻因他周身凝著一層淡淡的、不易被察覺的仙障,隔斷了他全部氣澤。


    “三重結,一氣嗬成,有這樣修為的人天界並不多。”白術將指骨還給樓玉,“你又去找他了?怪不得,你要化作這副麵貌。”


    樓玉幾乎是將指骨一把奪過,聲音有些變調,“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我找他還不是為了幫你!你別不識好歹!”樓玉話完,忽然如夢初醒般,生生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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