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時期,三界還遵守著井然的秩序,神、人、妖三族互不侵擾,違反者自有天罰。彼時凡人對於神族懷有無比崇高的敬意。為了更靠近神靈,他們修築高塔;為了表達敬意,他們祭祀拜天;為了訴諸信仰,他們將口耳相傳的神靈的故事變為傳說。


    作為迴報,一方神祇庇一方清平。


    然而太古過後,諸神凋敝,新任的神王,也就是現在的天君,擬出一套新的秩序,同遠古時期截然不同,新的秩序弱化了神族的神性,雖說加固了三界聯係,卻使塵世蒼生失去了原本的信仰。


    “神明終有一天會被淡忘。”想到曾經有人這樣同自己說,樓玉將那句話喃喃念出聲。


    失去信仰的凡人也許有一天會發現,他們不再需要神,而後者的存在對他們來說也許是個阻礙,彼時當如何?


    樓玉腦中忽然冒出兩字:弑神。


    他將自己嚇出一身冷汗,眼前則霧白一片,慢慢浮現出不當是由這座窄小牢籠裏所看到的場景——


    “弑神麽?”扶桑樹下,身著月色長衫的尊神隨意撣落肩頭花瓣,看似漫不經心地執起酒杯,唇邊一抹淺淺笑意,“也未可知。”


    “真有那麽一天的話,神君當怎麽辦?”


    被稱作神君的男人飲完杯中酒,將杯子擱迴盤中,發出一聲脆響。


    “生死由命。”他說。


    “大哥哥,你痛嗎?”記憶中尊神的臉慢慢同眼前的稚嫩麵容重合,樓玉迴過神。


    向他問話的是那個留著壽桃頭的男童,村中男孩差不多留的都是這個發式,但因他模樣較他人要水靈許多,樓玉也殘留了些印象。


    男童見樓玉不答他,又問了一遍,“大哥哥,你痛嗎?”


    樓玉側著頭同他對視一會,道:“還好。”說著勉強起身,掌心剛好碰到籠邊上鋒利的倒刺,被割開一道頂深的口子,汩汩向外冒血。


    樓玉下意識地抽口氣,一抬頭,見男童白胖的小爪子伸進來,掌心握了隻小藥瓶,“大哥哥,你莫出聲,我是偷溜進來的。喏,這是我娘親讓我給你的,她說可以止痛,你流了那麽多血,肯定很痛,敷過這個藥,就不痛了。”


    樓玉接過瓷瓶,拔開塞子,湊到鼻下聞了聞,接著問那男童,“這裏是哪兒?你們為什麽抓我?”


    男童先是報了個村名,又說些周邊景,樓玉在腦子仔細丈量一番,發現自己此時離東海竟有百八千裏。男童頓了頓,又說:“大哥哥,有你的話,阿寶哥哥就能活命了。”


    此前從花襖婦人嘴裏聽過“阿寶”這個名字,樓玉留了個心眼,幾番追問後從男主零零碎碎的話語中,樓玉算是摸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無他,凡人迷信。


    那個叫阿寶的是花襖婦人的兒子,白發老嫗的孫子。這家在村裏頗有地位,不幸的是他家的男人都陸續患上怪病早早離世,剩下唯一的男丁便是不滿三歲的阿寶。幾個月前,阿寶也身染他父輩的那種怪病,高燒不退,長此下去,怕是挨不過這個冬天。


    老嫗四處尋求能救他孫子的方法,最後從一個江湖郎中手上尋得一紙藥方,拚湊幾日終於將藥方上其他幾味藥湊齊了,獨缺一個藥引,千金難求。而那藥引便是,神仙肉。


    樓玉聽後臉色都變了,他問小童,“這一聽就胡扯的事情,你們也有人信?”


    小童答:“孫婆婆說,那個江湖郎中就曾親手殺死過一個神仙,剜了他的心頭肉給京城一個大官的兒子作藥引,沒過多久那個貴公子就好了。”


    樓玉將手握在欄杆上,指腹被割傷也渾然不覺,鮮血順著木紋蜿蜒而下,“你可知?那個被殺死的神仙,是……什麽模樣?”


    小童搖頭,“我不知道。”


    樓玉道:“好,好……你過來。”


    “作什麽?”


    樓玉將身子挨近小童,輕聲道:“我身上這紙你可知是做什麽的?”


    小童又搖頭。


    “你幫我撕下來可好,我貼著有些不舒服。”


    ***


    負責看守樓玉的村民發現他不見了是在次日清晨,頭天晚上有四五個漢子在茅屋外把手,半點異樣都未發現,然而現在那木籠裏卻是空空如也。


    樓玉解開縛在老海龜身上的繩索,手裏還抱著一個昏睡的孩童。


    “這小家夥哪兒來的?”


    “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找個地方將他安置了,省得他受牽連。”


    老海龜活動一下四鰭,“這到底是什麽地方,太邪乎了!”


    “說來話長。快點走,我法術還未迴複好,若被人發現就走不了了。”一轉身,從袖裏掉出隻瓷瓶,底部碰到地麵的瞬間摔碎了,裏頭的粉末悉數灑出來。


    老海龜鼻子甚靈,聞到味道後大驚:“你帶著這種毒丨藥作甚?”


    樓玉看著懷中熟睡的孩童,歎口氣道:“是這孩子的娘親給的。”又說,“倒是個好人。”


    老海龜不解:“給你毒丨藥你還說她是好人?”


    “這種事,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樓玉道,“快點走吧,也不知道那隻母夜叉怎麽樣了。”


    第46章 昔年不在


    幽閉的紫竹林,站在入口處根本瞧不清裏麵。竹節筆直屹立,日光錯落,自葉間投下,在地麵的畢葉草上留下稀稀疏疏的影子。


    白術距那竹林站得有些遠,而且站了有一會。她向太興宮的侍女問清翊澤在紫竹林,想也沒想便往這兒跑,路上清醒過來,搖搖頭正欲離去,看見這片鬱鬱蔥蔥的林子時卻頓住了。


    她還在昆侖時,常常會往學堂後的紫竹林跑,捉知了逮螞蚱,翹掉夫子的課沒天沒地的撒野。


    後來暘穀同她一起進學堂,她便盡心盡力地將一名好生徒帶壞,紫竹林是他們常去的地方,她在林子裏搭了間茅屋,稻草為頂,修竹為壁,四角掛著碎玲瓏玉,門口正中懸一塊小匾,用她的狗爬字題了個“桃源居”。屋裏設一床,一桌,一椅。春光融融,她躺在床上補眠,翊澤坐在她身旁,應她的要求念些“之乎者也”的書,助睡效果極佳。


    有次昆侖遇上百年一遇的暴雨,白術睡至半夜驚醒,匆匆披上衣服,誰也沒叫,獨自往竹林趕,怕去晚一步她的小屋要叫雨柱擊垮。


    風雨中,小屋完好無損,一個模糊的身影站在門口結著什麽,白術走過去,身影漸漸清晰,她將手中油紙傘撐在他的頭頂,為他遮去半壁風雨,他低頭,有些詫異,“師姐,你怎麽來了?”


    眼下,由不得白術不想及過往,竹林的疏密,地麵上月牙狀的畢葉草,入口一塊無字石碑……世界竹林有千千萬,卻遠沒這一座肖昆侖後山的竹林肖得真,仿佛是連根帶土地端來,連氣味都像極了昆侖。


    昆侖,昆侖,她的家,她有兩百年沒迴去了。


    白術摸了摸自己的臉,轉身要走,見廊橋上走來一眾侍女,手中皆端著食盒樣的器皿,看樣子是要進紫竹林。走在最後的一個,忽然停了下來,同前麵領隊低語幾句,將食盒交予旁人後,往另一處走去。因為隔得遠,白術聽不見她們在說什麽,白術將手移至心口,頓了頓,接著跟了過去。


    過一會,那名離開的侍女迴來了。


    幫她端食盒的侍女似乎很不高興,慍道:“下次再遇上這種事,就不等你了。”


    後來的侍女垂下眼眸,沒有說話,默默接過食盒,隨著一眾人繼續前行。


    白術在心中鬆口氣,還好,沒有被發現。又在心中暗笑一番,怎麽都過了兩百年,自己還是沒能熟悉魅叉的身體:神、仙、凡、妖,隻要不脫離三界,她皆可化形,除了修為無法幻化外,便是連氣澤都可以模仿的。


    白術自嘲道:用昆侖那個不學無術的仙姬的身份活了太久,以至於到這個“幻化術”修得極好的身體裏,有些不習慣呢。


    曲徑通幽,林中小道起先是窄窄一方,愈往裏走愈寬闊,翊澤在林中設了不少障眼術,領頭的侍女疊過好幾層幻境,才將眾人帶入竹林深處。


    入眼便是一間用青瓦、枯稻,翠色竹節修成的小屋,四角掛著碎玲瓏玉,門口正中懸一塊小匾,匾上三字筆筆俊逸——桃源居。


    “殿下,該用膳了。”


    男人一襲明黃色長衫,衣襟袖扣都繡了龍紋,發束金冠,一絲不苟,平添股威嚴氣息。白術此前總見他穿黑白兩色,前者利落,後者清爽,都很襯他的氣質,簡單幹淨。


    那時候他是她傻不拉幾的暘穀,她會動不動就揉他的臉,罵他傻,那時候他們已談婚論嫁。


    白術這才意識到,比起素白墨黑,男人更適合的是這樣耀眼的色澤,他本就是九天太子,位高權重,受萬眾矚目——他當得起。


    “放下吧。”翊澤手上執著卷書冊,修長的手指捏住樹葉,說話時,頭也不曾抬。


    “是。”


    領頭的侍女帶著眾人將飯菜一碟碟拿出,擱在桌上,白術排在最後,她手上捏著盤子,視線則落在翊澤身上,落在他的心口處。


    那裏……沒有心髒。


    如果素縈說的是真的,那麽翊澤,是一個沒有心的神仙。


    神仙除了靠修為駐顏,獲得不朽之身外,還需心髒助其修得長生。凡人的心是一團血肉,跳動則生,停止則死,神仙的心則不然,心髒裏裹著的是修為的本源,被稱作內丹的東西,內丹在,則長生而不老,內丹失,則失去了永壽的能力。


    翊澤沒有內丹,縱然他是皇族,是未來的天君,長則千年,短則百年,他便會迅速消亡,神魂寂滅。


    白術不知翊澤將心剖出後做了什麽,又將它留在了哪裏,她隻覺此刻自己心口生疼,仿佛翊澤當日的剖心之痛,她正替他受著。


    “發什麽愣?”同白術站一處的侍女用胳膊肘推了推她,“該走了。”


    “嗯。”白術應道,臨行前,她再度向翊澤望去,男人始終低著頭,目光落在書冊上,眉心微微皺起,擰成一個“川”字。


    白術喃喃:“是該走了。”


    腦海中她最想忘記卻又揮之不去的一幕再度浮現:


    裹在鬥篷裏的神秘人,看不清容貌,說出的話語卻字字誅心。


    ——天降異變,妖星縱橫,你存活一天,便克他一天氣數。


    ——熒惑守心,相爭相鬥,注定要隕落一顆。


    ——隻有你死了,他才能活。


    ***


    白術隨著眾人離開紫竹林,尋個契機又迴到她迷暈自己幻化了的侍女的地方,轉過一條長廊,見四下無人,白術便將容貌換了迴來。


    袖裏放著備好的解藥,白術還未走到她藏人的假山,入耳先是一聲驚唿,“呀!這裏怎麽有個人?”


    白術心道:不好,給人發現了!


    她有些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想著那侍女醒後同今日其她侍女一核對,必能發現貓膩,屆時指不定要追查到她頭上來。


    本著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白術又往前走幾步,身子藏在一根合抱粗的石柱後麵,腦袋探出去,想看看是誰亂了她的計劃。


    假山前站著一男一女,男子著官服,離得很遠,看不清容貌,隻覺一股清冷冷的疏離之氣從他身上散發出來。女子倒是姿容清麗,神色也溫柔親切,著一身水綠羅裙,梳雙平髻,發髻末端簪了一排清雅的茉莉,她說完後,忙去汲水,用濕手帕小心擦拭著那名侍女的臉。


    其實白術是*之術施得並不重,很快小侍女便醒來,看清救她的人後慌裏慌張地跪下來,“繡、繡繡姐姐,環兒並非故意偷懶在此睡覺的,繡繡姐姐可千萬別告訴……”她話說一半,像被卡住了喉嚨,瞪著眼,張著嘴,一臉驚恐地看著繡繡身後的男人,“上、上神。”


    繡繡收了手帕,“你放心,我不會說的。”停頓一下,看向極風,見極風一字不吐,背過身去,鬆口氣,拍拍環兒的手背道:“上神也沒有怪你的意思。”


    躲在石柱後的白術心想,倒是她多慮了,這叫環兒的小丫頭還真是,真是可愛得緊。


    看著繡繡將小侍女扶起,白術覺得鼻頭有些酸,離開的這些年裏,她時常會想起繡繡,兩百年前她讓繡繡陪她一同犯了次錯,不知她死後,大哥有沒有原諒繡繡。


    有家不能迴,有親不能認,白術一是怕自己再度現身,會不會又向上次那樣為翊澤帶來災禍,再者,她就算迴來了,家裏人,還認得她嗎?


    她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生著一張怪異的臉,無眼,無鼻,無口,無耳,會嚇壞路過的海妖精,會被她們責怪,長得這樣醜還要出來嚇人。


    如果隻是她自己一個人去承受的話,她是受得住的。人身本骸骨,皮相化諸行,一旦瞑目去,煢煢作荒塋。這一點,她體驗過,所以她看得很開。


    白術怕的是,阿爹阿娘見了她會怎樣想?受於父母的身體發膚,她沒有了。哥哥們見了她會怎樣想?他們還能認出她嗎?願意接受這樣的她嗎?


    白術不想給他們帶來麻煩,不想給昆侖帶來麻煩,她寧可自己孤孤單單兩百年。


    靠在柱子上唏噓一陣,白術有時候挺高興自己沒有眼淚,這樣始終不會叫人看見軟弱,有時候又很不喜歡,比如現在,她覺得哭出淚來會好一點,至少不用像現在這樣難過。


    冷不防,身後傳來男子低沉清冷的聲音,“這位小友,為何在此偷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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