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此,是另一個話題。


    白術打了個哈欠,將筐中水草壓壓牢,正準備走,“鮫人嘮嗑團”的第三個話題傳進她的耳朵。


    “咱們姐妹幾個好久沒有參加宴席了,這次定要玩個痛快。”


    “上次參宴是什麽時候?”


    “一百年前吧,翊澤太子成親那次,請了四海八荒一眾神仙呢。”


    “你別提那次了,想想我就後怕。”


    “為何?我那時病了沒去成,聽說太子殿下在喜宴上發了好大的脾氣。”


    “何止,杯子碟子全砸了,說是天界諸仙誆騙他,拿天君式微作幌子,騙他來成親。又叫我們不要喚他翊澤殿下,該喚他暘穀。”


    白術覺得自己是不當再聽下去了,從前老夜叉就教導她,不管是妖是人,心都隻有很小的一顆,承受不了太多的東西,知道得太多,心就會變沉、便重,心沉重了,就飛升不了了。就算你修為已滿,五氣朝元,飛升到一半還是會掉下來,心在拖累你,心中有放不下的東西。


    白術心想,自己的心裏一準已經被塞滿了,不然怎會這樣沉?這樣悶得她難受?


    她從袖裏摸出隻麵具帶上,肩頭頂起草筐,蹭地一下從石頭後麵站起來,在鮫人驚叫奔走時,欠了欠身道:“抱歉抱歉,來來,借過了啊。”


    ***


    白術那筐海草是為了喜宴摘的。東王作宴,手底下連蝦兵蟹將都被分配了任務,或置裝飾或修屋瓦。白術領到的吩咐是在宴前編一百隻食筐,據說為喜宴準備後廚食材已備滿,而食筐不夠用。


    白術編得挺樂,還喊樓玉同她一起編,晝夜不停,編了兩百多個,手指都磨紅滲血,樓玉問她,“你至於嗎,這麽拚命。”


    白術答:“我高興。”


    樓玉打量她一番,摸著下巴道:“你近來變得頂奇怪。”想了想擺擺手,“罷了,哪裏奇怪我也說不上來。”


    昆侖與東海的這段嫁娶,昆侖虛已設過一宴,天地父母具已拜過,移至東海不過二宴,新婚的夫婦乘同一個轎子而來,下轎的時候極容小心翼翼地攙著敖嫣的手,望著她的眼神如睹珍寶。


    白術擠在人群裏看著,拚命鼓掌叫好,覺得自己本該長眼睛的位置有些熱熱的,手指抹一抹,什麽都沒有。


    她將二百隻食筐交上去,推脫一番後領了一百隻竹筐的賞錢,往大門外走。


    喜宴廣招八方來客,沒有身份限製,然而白術就是覺得,自己不該出現在那裏。


    太熱鬧了。她想。小小一尾夜叉會化開在那份熱鬧裏。


    行至迴廊,再轉一轉便是出口,迎麵遇上兩人,攀談之聲亦傳入白術耳朵。


    “太子殿下,前方便是正廳。請隨我來。”


    “有勞。”


    四周皆是封死的牆壁,無處可躲,白術脊背僵了一下,轉過身,飛快地往臉上扣了隻麵具。


    翊澤在敖宸的帶領下往迴廊外走,遠遠地,便見一名素衣女子的身影。


    纖弱,嬌小,肩頭自腰際,單薄得像一張紙,似乎風刮得強勁些便會被吹跑,偏脊背挺得筆直,帶著那麽一絲不服輸的倔強。


    男人的眼眸微微顫抖了一下。


    如果,你與一人時隔兩百年不見,你還能憑借怎樣的情景將她認出呢?


    是完整的音容與笑貌。


    是一段彼此都熟悉的對白。


    抑或,僅僅隻是一個背影。


    夢遊一般地開口,心膽、聲音,仿佛都是從天外借的,查無可查,不知是否屬於自己,唯有那喊出口的名字,是日思夜想,是魂牽夢縈,“六兒……”


    第42章 滄海桑田


    敖宸看了看翊澤太子,接著將視線落在前麵的女子身上。


    入眼的第一感覺是瘦弱,敖宸拳在腰側的手頓了頓:未曾想東海魚米之鄉竟能喂出這樣難民似的身材。


    再去看翊澤,白衣男子神色恍惚,臉上的表情亦驚亦喜,細瞧之下還有隱隱的悵恨。


    敖宸嘴角彎了彎。他與翊澤的交情並不深,隻因東海龍王與天界和昆侖一族交好,兩家的小字輩才得以常聚,算來自翊澤歸位至今不過兩百年,他們也隻是一□□行時攢了份同窗情,相較之下,他與昆侖極家的老五極煥倒是交情更深一點,且他這位朋友明裏暗裏都對未來天君意見頗深。


    極煥死了妹妹,一口咬定翊澤就是兇手,三族小輩進修時,從未正眼看過翊澤。


    敖宸始終作壁上觀,在他眼裏階級等級倒是次要,雖則外人麵前會分個位尊位卑,私下裏其實並不介意,所以每每看極煥向翊澤挑刺頭,他都隻是隔岸觀火,在那隻烈鳥快要燒死人時出手搭救一把。


    不錯,在快燒死人時出手搭救一把——因為翊澤從來不會還手。


    他總是一副淡漠神色,自他消失百年被昆侖紫菀上神找迴後便一直是這個樣子,從未見他有什麽情緒波動,同他說話倒也理,迴答總是清淡。像今日這番失魂落魄的模樣,敖宸倒是第一次見到。


    有意思。


    那女子是何人?男女之事,說不清道不明,也就一個情字。能同翊澤談情者……敖宸有點期待那名女子的反應。


    熟料女子隻是轉身,不卑不亢地向他們行了個禮,“民女白術,見過二位殿下。”


    她戴著麵具,身量放得又低,相貌生得如何根本無從考量。敖宸摸了摸下巴,正要開口,聽得翊澤有些失魂地問,“你……不認得我了?”


    “民女不知殿下何意。”


    “你……”


    眼看翊澤要走過去,敖宸攔下他,“殿下,話不當如此問,看這姑娘的著裝,隻是尋常漁民,進出龍宮的機會少之又少。別說殿下,就連我的麵都不常見,你這樣問她,豈不讓她為難。”說著,衝白術道:“這位是九重天翊澤皇子。”


    原隻是欠身行禮的白術,聽聞此語仿佛受到了極大驚嚇,“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連磕幾個響頭,“民女眼拙,不識殿下,望殿下恕罪!望殿下恕罪!”


    翊澤的眉頭皺了皺。


    敖宸又問:“你可知我是誰?”


    “殿下,想必便是東海的小主子。”


    “不錯,你是如何知曉?”


    白術抿了抿唇,“能伴在皇子殿下身邊……”


    不等白術說完,敖宸哈哈一笑:“好個聰慧的丫頭,你起來吧。”


    “是。”白術又輕叩一記,“多謝殿下。”


    按照禮數,白術須候在一旁,等翊澤同敖宸走了才可離開迴廊,敖宸倒不急走,嘴角含笑,同翊澤道:“今日家父作宴,東海住民不論身份如何皆可入水晶宮賞宴,這丫頭怕是走錯路,不慎衝撞了殿下,殿下莫怪。”


    “不會。”翊澤的目光始終注視著女子,似是猶豫了一下,他問出個略顯唐突的問題,“我能……看看你的臉嗎?”


    敖宸意味深長地看了翊澤一眼。


    白術沉默片刻,在翊澤以為她會拒絕時,女子點了點頭,而後緩緩摘下了自己的麵具……


    ***


    白術迴她住著的石洞有些晚,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樓玉已經餓成奄奄一息狀,瞧見白術迴來,四肢癱軟動彈不得,隻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你可迴來了!快來拯救受苦受難的樓玉於水火之中吧!”


    “你跟我慪氣的時候醜婆娘、母老虎,哪一樣沒叫過?這會又稱我觀世音,不怕菩薩知道了把你收去?”


    “收就收吧!讓我做個飽死鬼先!瘦死的樓玉還沒根繡花針大呢!”


    白術想到樓玉曾同自己說他的原形又短又細又軟,不由得扯了扯並不存在的嘴角。


    不過像樓玉那樣的骨精她真是第一次見,不似白骨夫人那般一把整骨架,樓玉的原形隻是一根骨頭,慢慢長成一具完整人骨,再化生出血肉,倒也神奇,隻是不知這最初的一根是打哪兒來的。


    “今天去交食筐打聽得怎麽樣了?內廳要宴請貴客,那外廳呢?外廳給咱進去嗎?”


    白術頭也不抬地刷一隻蘿卜,“給。”


    樓玉一咕嚕從床上坐起,“那感情好啊,走啊,上水晶宮耍啊!”


    “你有力氣了?不餓了?”


    “到了水晶宮那還不是山珍海味隨你吃,吃不了揣兜裏帶迴來,我這會是在留肚皮,省得到時候吃不下。”


    白術點頭,“那成,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樓玉湊到她身邊,“幹嘛不去啊,你這人咋這麽掃興啊!你……”看見白術的臉後愣了愣,聲音忽然弱下來,“阿術,你是不是哭了?”


    白術摸了把臉,摸到一手水,無形之中朝樓玉翻了個白眼,“我眼睛都沒有,哭個屁。這是剛才洗蘿卜濺上來的水。”


    “……你用盆洗蘿卜,得多大勁才能濺一臉啊。”


    “我剛才遊水迴來,沒捏避水決。”


    樓玉不說話了,他其實還想問那夜在人間的事,他清楚地記得那時白術也像今日這般,兩腮掛著透明的淺痕,那天人間無雨,街道寬闊幹燥,他雖然對白術奇特的樣貌不甚了解,但他知道,那天晚上,以及剛才,白術的的確確是哭了。


    既然她有意瞞他,他便不再多問,趴在旁邊看白術刷了會蘿卜,在白術迴頭找用來跟蘿卜燉的牛腩時,樓玉拍拍她的肩膀道:“等你等得太辛苦,我已經把那盤牛腩吃了。”末了還補充,“生吃的味道確實不咋地,我覺得我的靈魂受到了重創。”


    話音未落,白術讓他的*也受到了重創。


    ***


    晚飯是蘿卜燉蘿卜,為了造型上富於變化,白術將蘿卜的切法分為片切和滾刀塊,並自我麻痹片切的那部分是肉。


    吃兩口,忍不住要用筷子屁股戳樓玉腦門。


    “夭壽啦!居然家暴你爺爺!”


    白術硬憋了一口氣,終於還是沒忍住,迴了個在語義上相近的句子,“你奶奶個熊!”


    在兩人圍著小桌子吃飯時,洞外傳來炮竹禮樂聲。


    洞口被白術蒙了避水罩,喜宴樂隊應該也是走無水之道,兩兩相隔聲音再傳進洞中未免有些模糊,但白術還是側著耳朵很認真地聽著。


    管竹如歌,絲弦如吟,一個清越,一個低婉,交織著傳入耳中,竟有種微妙的和諧。


    不同來曆,作為作物時有著不同的生長方式,就連製作方法也不同的兩類樂器,交疊一處,倒似渾然天成。


    樓玉的忽然出聲讓白術迴過神:“你看你明明就很想去嘛,也沒人攔著你,這是何苦。”


    白術用筷子刮刮盤底粘著的蘿卜絲,“你也知道,我不大方便。”


    樓玉聽出來白術是指她自己的臉,旁人看來白術性子灑脫,對自己模樣生的如何並不在意,樓玉卻知道,她時時刻刻都在擔心,不是擔心自己將如此終其一生,而是擔心自己會嚇著別人。


    蘿卜絲刮完,白術的手指還有一搭沒一搭的搗著,樓玉見狀把盤子抽過來,“行了行了,我去洗碗,你進屋歇歇吧,瞧你一副丟魂的樣子。”


    別人丟魂麽也就眼裏沒神,表情木訥些,問題是白術這廂沒長臉的,一直重複著同一個動作,怎麽看怎麽別扭,怎麽看怎麽像之前他同郭老叟搓麻將時老揮出的白板,活了。


    以上,隻是樓玉的內心活動,他這把老骨頭還想多活幾年,此等不要命的諢話是萬萬不能說的。


    白術倒也沒推辭,從桌上爬起來就摸進洞穴深處,她收拾出來的自己的屋子,直挺挺地倒在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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