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四手一抹,抹下一袖子的血,他仍一口咬定他放了,衝郭老叟吼道:“你歲數大了,感覺失靈了!”


    “我呸!老子怎麽教出你這麽個狗娘養的東西?睜著眼睛說瞎話!也不掂掂自己有幾兩肉就敢壞祖宗的規矩!”


    “祖宗的規矩怎麽了?這麽多年守著祖宗的規矩我也沒見你發大財賺大錢啊?還不是成日守著這麽艘破船!就是因為你死守規矩,不然的話至於活得像今天這樣憋屈嗎?祖宗的規矩?我看就是狗屁!”


    “啪”火辣辣的耳光扇在李老四臉上,濃鬱的血腥味頓時充滿整個口腔,李老四扭迴臉,眼睛死死盯著郭老叟。


    “你他娘的這是什麽眼神?我早知道就不該收你這個兔崽子做徒弟,真是造孽哦!祖宗的清白就讓我老郭給毀嘍!我,我掐死你!”郭老叟說著便將兩手架在李老四的脖子上,“掐死你!好給祖宗一個交代!”


    老人的大手瘦骨嶙峋,指甲奇長,指縫裏嵌了許多淤泥,且他用勁極大,李老四被掐得幾乎翻白眼。


    其實平日裏與師父一言不和,師父便動手說要掐死自己,但到最後師父都會收手,留自己一條命。隻是今天隨著喉頭的阻力越來越大,窒息感愈來愈明顯,李老四覺得師父可能真的想要掐死自己。


    我不能死!求生的意識控製著李老四,他下意識地揮出拳頭。


    十三歲體格壯碩的少年,對抗年盡古稀的老人,高下立現。郭老叟像一隻斷線的風箏,飄一樣地從船頭落入水中,連水花都沒濺出多少。然而老魚鷹水性極佳,他很快浮上來,嘴裏罵罵咧咧,揚言他一上船就把李老四打死。


    驚懼交集下,李老四做了個讓他後來的二十多年裏夜夜陷入噩夢的舉動——他順手抄起船槳砸破了郭老叟的頭。


    其實第一下並沒有砸中,被郭老叟躲過去了。第二下,船槳明顯有碰到實物的感覺,緊接著是第三下,第四下……海水變成淡淡的紅色,郭老叟沉入海底不見了。


    迴到遇龍村,李老四說他們在海上遇到了風浪,郭老叟為了保護自己被海浪卷走了。他哭得肝膽俱裂,人們又顧及二人師徒情深,誰也沒有想到是他殺了郭老叟。簡單的衣冠葬禮後,李老四接手了郭老叟的漁船,開始獨自出海捕魚。


    一連兩個月一無所獲後,李老四開始意識到,他再不是從前的李老四了。


    冥冥之中,似有天注定。


    “嘿,大兄弟,你想什麽呢?”


    張老三的手在眼前晃過兩下,李老四迴過神來,他下意識地抹了把臉,以作掩飾,不過月黑燭昏,張老三根本就沒有察覺到他的異樣,而是一門心思地沉浸在自己的發財夢中,“怎麽樣啊大兄弟?等發現了鮫珠,咱倆拿到集市上一賣,那可就賺大發啦!到時候要大屋子有大屋子,要老婆有老婆,三妻四妾隨你娶!”


    張老三口裏說的“鮫人”“綃珠”是他在賭桌上聽來的,據說有人深夜出航,在海中遇見對月鮫人,泣淚化珠,顆顆有指甲蓋大小,那人看不清楚就點了根火把,鮫人見火遁逃,那人便將綃珠收集起來,集市走一通後,已然腰纏萬貫。


    張老三聽聞,饞得不得了,但他自己一人不敢出海,四下琢磨一番,拖上了同自己境況差不多的李老四,並且還在心裏盤算好了:李老四是個大老粗,字也不識幾個,到時候賣珠子肯定是他來賣,賣個三千貫,分與他三百,隻怕李老四也會樂顛顛地跟在後頭巴結自己。


    一想到自己有了錢就可以要什麽有什麽,張老三喜上眉梢。


    李老四對此卻嗤之以鼻,“賭棍編的鬼話?你也信?”


    張老三沒意識到這話裏也有對自己的譏誚之意,搖頭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我特地挑了個月朗星稀的晚上,咱先別說話,等上一會。”


    李老四從鼻子裏“哼”出一聲,“等個屁!老子早知道你是來耍把戲的,就該一腳把你踢出去。”說罷,鑽進艙中睡覺去了。


    張老三在心中亦輕蔑地“哼”了一聲,搓了搓手,縮在船頭等著,等了半個時辰左右,什麽也沒見到,心中也開始動搖起來,愈發慌亂,且夜色漸深,困意襲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等再度醒來的時候……張老三頓了頓,嘴唇抖嗬兩下,突然連滾帶爬地鑽進艙裏,拚命搖晃李老四,“四哥!四哥!甭睡了!你聽,這是啥聲?”


    “什麽鬼玩意?媽的進來吵老子好夢!聽聽聽!聽你個……”


    李老四突然不說話了,因為他清楚地聽到,本是空無一人的海麵上,正傳來一陣接著一陣的……哭聲。


    第39章 鮫人在岸


    乍聽之下,哭聲很近,像是就在耳邊。張老三同李老四對視片刻,後者從被褥下摸出把鍘刀,“走,看看去。”


    “不、不了吧。”張老三抖著嗓子道。


    李老四橫他一眼,“怕什麽?聽這聲音就是個娘們,娘們你也怕?”


    “咱這是在海上呢,時候又這麽晚了,哪兒來的娘們啊?”


    李老四墊著手中的鍘刀,思忖一番,“出去看看,指不定就是你嘴裏說的鮫人。”


    張老三抱著李老四的胳膊,仍舊戰戰兢兢。


    李老四一把推開他,“瞧你那慫樣!”說著也不管被他推倒在地上的張老三,撩開船簾走出去。


    海上的風很大,吹來一股子腥味,彼時月光叫烏雲遮住,夜色濃得伸手不見五指,饒是李老四夜視再好也探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環顧一圈,又將刀柄伸進水裏撥了撥,什麽也沒有,連哭聲都停息了。正要轉身迴去,忽然耳旁傳來一陣撩水花的聲響。


    烏雲逐漸散開,碩大的圓月幽幽探出頭,借著灑落在海麵的斑駁清輝,李老四看清了眼前景,不由得睜大眼睛。


    距漁船約莫十來丈遠的地方,有一處光禿禿的礁石,李老四不知這處怎會有礁石的,他們明明已經駛得挺遠,況且,附近地方李老四常來,哪兒哪兒地形怎樣他了如指掌——這塊多出來的礁石,並不在他的記憶之中。


    而讓李老四更為訝異的,是礁石上坐著一個人,一個女人。


    女人側身而坐,濕漉漉的長發披散下來,遮住了她的容顏,而她露出的一小截脖頸,在月光照耀下卻是釉瓷一樣地潔白光潤。女人穿著一襲淺碧色的紗衣,同樣被水打濕了,緊緊地裹在身上,曲線畢露,透過輕薄的紗衣,還能看見若隱若現的肩膀與手臂。


    李老四的喉頭動了一下,他活了幾十年,想女人,卻一直討不到媳婦,隻能找集鎮上一貫錢一次的“姘兒”,“姘兒”無情,拿了錢隻管例行公事,顏色也庸俗,久而久之,李老四覺得反胃。


    他看上村東頭趙家的姑娘,名叫二丫的,臉蛋子白白嫩嫩,像條鮮活蹦跳的珍珠魚,今年不過十四歲。然而他看上了的,對方定是看不上他,二丫不知李老四的心思,每每從李老四門前過,也總要像村裏人那樣,投來悲憫可憐的目光,李老四恨透了那眼神。聽說二丫爹已經為二丫說好親了,鄰村一個鄉紳的小兒子,嫁過去,就是少奶奶。


    眼前女人的身段同二丫很像,聲音也像,柔柔弱弱的,掐得出水來。李老四聽得心神一晃,眼角餘光瞥見張老三從船艙裏鑽出來,上前一把揪住對方的領口,捂住張老三的嘴,道了聲:“噓。”又用空著的手指了指前方,嘴角咧開一個笑,“咱們的財路。”


    晃神是一碼事,切實際是另一碼事,他李老四又不傻!大半夜的在海上怎麽會有漂亮女人?這一定就是張老三說的鮫人。對於張老三撿鮫人哭下的珠子的計劃,李老四嗤之以鼻,要他說,就是把這鮫人捆了帶迴去家養著,以後還愁沒珠子?實在不濟當場殺了,帶些皮肉迴去,也是個稀奇貨!


    這樣想著,李老四驅船,緩緩向前逼近。


    礁石上的鮫人動也未動,仿佛正等候著他們的到來,靜默了一會,又開始斷斷續續地抽泣起來。


    李老四已經將漁船繞至礁石後麵,鮫人看不到的地方,左手提刀,右手握了一捆麻繩,悄無聲息地走了上去。張老三被留在船上,看著這一幕,心在胸腔裏劇烈跳動著,手心裏全是汗水。


    李老四紮好繩索,剛要衝鮫人頭上套去,誰知那女人竟攸地轉過身來,柔柔地叫了聲:“老四叔。”


    圓圓的臉蛋,圓圓的眼睛,皮膚白得像曬場上的鹽,李老四感覺腿一軟,手裏的鍘刀差點掉下來,“二丫頭?”


    “是我,四叔。”


    “你怎的在這裏?”


    被李老四這樣一問,二丫眉頭微蹙,神情落寞地低下頭去,“我、我睡不著覺。”


    “睡不著覺也不能擱這兒瞎晃悠,多冷啊,走,跟四叔迴去!”


    “不,四叔,我不迴去!”


    李老四把鍘刀放下來,“你跟叔說實話,到底發生啥事兒了?”


    二丫淚眼汪汪,“叔,我不想嫁人!”


    李老四一愣,竟是為了這事兒。


    一旁二丫仍在啼哭不止,“我不喜歡那個宋公子,我不想嫁他。”


    “聽說那老宋家有錢的很,你跟著他,不愁吃穿。”


    “不,我不要,我不稀罕!”二丫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突然,她一把抓住了李老四的手,“叔,要不這樣,你帶我走吧!隨便去哪兒,二丫頭都跟著你!”


    少女嬌軟的雙手就這樣包在自己的手上,僅憑手背上傳來的感覺李老四就知道這姑娘的手有多細膩,雖然指腹處有常年結漁網留下的老繭,但這不妨礙它們年輕、美麗,飽滿動人。李老四深吸氣,他仿佛聞到嗅到了少女身上所特有的奶香味。


    他反手握住二丫的手腕,“跟叔走。”


    “哎!”少女乖順地點頭。


    李老四轉過身,剛準備原路摸迴船上,卻見寬闊的海麵上空空如也。


    他娘的張老三駕船跑了!這是李老四的第一反應。他懊恨地一跺腳,下意識地想提刀去追,又想這是海上,自己是被困在這兒了,追他奶奶個熊的追!再一摸,刀竟然他娘的也沒了!


    李老四驚出一身冷汗,難不成張老三偷偷摸摸地上來把自己的刀偷走了?不可能啊,他要上來了自己不可能察覺不到!李老四趴在地上胡亂摸一通。


    “四叔,你找什麽呢?”


    “叔的刀不見了。”


    “哦,是嗎。”二丫頓了頓,忽然,發出個枯老的聲音,“你過來看看,可是這把?”


    李老四猛地抬頭,月光下,站著一佝僂老人,臉上的皺紋縱交錯,頭部一塊碗大疤痕,裏頭的白骨森然可見,手上則持著一把明晃晃的鍘刀。隻見老人慘然一笑,“說啊,可是這把?”


    漆黑的夜,男人淒厲的慘叫在海麵上傳過十裏,很快就被海風吞噬。


    次日清晨,遇龍村的村民們在岸邊發現了被海水衝刷上來的兩人,名叫張老三的僥幸撿迴一條命,卻似中了魘,成日說些風言風語,而名叫李老四的則已經死去多時,頭顱破了個洞,裏頭的東西都叫海魚吃去不少。


    時間退迴到張李兩人出海那天的夜裏,當男人慘叫著落水後,從他落下去的地方“噗”地浮出來一名少年,少年看上去十五六歲的年紀,骨架生得精巧,一雙桃花眼斜斜上挑,頗有些妖孽的味道,他拍了拍礁石道:“阿術,至於嗎搞這麽大一出,這男人的叫聲怕是連龍王都要驚動了。”


    “我哪兒知道他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卻這麽不禁嚇,真是,叫得我耳朵都聾了。”白術說著掏掏耳朵,仍保持著糟老頭子的模樣,在少年趴著的礁石旁坐下,“樓玉,今兒收成怎麽樣?”


    樓玉誇張地笑道:“你還指望有收成?估計也就你手旁那把鍘刀能賣點錢了,其餘的?哼,我搜遍了整艘船啥也沒搜到。”


    “是麽。”白術若有所思,“看來遇龍村的村民們是越來越窮了。”


    樓玉撇嘴,“得了吧,你還不如說咱倆撞上的都是窮鬼。”


    白術踢踏兩下水,濺起兩朵小水花,“你倒是算算,把這刀賣了,能換幾個錢,管咱幾天飽飯?”


    樓玉比了個“一”。


    “一天?唔,罷了,我知足了。”


    樓玉搖頭,糾正道:“是一頓!一頓啊!”


    白術聽罷,無語地望望天,心道那自己還是省著吧,歎口氣道:“罷了罷了,郭老爺子的夙願也算是了了,他也能安心投胎去了。”說著,拍拍手旁的礁石,“別老趴水裏,上來坐啊。”


    樓玉把頭別過去,不看白術,“你先把這樣貌換換吧,太難看了!之前郭老爺子每天上門找我搓麻將已經夠我受的了,終於盼到他去投胎,你能別瞎我眼睛了嗎?”


    白術敲敲樓玉的頭,“老爺子要是聽到了一定從地府迴來打你一百單八大板。”這樣說著,袖子一揮,變去了老叟的模樣,迴複真身。


    白術的真身,是個少女形,嬌俏,玲瓏,同尋常女子無異,而讓人第一眼便知她是妖而非人的地方,是她的臉。


    白術的臉上,幹幹淨淨,無眼,無鼻,無口,無耳,什麽都沒有,隻是一張臉而已。


    東海有妖,其名為魅,善化形,而不知其本形為何。


    第40章 觸景生情


    白術對於她沒有臉這樁事,其實並不怎麽在意。打她記事起,她便被東海裏一隻老夜叉帶著,一手養大。老夜叉待她不賴,最起碼沒讓她餓死,聽說,她是某一日老夜叉喝多了跑到一處水溶洞裏,打哪兒撿來的。


    “白術”這名字也是隨便起的,凡間一味藥,海裏沒有,撿她那天的早上老夜叉碰巧看見了,又撿了她,就管她叫這個。


    一切看起來都很隨意,於這世間而言,似乎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也不少。


    白術有時抱著胳膊坐在海邊看夕陽,偶有路過的海精靈看見她,先是一副受了驚嚇的表情,而後私語之聲斷斷續續傳進白術耳朵。


    “哎呀,好醜的妖怪,真是嚇死我了。”


    “長得醜還出來嚇人,作孽!作孽!”


    每到這時,白術總是笑笑,並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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