暘穀搖頭。


    “那還痛嗎?”


    暘穀又搖頭。


    “嗯,那就好。”


    暘穀問:“要是還痛怎麽辦?”


    “還痛我就替你吹吹。”


    暘穀:“還痛。”


    小黃聽著覺得好笑,她拿指尖點了點暘穀的額頭,“你呀。”


    暘穀把額頭湊過去蹭了蹭小黃的指尖,末了握住她的手指,“師姐,抱。”


    小黃把手抽迴來,“抱什麽抱呀,你身上都是傷,抱一下痛死你。”


    暘穀委屈,“師姐明明答應我的。”


    “等你傷好了再說。哎,別往我身上蹭,坐直了,上著藥呢。”


    “哦。”暘穀端端正正坐好,“師姐,方才那人已經站那兒看我們很久了,還有,他的臉好黑啊,是和師姐一直臉很紅一樣的一直臉很黑嗎?”


    小黃轉過頭,看見黑著臉的小狸貓。


    “如意?你不是歸家去了嗎?”


    “六兒姐,你,你,你們……”如意眼含一包淚,眉頭擰成川,哽了半晌後,用袖子把臉一抹,一副遭遇打擊又故作堅強的模樣,“我尋思著這位兄台既來我們昆侖,便是客,我左右沒個好招待他的法子,就想著讓他到我家借宿幾晚,也好解決他吃住問題。”


    小黃愣了愣,“你倒是有心。”


    暘穀拉著小黃的袖子,“師姐,這人講話我聽不懂,他說的什麽意思?”


    “他說,讓你去他家住著,我看這主意甚好。”


    暘穀身子縮了縮,“我不要。”又道,“我要跟師姐在一起。”


    不等暘穀說完,如意已經上前將他從地上扯起來,笑眯眯地說:“兄台還是快些跟如意上路吧,這天一黑,山道就不好走了。”


    ***


    送走暘穀如意,小黃落了個清閑,想到暘穀被劃得破破爛爛的衣裳,小黃數數兜裏幾兩碎銀,下了趟山。


    昆侖虛毗鄰凡世,因有幾重瑞氣福澤作障眼,使得常人到不了仙境。


    山腳的芥子鎮是仙妖混居之所,小黃以前經常跟在極容極煥後麵到鎮上尋樂,一條隱蔽的羊腸道被她走的輕車熟路,也被見弟弟妹妹深夜不歸而出去找尋的極風走得輕車熟路。


    極風後來幹脆在道旁親手蓋了間茅草屋子,內設爐灶、桌椅和打板,種了點蘿卜青菜在後院,有時還會在接到他們三人後,路過夜市順便買點菜。


    迴到小茅屋,先吃一頓飯,再打一頓板。


    ***


    從蠶絲娘的布行裏出來,小黃把現做的衣裳包好收進袖裏,尋思著還是得為暘穀製件仙服,雖說麻煩些,但遇著尋常兵器,或是樹劃石磨的,也好給他擋擋,不至於像今日那樣受那麽多傷。


    製衣局斷然是不能去,別地的太遠,昆侖虛的……她也不好向局裏的女官們解釋,她要男子的衣裳作甚。


    是以思前想後,小黃決定親手為暘穀做一件。


    碎銀還剩些許,買些針線正合適,布匹麽,就用去年她生辰時,四哥送她的東海水月錦。


    盤算妥當,小黃轉身去往針線紡,路過街角時,遠遠地瞧見一個像是極煥的人。


    她疑心自己看錯了,定睛再看,那處卻已沒人。


    極煥此時身處北海洛伽山,按理不當出現在昆侖,小黃迴憶一下方才見著的人,模樣打扮同極煥很像,神情卻不像,顯得有些局促,且那像極煥的人旁邊還走著一個人,小黃瞧著很眼生。


    許是自己眼花。


    繼上次極煥寄信迴來告知安好,小黃又寄了幾封書信給他,卻一封迴訊都沒有,也不知是訓練繁忙還是懶得迴。


    ***


    入夜,西苑廂房,一點殘燈如豆。


    小黃伏在燈旁,連打兩個嗬欠,伸了伸懶腰,將快要滅掉的燈燭挑亮些。


    在她腿上,覆著塊顏色清朗的水月料子,邊角已被針線絞了,縫出個衣領袖口的雛形,小黃將水月錦拎起,先是滿足地歎口氣,又前前後後欣賞一番,低下頭,準備再把袖子絞一絞。


    窗外風聲陣陣,吹得林間樹葉沙沙作響,像是一曲音調低沉的羌樂,投在窗紗上的樹影婆娑生姿,隨著枝幹的晃動忽濃忽淡。


    小黃走了個神。


    走神的結果就是針尖無眼,猛地在指上一戳,珍珠大小的血點子便冒出來。


    彼時窗外的風聲作得又烈了些,微微掩上的窗子有被吹開的跡象,小黃把手指含進嘴裏抿了抿,起身準備去給窗子上鎖,忽地就聽見窗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


    動靜還挺大,也不知道提下氣遁個形,把地上的枯葉踩得吱嘎作響,靜夜裏聽來甚吵。


    小黃估摸是個大動物,沒放在心上,拿了木銷便要去上鎖,手指觸到窗框那有些粗糙的木製時,動作停了停,下一刻,她鬼使神差地將窗子一把拉開了。


    月色清皎,菩提與南燭的樹影交疊一處,投下點點錯落,道道斑駁,枯草匍匐的地麵上,厚實鋪就著一層菩提落葉與南燭嫣紅的花瓣,那花瓣在月光的映照下褪色成白,零星散落著,像是自三十三天碎撒而下的星辰。


    暘穀站在那一片清輝中,以夜幕為背景,以月光為襯托,嘴角慢慢揚起一個溫柔的弧度。


    那一瞬間,房中觀景的女子她覺得,世間其他事物從此再無顏色。


    “師姐。”暘穀柔聲喚道,“我找到你了。”


    “你怎麽,你不是應該在如意家裏……罷了,外麵更深露重的,你快進來吧。”


    暘穀穿著一身白袍,一看就知道是如意的衣裳,明顯小了,手腕和腳踝都露在外麵。


    他走進屋時,被屋裏的暖氣激得身子抖了一下,還打了個噴嚏,小黃摸摸他的手,一片冰涼,忍不住責怪道:“你不在如意家裏呆著,跑到這裏幹嘛!”


    又問,“你是怎麽找到這兒的?”


    “我也不知道,我從那個黑臉貓家裏偷跑出來後走啊走,也不知道是怎麽走到這裏的。”


    小黃被暘穀那個“黑臉貓”的形容逗得一樂,“你要是說給如意聽,他準揍你。”


    暘穀哼哼,“他才打不過我,一副弱弱的樣子。他帶我去他家,走山道時還崴了一腳,是我背他迴去的。”語畢,又打了一個噴嚏。


    小黃摸摸他的額頭,“看來是凍著了,要不洗個熱水澡吧。”


    她說著,於屏風後置了隻浴桶,去院子裏打了水,又施術將水蒸得熱氣直冒,用手試過溫度後,又撒了些許艾草、澤蘭,方叫暘穀進來。


    “你自己脫了衣服就進去洗吧,覺得水不夠燙了叫我一聲。”


    暘穀點點頭。


    “你沒有玩水的習慣吧,洗時安靜點,可別弄得我地板上濕噠噠的。”


    暘穀先是搖頭,搖著搖著又點頭,邊點邊道:“知道了,不會弄得濕噠噠的。”


    “嗯,乖。”小黃摸摸他的頭。


    “師姐不能陪我一起嗎?”


    “不、不能!”小黃給暘穀一問,感覺耳根子熱熱的,“畢竟男女有別,我當然是在外麵候著你。”


    “哦。”暘穀應一聲,低了頭開始解自己的衣帶。


    穿衣的技巧,小黃隻在那日分別時簡單教了一遍,叫暘穀在沒人時自己脫了穿穿了脫地練習,由於講解粗略、又無現身說法,暘穀學得極慢,到現在連解衣帶都要解半天。


    也幸虧他解得慢,小黃在他將衣帶全部解開前捂著臉跑出去了。


    又過了一會兒,聽到屏風後傳來水聲,聲音極淺,想必暘穀是應了她的要求輕手輕腳地進浴桶的。


    小黃撫撫胸口,小坐一會,覺得心跳得還是有些劇烈,又倒了杯茶水潤潤嗓子。


    夜色愈發濃稠,月光叫墨雲遮去,照不進窗紗,室內隻零星燈燭投射出昏暗的光,小黃撐著頭靠在圓桌上,隻一會便覺困意繾綣。


    屏風後,暘穀撩水的聲音清淺,宛如溪水淙淙,空氣裏彌漫著素淡的艾草與澤蘭的香味,深吸一口,肺甘脾潤。


    小黃就這樣伏在桌上睡著了。


    第12章 學堂散記


    小黃一覺醒來,窗外仍舊是黑漆漆的夜。


    她揉揉眼睛,覺得屋裏很安靜,屏風後麵一點響動都沒有。


    “暘穀?你還在嗎?”小黃走到屏風一側,試探性地叫了兩聲。


    沒有迴應。


    猶豫一下,繞至屏風背後,小黃看見暘穀側身趴在浴桶邊緣,一動不動。


    “暘穀!暘穀!”小黃急聲喚道,伸出去的手縮過一縮,然後按在暘穀的肩膀上,推了推他。


    男人的發梢還是濕漉漉的,連帶眼睫上都氤氳著水汽,整個人伏在浴桶裏,像是一頭繾綣的獸。


    他露在空氣中的皮膚冰涼,偏生還大半都是浮於水麵光丨裸著的,小黃將手伸進浴桶裏,發現水已經冷了。


    “嗯……”被小黃推搡了幾下,暘穀終於幽幽睜眼,自鼻腔中發出一個單音。


    “你怎麽洗睡著了。”


    “我不知道。”暘穀迷迷糊糊道。


    小黃拉住他的胳膊,“你且從水裏起來。不!等一下,你先把浴巾裹好再起來。”


    桶中水被換過,再次溫熱,暘穀重新鑽進去,很快,臉頰就被水汽熏成淡淡的粉紅色。


    小黃怕自己一個不留神暘穀又趴浴桶裏睡著了,便在他身側候著,順帶從袖中取了方澡巾與他搓背。


    許是長年在山上奔跑的緣故,暘穀脊背與手臂的線條生得很硬朗,卻不是那種虯曲僵硬的肌肉,而是極為舒展流暢的肢體。


    燭光忽然跳動兩下,燒斷一截燭心,室內的光亮陡然黯淡下去。


    小黃手上的澡巾一路下滑,她用力不大,隻是輕輕在暘穀背上摩擦。暘穀被草藥水浸潤的皮膚在昏暗的燈火下折射出微弱的光。


    感覺水溫有些冷了,小黃施術又加熱些。


    泡了半個時辰,小黃背過身,叫暘穀走出來自己擦身子。


    “幹的浴巾擱在那邊的凳子上,如意的衣服太小你別穿了……”小黃頓了頓,有些害羞地將床頭新衣上的線頭咬掉,從屏風外麵伸手遞進去,“你試試這個吧。”


    又過了一會,小黃在外麵搓搓手,忐忑道:“換好了嗎?合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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