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城主,難道不記得我了嗎?”式鬼聲音一變,判若兩人,似溫文爾雅的貴公子淺笑端方。


    “她記不記得,又有什麽打緊呢,請迴吧。”龍七葉看了冷麵的秦瑟瑟一眼,慢悠悠的道,轉身欲走。


    “這個孩子,是她留下的。”


    說到她之時,不由頓了頓,小蛟聽來這人的聲音底下,好像藏了許多的哀傷。


    秦瑟瑟望一眼式鬼手中的繈褓,“她生來就是這樣的命。”


    “我今日來,本是托孤,隻是秦城主不願,那便買香吧。今日夜裏,必親自到訪。”式鬼說完,轉頭如來時一樣,緩緩走了。


    秦瑟瑟冷笑道,“托孤,他們有什麽臉說托孤。”


    “到底稚子無辜。”


    “人啊,生來就是罪業的,有這樣的父母,何談稚子。我九座影城多少條性命,難道就不無辜了麽?”秦瑟瑟說完,神情黯然,“我今日便會迴去蜃洲,若有事,你讓小瑞傳話與我。”


    她明豔的容顏亦顯現出頹敗之色。


    “保重。”龍七葉點點頭,目送她離開,不遠處雲湛正帶著人在候她。


    小蛟非常有禮貌的和秦瑟瑟告別,隨後撲閃著大眼睛看著龍七葉。


    龍七葉並沒有要瞞她的意思,邊走邊道,“當年我和瑟瑟在帝都,誰知有人看中了西荒,帶著瀛洲安倍家的陰陽師破了她的大陣,連毀八城,她兄長重傷垂危。隻是帝都也離不得人,便讓錢絳先行去了西荒幫忙,他到的那日,第九城也破了,碧落主城現世,差點就不可挽迴了。後來才知道,是她屬下裏的一個,同安倍家的人生了情愫,自裏麵打開了城門。”


    小蛟聽得非常認真,險些被門口台階絆倒。


    龍七葉牽了她,“後來那個姑娘便跟著去了瀛洲。”


    “為什麽放她走?”


    “因為即便放走了,她也活不了多久。她命不好,瑟瑟替她奏過天命曲,說她活不過三十歲。”


    “可是那個孩子看起來這樣小!從那時到現在起碼得有幾十年了吧!”


    龍七葉隻是搖搖頭沒有再說話。


    龍府如今比起姑蘇時候,大了許多,也不似旁家掛了匾額,大門上光禿禿的。三個人住間大宅子,顯得空落落的,好在時不時會有縹緲的人影在花草或者迴廊裏走動,那是從前世家留下的影子。


    有時候小蛟會坐在地上,看眼前兩個貴公子無聲的交談,緩帶輕裘,儀態從容。


    一條碗口粗的赤龍在地上盤成一坨,龍七葉扶額道,“你這是個什麽樣子?”


    赤龍懶洋洋的道,“以前看你盤著就覺得挺舒服的,現在自己盤著覺得也還不錯。”


    “你大概腦子被我師父關壞掉了。我什麽時候盤著這個樣子過……”龍七葉輕輕踢了他一腳,吩咐小蛟道,“去把瑟瑟送的薔薇露抱來,下次喝到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呢。”


    小蛟乖乖聽話,隻敢腹誹一句酒鬼。


    等她認命的迴來準備撿壇子的時候,龍七葉不見了,隻剩錢絳軟趴趴的盤著酒壇,小蛟愣了一下,難道七葉今天沒喝醉?


    就在她糾結要不要收走空壇的時候,壇口冒出來一條白影,小白龍把腦袋耷拉在壇沿上,金色的眼睛半睜半闔,犄角如白玉一般瑩潤。


    完了,我家主人把原型喝出來了。


    小白龍左右晃晃腦袋,一開口果然是龍七葉的聲音,“小蛟快把我抱出來。”


    小蛟小心翼翼的避開錢絳,一手托住她的頭,一手去酒壇裏撈她尾巴,“怎麽喝成這樣。”


    龍七葉出了酒壇,尾巴一甩,重新變作白衣女子,兩頰嫣紅,微醺醺道,“酒壇太沉了,龍身喝起來方便,結果錢絳這王八蛋推我,就掉進去了。”


    她抬腳踩在錢絳尾巴上,“媽的,你龍身大一點了不起啊。”


    “關鍵不是大一點啊,有的人啊,怎麽變都隻有一點點大。”錢絳作死道。


    說來也奇,龍可大可小,譬如錢絳,他也能變作秦淮河神那樣的巨龍,偏龍七葉的龍身就那一點點,變都變不大,雲朵似的一團,十分可愛。


    龍七葉將錢絳從壇子上拽下來,直接摁到酒壇裏,然後倒扣起來,“讓你大呀。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故意變得我粗一點。”


    錢絳的聲音在壇裏聽起來甕甕的,“我不故意也比你粗啊。”


    “小蛟,去拿點柴來,烤了他。”


    小蛟都要哭了,兩個人都喝多了怎麽辦啊,好可怕啊,一個都打不過。


    ☆、第13章 拾叁


    因為酒壇倒扣的時候裏頭還有不少酒,灑的一地都是。夜半時分,龍七葉終於酒醒,坐在地上伸懶腰,渾身都是酒漬。


    “呀,要來客人了,我去梳洗一下。”她敲敲壇子,“喂,出來了。”


    赤龍自壇子裏鑽出來,蛇一樣的緩緩爬到她腳邊,龍七葉踩了他一腳,徑自走了。錢絳慢悠悠的爬在她身後,似條大蟒蛇。


    小蛟默然,決定不發表意見,聽見有人叩門,匆忙跑去開了。


    門外站著一位穿著廣袖白袍的男子,長發鬆鬆係在腦後,他身後跟著白日見過的那個式鬼,和另一個未見過的女子,女子黑衣朱裳,卻是一副巫女打扮。


    “在下安倍泰親,龍女可在?”男子笑問道,朗如明月,眼角微微上揚,卻無端添了三分媚色。


    “在,您裏邊請。”小蛟側身將三人迎入龍府。


    沒走幾步,就見龍七葉提一盞藍色琉璃燈迎麵走來,小蛟來了之後,還是頭一迴見她換下白衣。龍七葉此時穿著小蛟從未見過的繁複衣裳,富麗而奇特,層層疊疊,秋青的下裳拖曳在地,長發散下,如光滑的緞子。


    安倍泰親停了腳步,躬身道,“龍女的十二單衣,竟叫我一時不知身在何處了。”


    “反倒是你,倒換下了狩衣烏帽,看起來不大習慣。”龍七葉在略顯厚重的十二單衣包裹下,依舊腳步輕快。


    “入鄉隨俗罷了。”


    安倍泰親走出幾步,身上裝束一變,頭戴立起的烏帽子,和式鬼一樣古怪的白袍,袖子極寬大,褲腳束起如燈籠。


    “尚差一把蝙蝠扇。”龍七葉話音剛落,便見安倍泰親從袖裏摸出一把竹骨扇,不由大笑道,“泰親你還是這樣有意思。”


    一路行到池邊水榭,此處仍保留著魏晉時的格局,並無桌椅,錢絳已坐在屋裏,挑眉道,“你倒還敢來,膽子不小。”


    “大約還可以吧。”安倍泰親毫不畏懼的在他下手坐了,“當年不過各為其主罷了。若我知道……必不會……”


    龍七葉亦跪坐下來,衣擺彩霞似的鋪開,她提了酒壺道,“雖是來買香的,倒不如先喝一杯。”


    白瓷酒壺倒出來的酒液是淺淺的粉色,花瓣在酒中沉浮,安倍泰親不由歎道,“竟還能在帝都喝到落櫻酒。”


    “都說櫻花樹下埋了死人開的最好,保不齊這幾年帝都的櫻花便繁盛起來了呢。”龍七葉抿了一口酒,“那孩子是你和白鶴的麽?”


    “是。”安倍泰親側身從式鬼手裏抱過孩子,繈褓中的嬰兒閉著眼,睡得很香甜。


    “這個孩子年紀不對。”


    自當時白鶴和安倍泰親遠走,已是五十年有餘,不知是白鶴未死還是有旁的緣故。


    安倍泰親臉上的笑容凝結,苦澀道,“這個孩子其實生下三日就該斷氣,隻是我一直靠秘術保著他的性命,將他停留在嬰兒時期。”


    龍七葉抱過孩子,探手在她額頭點了一下,又觀安倍泰親麵色,“若不是你祖上有天狐的血脈,你現在大概也已經力竭而死了。你是想救這個孩子?”


    “我確實已經撐不下去了,隻是以我畢生靈力,或許還能換這個孩子一條生路,故而此番才來帝都,本是希望可以將這個孩子托付給秦城主。不過龍女也看到了,她並不肯。我的式鬼也聽聞了一些關於龍女返魂香的事,若返魂香可以救她,我願意買一味香。”


    “這孩子命該夭折,魂魄殘缺,返魂香確實可以救她。不過,一命換一命。”


    “好。”


    “泰親啊,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你本可以有許多其他的孩子,現在卻要為這個孩子失去性命。其實你不必如此,這本就該是白鶴一族的宿命。”龍七葉飲下一杯酒,輕聲喟歎道。


    “這是她的願望,她希望有一個孩子能延續她的血脈。從前諸事確實是我對她不起,我願意實現她的願望。更何況,這也是我的女兒呢。”安倍泰親打開手中蝙蝠扇,扇麵描金畫銀,是一個女子在海麵起舞,海麵平靜無瀾,女子白衣窈窕。


    “你既不喜歡白鶴,卻又和她有了孩子。”


    他迷茫的呢喃道,“可能是,她跳舞的時候,很像秦城主。我自己也分不清”


    侍立一旁的小蛟覺得自己又聽了個驚天八卦,忙去看龍七葉,龍七葉卻隻是淡淡的把孩子塞到她手裏,“抱著,別摔了。”


    安倍泰親似這動靜被驚醒,收了迷茫之色,仍舊是那清如秋水的笑容,“我們這樣的人,在龍女眼中如露水一般短暫吧,您又怎麽會懂露水的心思呢。”


    “露水的世,雖然是露水的世,雖然如此。”龍七葉唇角沾了無色的櫻花瓣,薄薄的一層,“奈良八重櫻帶草,這一味香,就叫八重櫻吧。”


    “奈良城裏牡丹櫻,爛漫香薰透九重。我走的時候,櫻花開的正好。”安倍泰親吟了一句,“那就有勞龍女了。”


    錢絳“咳咳”兩聲,“既談完生意,是不是該繼續喝酒了?”


    式鬼無聲的站起來將小蛟懷裏的孩子抱走,又重新退迴安倍泰親身後。


    據小蛟的不完全統計,這夜裏,這三個人,起碼喝了十幾壇酒,都不知道怎麽喝的。次日她去收拾,三人還未結束,已經從屋裏喝到了屋外,滿地的酒壇。


    龍七葉斜靠在盤起的赤龍身上,拎起酒壺仰頭灌下,隨手將酒壺扔到池中,抱怨道,“這尋常酒壺雖輕便,喝起來太不痛快,下迴還是用了乾坤壺好。”


    安倍泰親端坐一邊,聞言笑道,“用了乾坤壺,未免酒的品種又單一些。”


    被壓在底下的錢絳忽然道,“你為什麽不同雲夫人說,當日你毀陣之時並不知他是碧羅城主。”


    “然而陣已經毀了啊。她當時那樣要將挫骨揚灰的眼神,我此生都不會忘。”安倍泰親放下酒杯,“不過是恨也好,至少不會忘記。”


    龍七葉腕間香煙嫋嫋落入池中,池中登時浮現出如夢般的畫麵,龍七葉道,“我知你不介意,不妨看一看過往,也好讓我想想如何製香。”


    安倍泰親道,“也好,看一看這露水的世吧。”


    水中顯現出支離憔悴的女子,她伏在安倍泰親膝上,哀求道,“我自知天命難違,隻望夫君能保住我們的孩子。”


    這便是白鶴了。


    乘風破浪的大船之上,安倍泰親同惶惶然的白鶴道,“我必然會想出解救你的方法。”


    因著時間是倒著來的,故而此時便知,這句最後食言了。時光逆流而上,迴溯從前,荒漠之中,狩衣烏帽的陰陽師用情字俘虜了留下看守的白鶴,於是他輕鬆叩開了一個又一個碧羅影城的大門。


    少女時的白鶴同秦瑟瑟在城頭習舞,舉手投足默契十足,半分不差,她斬釘截鐵的道,“我活十年,便輔佐你十年,我活二十年,便輔佐你二十年。”


    畫麵更替交疊得十分快,最後停留在一片波瀾不興的海麵之上,對麵船上有一個白衣女子翩然起舞,月色落在她發間裙擺,恍若天人。


    好似察覺到這邊的視線,她轉頭一笑,笑容明豔,碧眼璀璨。


    小蛟捂住嘴,竟然是秦瑟瑟。


    安倍泰親癡迷的看著水中的人影,“本以為可以借著式鬼看她最後一眼,已是萬幸,不想還能重見當日的情景。邂逅逢時心已動,而今傾慕兩難中。人生若隻如初見,不必相思滿畵櫳。”


    龍七葉揮手散出水中幻影,頭疼道,“求你不要吟詩了,謝謝你全家啊,喝酒,喝酒就好。”


    “如果當日,我在附近,是不是救到秦城主的就是我了?”安倍泰親麵露痛苦。


    龍七葉搖搖頭道,“你錯了,雖然不想打擊你,但是我還是要說真話。當年瑟瑟對雲湛一見鍾情,特意跑到蜃洲邊上去跳海的。如若是你在,她大概根本不會跳。”


    安倍泰親不再說話,隻管悶頭喝酒。


    三人於是又喝了一個半天,一白一紅兩條龍疊在一起,安倍泰親橫在水邊,壇子橫七豎八堆得山高。


    小蛟長歎了一口氣,默默的轉身走了。一家子酒鬼,怎麽辦哦,好憂愁。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返魂香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墨染青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墨染青絲並收藏返魂香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