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圭如今已經意識昏沉。


    他早在從南京皇宮出逃時就備好了毒-藥,因為他知道他隨時都有可能被裴璣擒住。一旦被擒,想來少不了屈辱折磨。他後來受盡苦刑,幾度想要設法服毒自盡,但最終還是放棄了。


    他忽然想,他為什麽要這麽不明不白地死在牢裏呢,他應當拚盡全力地在死前向眾人揭露裴弈的真實麵目,如此也算是死得其所。不論眾人相信與否,有了這個苗頭,也夠裴弈糟心的了。所以他一直苟延殘喘地活著,為的就是這一日。


    他知道裴弈判他淩遲就是為了泄憤,他不會就這麽如了他的願的。今日上刑場之前,他選了身上藏著的慢性毒-藥悄悄服下。這藥吃下去後一個時辰才會毒發,掐指算來,足夠他上刑場之後說完想說的話再赴死了。


    楚圭迷離間想起了許多昔年往事,有他幼年時候的,也有他成年後的。一點一滴,似乎都透著道不盡的壓抑。他好像從記事起就沒有過什麽值得追想的美好迴憶,他的世界裏充滿了嫉恨與不甘,他每一日都在想他要如何從這樣的境地裏解脫出來。他是一個喜歡自己跟自己擰巴的人,他認定的事就一定要辦到,否則決不罷休。


    他至今都不認為自己走上的是一條不歸路,相反,他認為很值得。他做到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他不後悔。


    他這一生跌入過穀底,也登上過峰頂,也算是陰晴圓缺俱全了。隻是有一點,他這一輩子都過得太寂寥了,身邊的人從來不知心,待他好的人也被他拒之千裏,他從來不知道敦睦融融是怎樣的體會。


    下一生若能再世為人,他興許會是另一番麵目,另一種心性。


    楚圭的意識漸漸混沌,眼前似乎浮現出一團柔和的光,指引著他步向沒有盡頭的遠方。


    他隱約想起有兩個人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來探望過他,詰問過他,也為他帶來他愛吃的飯食,後來又抱住他哭。


    希望他下一世還能遇到這兩個人。


    楚圭的頭慢慢垂下,眼角有淡淡的水痕。


    範循見楚圭沒了動靜,禁不住一聲長歎。


    裴弈這樣對待楚圭,除卻泄憤之外,還是想告訴全天下的人,反叛者會萬劫不複。


    楚圭是個梟雄,奈何時乖運蹇,霸業難成。天底下那麽多人都罵楚圭亂臣賊子,但又有幾人不想成為楚圭呢。楚圭隻是做了很多人想做卻不敢做的事而已,並且這事又是大多數人都做不來的。人啊,有時候真是虛偽。


    範循能夠很坦然地承認,他自己就是很想成為第二個楚圭的,他覺得他不比楚圭差多少,並且,他與楚圭的處境有點相似。但後來變數太多了,裴弈跳出來參與奪位之後,他意識到他原本的打算基本是不可能實現的了,所以他漸漸放棄了這個念頭,他覺得他還有更珍貴的東西去追尋。


    不過他想要的,追尋起來實在太費勁。


    範循正自出神,就被楚懷和的慘叫聲打斷了思緒。他看了一眼已經斷氣的楚圭,又看向慘唿不止的楚懷和,譏嘲一笑。


    楚圭從上法場到最後氣絕,都沒有看過他的妻兒一眼。死之前也是頭顱偏向與楚懷和相反的一側的,不知是否有意為之。


    楚懷和身上藏有父親給的毒-藥,但他一直不願服下。他是曆盡人間繁華富貴的人,惜命得很,總還是不死心,想著能有什麽轉機。可轉機出現倒是出現了,卻並非衝他來的。


    直至眼下利刃劃在身上,那種切膚之痛襲來,他才不得不麵對這樣的事實。不會有人來救他了,他正在一點點被肢解,直到氣絕,變成一堆森森白骨。


    魏文倫其實一直都覺得淩遲這種刑罰太過殘酷,但他眼下倒也並不同情楚懷和。楚圭的確冷情,可到底也是竭盡全力保楚懷和到最後,但楚懷和完全狼心狗肺,並且毫無骨氣。楚圭好歹有一身傲骨,至死不肯服軟。


    將近申牌時候,楚懷和已經喊得嗓子完全啞了。範循看剮肉也看得有些膩了,望了一眼偏西的日頭,迴身擠出了人群。


    他走出去幾步後,又轉頭往法場的方向望了一眼,歎道:“都道名鞿利鞚,但不爭不奪又豈言人間呢?嫡長繼承本就不公,弱肉強食才是世間真諦。”


    “不依嫡長繼承,世間又要徒增多少爭鬥。”


    範循嚇了一跳,這聲音……不是那個老叟麽?


    範循方才在人群裏看到的兩個熟人就是魏文倫和瞿素——他雖然稱不上認識瞿素,但對他印象十分深刻。原因無他,實在是這老倌兒神神道道的,他都懷疑他腦子有毛病。


    “認出我來了?近來怎不見你有動靜呢?”瞿素笑吟吟地走到範循跟前,拍了拍他的肩,“你若是實在想不出法子,我可以幫你想啊!你還年輕,遇到磨難應當一往無前才是,怎麽能畏首畏尾呢。”


    範循倒抽一口氣:“你是太子派來的?”


    瞿素哼了一聲:“當然不是,太子能派得動我麽?”


    範循忍不住想,這老倌兒好大的口氣!


    正此時,魏文倫也從人群裏擠出來,往這邊來時正瞧見範循與一老翁攀談。他打量那老翁幾眼,隻覺他氣韻卓然,不似常人。


    魏文倫經過時,瞿素聽範循稱唿他魏大人,又想起方才兩人在人群中那互持敵意的態度,即刻想到了什麽,挑眉道:“你就是魏文倫?”


    另一邊,裴弈聽說楚圭服毒自盡,蔣氏等人又被劫走了,當即大怒,找來裴璣,迎頭就詰問道:“我不是讓你盯著那頭麽?你向來做事滴水不漏,這迴怎會出這麽大的紕漏?!”


    “父親息怒,”裴璣微行一禮,“這迴確實是兒子的疏忽,兒子想著楚圭及其黨羽俱已落網,大約不會出什麽岔子,法場那邊便沒安排多少人手。至於楚圭服毒自盡一事,是個不可防備的意外。兒子猜測,楚圭大約是在獄卒打開枷鎖給他更換囚服時,偷偷將藥藏在了手裏,後頭又趁人不備吞服下去。那藥應當不是立即致死的,因而他後來上了法場才毒發。”


    裴璣說的一條一條都在理,裴弈臉色雖仍舊陰沉,但也不好說什麽。他在聽到有人將蔣氏等人劫走時,第一個念頭便是這是他兒子故意促成的。因為裴璣平日裏辦事實在是太穩妥了,但凡交給他去辦的事就沒出過岔子,而這迴卻出了這樣的差池。


    然而蔣氏等人非但與裴璣非親非故,還跟楚明昭有些恩怨,裴璣根本沒理由幫助蔣氏等人脫身,所以裴弈覺得自己那個懷疑十分荒唐,即刻就否定了。


    “父皇,不論如何,楚圭也算是已經伏法,楚懷和也正在受磔刑,大致算是妥帖了。至於蔣氏等人,兒子會著人發下海捕文書,畫影圖形,各處緝拿。”


    株連雖是常事,但欽犯的女眷從來也不是處置的重點,重點都在男丁身上,譬如楚懷和,是必須死的,不可能留下一個偽朝太子徒增隱患。


    如今解決了楚圭父子,也算是了了裴弈一樁心事。隻是蔣氏等人跑了,他心裏到底不痛快。


    裴弈望了兒子一眼,沉聲道:“封鎖城門,不要讓她們出城。你下去吧,下迴辦事仔細些。”


    人有失手,馬有失蹄,再是聰明的人,一時失手想來也是有的。裴弈覺得是自己想多了。


    裴璣應了一聲,躬身退下。


    他出了殿門後,望了一眼西沉的金烏,輕輕吐出一口氣。


    老爺子真能折騰。


    老爺子知道裴琰今日會來劫法場,所以讓他佯做疏失,讓裴琰順利將人劫走。他原是不肯的,楚明玥死了一了百了,但老爺子再三要求,並且以幫他那個忙作為交換。


    他知道老爺子的目的是什麽,但他覺得沒必要這樣折騰。他大哥將楚明玥劫走之後,興許又會掀起一場風波。


    不過早知道他大哥派了那麽多人來,他就也多安排一些人了,否則似乎假得太明顯了。


    事實上,裴琰如今沒工夫去思量劫法場是否太輕巧,他眼下正為兩件事煩躁,一是蔣氏不住地哭著指責他不救楚懷和,二是他有件事失算了——雖然他成功將人劫迴來了,但可沒搶來鑰匙,楚明玥她們身上還戴著鐐銬呢,這玩意兒可不好開啊!


    裴琰覺得像他這麽不仔細的人就應該找個妥帖的軍師來為他出謀劃策,畢竟造反是個大事兒,隻顧悶頭往前衝似乎不太好。然而他幾次三番勸說範循投靠他,範循都婉言拒絕了。


    裴琰望著猶戴著半截木頭樁子的蔣氏母女,按了按眉心,轉頭命人去找幾個手巧的匠人來。


    等他尋來的匠人們圍著楚明玥幾個忙活開鎖時,蔣氏還在啞聲嚎哭:“你為什麽不救我兒子!為什麽不救我兒子!”說話間指了指一旁正自慶幸的楚明嵐,“你把那個夯貨都劫出來了,怎麽就不救我兒子!”


    裴琰頭疼不已,不耐道:“我把你們救出來就不錯了!哪來那麽多廢話!”


    “王爺為何不救我哥哥呢,”楚明玥也出聲道,“這不是捎帶手兒的事麽?”


    裴琰白她一眼:“胡說,你哥哥能救麽?我又不傻!”


    楚圭與楚懷和這兩個人都是不能救的,因為這是他父親主要想要誅殺的兩個人,救出來麻煩會很大。隻楚明玥這些女眷倒還好說些,他父親搜捕一陣子搜不到,想來就歇了心思了。


    劫法場之前他本來想給那群人看看楚明玥與蔣氏的畫像的,但他想到楚明玥眼下那個鬼樣子,覺得他縱然給了畫像那群人大約也認不出,於是隻好打消了這個念頭。後來他想,法場上統共就五個人,三女兩男,那他跟他們說隻劫女的不就好了麽?楚明玥再怎麽不成人形,但是男是女總還是能看出來的。雖然到時候會多救一個楚明嵐,可他也不是很在乎。


    雖說楚圭已經氣絕了,但裴弈並不肯放過他,傳命仍舊淩遲。三日後,楚圭與楚懷和淩遲數足,被銼屍梟首。裴弈命人將兩人的首級懸掛在西市那根高高的木樁上,警示臣民,造反就是這個下場。


    但裴琰顯然是沒有被震懾到的,因為他認為他會是那個贏的人。


    官兵在北京城裏裏外外搜查了好幾日,但始終沒尋見蔣氏等人的蹤跡。裴弈氣悶不已,將蔣氏等人的畫像下發各府州縣衙門,舉國通緝。


    裴琰覺得自己父親這陣仗未免有些大了,不過他沒幾天就要就藩了,等將楚明玥等人帶去封地,就安全了。隻是楚明嵐是個累贅,扔開她又怕她泄了他的密,所以裴琰打算滅口。


    瞿素見局麵已定,時機已到,信守承諾,進宮麵聖。


    瞿素消失的這兩年間,裴弈一直在找他。拋開瞿素那一身本事不說,裴弈覺得光是把瞿素這個人往他身邊一放,都能讓天下人對他多出三分敬畏。


    跟鎮宅差不多。


    但瞿素似乎徹底銷聲匿跡了一樣,他一直苦尋不見。如今這個讓他找了兩年的人終於出現了,並且還是主動找上門的,裴弈一時之間很有些不敢相信。聽到內侍通傳,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


    內侍見皇帝遲遲不發話,正想問是不是不允覲見,就忽地瞧見皇帝霍然站起,三步並作兩步地急急出殿。


    瞿素立在廊廡間對著周遭的宮殿打量幾番,心覺這宮殿跟南京那邊的似乎差不多。隻是北京這地方更靠近邊埸,確實比南京適合做國都。


    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這才是皇帝的應有之態。


    裴弈出外一看,發現果然是瞿素本人,當下驚喜不已,疾步迎上前,忻悅道:“先生這兩年間不知雲遊何處?我多番著人找尋先生,然而總是尋覓不著。”


    瞿素心道我能讓你找著麽?麵上淡笑道:“這兩年間天南地北各處走走罷了。”說話間就要給裴弈行禮。


    裴弈忙伸手阻住:“先生是上賓,快請免禮。”


    “陛下客氣,禮不可廢。”瞿素說話間執意行了禮。


    裴弈心裏直歎氣,瞿素這舉動看似隻是將禮數做全,實則是跟他表明態度——他們並不熟稔。


    裴弈想起瞿素如今無官無爵,身份有點尷尬,當下道:“先生不必擔心,朕會查明當年之事,還先生一個清白。”


    瞿素淡笑道:“多謝陛下美意。隻是草民此番前來,是有一事要稟與陛下的。”


    裴弈點頭:“先生請講。”


    “陛下可知草民為何忽然前來麵聖麽?”


    裴弈一怔,這是什麽問話?


    瞿素瞥了清寧宮一眼,轉頭正色道:“草民將講之事攸係重大,懇請陛下準允草民入內詳陳。”


    楚圭父子被處決後,楚明昭擔心祖母與父親情緒不穩,便迴了侯府探視。


    裴璣見她迴宮後麵色透著些不豫,問她可是太夫人跟楚慎那邊有什麽不妥。


    楚明昭嗟歎一聲,道:“祖母老來喪子,我那三叔又是死無全屍,楚懷和更是被生生剮死的,祖母再是不喜他們,也終歸是血脈相連的,到底心緒難平。我看到祖母時,隻覺她似乎蒼老了十歲。父親也是懨懨的,我聽母親說行刑那日,父親悶坐了一日,不吃不喝也不肯說話。”


    “興許是前世做了孽,今世是來償債的。”


    楚明昭默了默,道:“夫君說真的有前世今生麽?”


    裴璣笑道:“這種事,端看你信不信了。”


    “如果真的有前世今生的話,”楚明昭起身抱住裴璣,趴在他懷裏,抬眸凝著他,“我覺得我一定是積了十世福報才得遇見夫君的。”


    裴璣微微愣了愣,旋即低下頭抵著她的額頭,低聲道:“那昭昭是不是應該加倍報償我?”說著就伸手來攬她的腰。


    “這是當然,”楚明昭鬆開他,轉身就要走,“我去命人給尚膳監傳話,晚上吃螃蟹。我答應了給你剝螃蟹的。”


    裴璣哼了一聲,一把將她拽迴來:“我說的不是這個。不過說起螃蟹我想起了一件事。明日得閑,我帶你出宮。”


    楚明昭興奮地抓住他的手臂:“你要請客?”


    裴璣挑眉:“你猜?”


    楚明昭瞪他一眼,又笑道:“我也想起一件事。我從侯府出來後,碰見了一個老熟人兒。”


    裴璣腦海裏下意識就蹦出情敵若幹,微微繃起臉:“誰?”


    楚明昭挑眉:“你猜?”


    ☆、第一百零七章


    楚明昭瞧見裴璣那神情就知道他想歪了。她本想再逗逗他,但想想近來發生的事,又沒了心思。


    “好了,不是男的,”楚明昭拽著裴璣坐下,“我碰到的是何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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