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氏朝著南京城的方向望了一眼,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他們沒料到裴璣能這樣迅速地渡江,倉促出逃間帶出來的東西不多,如今身邊也隻剩了寥寥幾個宮人。他們是分開逃的,楚圭與楚懷和沒跟她一起,倒是楚明嵐這個夯貨一路緊跟著她——不分開也不成,楚圭怕她們落入敵手會被淩-辱,揮刀就要殺她們,幸而她們跑得快,才沒變成他的刀下鬼。


    蔣氏知道裴璣如今一定已經撒下了天羅地網來抓捕他們,憑著她眼下的狀況,是很難逃脫的,拚死拚活地東躲西藏,末了還是要被抓迴去。


    但被抓迴去卻不一定就是絕對的壞事,她還有她女兒。隻是她也不知道女兒目下狀況如何了,這個也是她一直掛心的事。


    楚明嵐見嫡母兀自出神不知道在想什麽,忍不住提醒道:“母親歇息好了沒?咱們該趕路了。”


    蔣氏心裏煩躁,狠狠瞪她一眼:“閉嘴!”


    楚明嵐嚇得噤了聲,心裏卻是急得了不得。她可不想被抓到,她還年輕,不想死。


    她覺得她也真是倒黴。她一個沒人疼的庶女,從前在侯府住著時,就總是要夾著尾巴做人,後頭好容易當上了公主,還嫁給了她心儀已久的表哥,但後來先是被表哥休棄,如今又成了亡國公主。


    楚明嵐正感歎自己命苦時,就聽一個宮人驚恐喊道:“追兵來了!”


    十日後,裴璣正在南京城的皇宮裏與何隨商議著收編軍隊的事,就見一個兵士進來稟告道:“殿下,已經擒獲了逆首父子。”


    何隨心道可算是逮著了,否則我們就要一直在這裏耗著。隻是也不知楚圭父子是怎麽藏匿的,那麽多人四處緝拿,兩人又已是喪家之犬,居然這麽久才抓到人。


    裴璣點點頭,命將人帶過來。


    楚圭父子被帶進來時,何隨驚訝地發現這兩個人居然全變成了光頭,光頭上還燙了十二個戒疤。


    裴璣笑道:“原來三叔真的已經皈依佛門了。”


    楚圭陰測測地看了裴璣一眼,忽而詭譎一笑,趁著士兵不備,猛地掙脫,電光火石間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著裴璣心口刺去。


    ☆、第一百零三章


    裴璣原本便心存警惕,當下一個錯步側身避開楚圭的匕首,同時以電閃之速抽手,一把攥住楚圭握匕首的手,朝反向狠狠一擰。


    隻聽“哢”的一聲脆響,楚圭的那隻手瞬時無力垂下,匕首“咣當”一聲掉到了地上。


    楚圭疼得臉色煞白,冷汗涔涔。他覺得他的手腕應當是被裴璣扭斷了,眼下根本使不上力氣。他抖著手捂住腫痛處,咬牙瞪著裴璣:“你夠狠!”


    “三叔言重了,我與三叔相比可是差遠了。”


    裴璣說話間,反應過來的士兵忙將楚圭綁縛起來,又連連跟裴璣告罪,說應當搜了楚圭的身再將他帶來的。楚懷和看著被押到了一旁的父親,難免生出些兔死狐悲之感。


    在出逃前,他父親讓他剃了頭發、燙了戒疤,跟他一起裝成和尚藏匿起來。他心中雖則百般不願,但為了活命也隻好依從。他們一路東藏西躲,逃進了棲霞山上的棲霞寺。他父親跟棲霞寺的方丈事先打好了招唿,因而他們順利地入寺扮成了裏頭的僧侶,預備等風聲過了再去聯絡舊部,籌謀東山再起。


    他父親之所以想到扮成僧侶,是因為覺得這樣容易隱匿身份,誰知道裴璣那廝竟然連寺廟也搜查。他跟他父親後來逃到深山裏,但架不住搜捕的人實在太多,又有當地熟悉地形的百姓自覺為那幫官兵帶路,結果他們躲入深山的第三日,就被擒獲了。


    裴璣掃了一眼楚圭的光頭,笑道:“當年太-祖雖曾做過僧侶,但不是做了僧侶的都能當皇帝。眼下三叔真想皈依佛門也不成了,我得帶著你去受審。”說著又看向楚懷和,“有一筆賬,我一直都想跟你算一算。”


    楚懷和登時一個激靈,脫口道:“我沒得罪過你吧?”


    “你還記得當初我和明昭成親時候的場景麽?”裴璣頓了頓,又道,“再具體些,就是盥饋禮後,朝見東宮與東宮妃的時候。”


    楚懷和思量半晌,忽而去推那些架著他的士兵,麵向裴璣道:“是因為你曾經向我俯身下拜麽?我可以拜迴去的。別說拜迴去,我給你下跪磕頭都成,隻求你別殺我。”


    楚圭有些聽不下去了,偏過頭去,不願看這個沒骨氣的兒子。


    裴璣倏而笑道:“我給你下拜過,也給你父親下拜過,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赴京前就做好了委曲求全的準備,我知道我那時所有的隱忍都是值得的。然而我可以受委屈,我卻不想明昭受委屈。”


    “你還記得當時明昭跟你下拜時,你是用怎樣淫-猥的眼神看著她的麽,”裴璣麵色瞬冷,聲音砭骨得寒,“你色眯眯地盯著她,被她瞧見了,還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你雖沒說話,但滿臉都寫著‘被你撞見又如何,我看你也是白看,你能奈我何’,真是輕佻也輕佻得理直氣壯啊,天曉得我當時多想一刀劈了你!”


    楚懷和聽他語氣陡然一重,嚇得雙腿一軟,幾乎跌坐在地:“我……我……就是有個好色的毛病,但我也沒對她怎麽樣……”


    “你倒是想,還好明昭是你堂妹,若是你表妹,你早就霸王硬上弓了吧,”裴璣冷笑一聲,突然狠狠在楚懷和膝蓋上踢了一腳,“等迴去後,給明昭跪著。”


    “別說跪著了,我叫她姑奶奶都成,”楚懷和說話間就要給裴璣下跪,卻因被士兵架著而跪不下來,“怎麽著都成,千萬不要殺我……”


    “閉嘴!”楚圭惡狠狠地剜了兒子一眼,旋即又轉向裴璣,哂笑道,“看來你對我送給你的魚餌很是滿意啊,竟然一直留著,還當個寶捧著,果然色之一字最是著緊,你再是智勇過人,也終究要拜倒在一張美人皮下。”


    裴璣在書案後坐下,微笑道:“隨三叔怎樣說。不過說起這個,我倒是真的要感謝三叔了,若非三叔把明昭點給我,我恐怕還要自己去搶媳婦,到時候不知道要費多少周折。”


    楚圭聞言意識到不對勁,沉著臉道:“你之前就認識她?”


    裴璣並不答他,隻是揮手示意士兵們將楚圭父子帶下去。


    何隨掃了楚圭父子的背影一眼,轉頭道:“殿下,那楚明嵐她們……要不要提上來?”


    “不必了,”裴璣慢慢給自己倒了一盞茶,“我跟她們沒什麽好說的,到時候隻看明昭有沒有什麽賬要與她們清算。”


    何隨點頭,又笑道:“這下楚明玥一家能團聚了。”


    楚明嵐與蔣氏兩個都是弱質女流,那日被官兵追上後根本逃不脫,當場就被抓了。


    楚明嵐當時嚇得驚慌失措,原本還試圖逃避躲藏,但她平日裏走路都走不快,如今逃跑也是費勁,沒奔出多遠就被抓了迴去。


    楚明嵐被關押起來後便不住地哭,她雖然沒讀過什麽書,但也知道亡國公主是沒什麽好下場的。蔣氏被她哭得心慌,兇狠地瞪她一眼,罵道:“沒用的東西,你若再哭,我先掐死你!”


    楚明嵐抖了抖,哭聲稍收。她見蔣氏並不如何惶遽,心下疑惑,怯怯喬喬地問道:“母親不害怕麽?”


    蔣氏看她一眼,不欲與她多言,隻是道:“害怕有用麽?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楚明嵐覺得蔣氏有些奇怪,事關生死,怎麽還能鎮定呢?


    八月初三,南京這邊林林總總的事宜基本處置妥當,裴璣整軍北上,班師迴京。


    臨行前,飄起了一陣迷蒙細雨。


    裴璣撐著一把桐油傘,長身立在江南浩渺煙雨中,眼望麵前的靈山秀水、空蒙天色,隻覺滿心的安舒寧謐。他生長在北方,但也常聽老爺子跟他說起南方的諸般風物——太-祖朝時國都在南京,老爺子在南京很是住過幾年。


    他在瞿家住著的那段時日,時常望著廣寧的漫天風雪,聽老爺子說起江南的水鄉澤國,說起江南的杏花春雨。他那時候便十分向往廣寧以外的世界,想要自己去親旅四海,丈量河山。


    裴璣深吸一口氣,一股清冽幽雅的桂香霎時盈滿肺腑。再好的景致一人獨覽總是難免寂寥,迴頭若有機會,要帶著明昭母子來看看。


    歸京途中,裴璣真的順路拐到了高郵,親自給楚明昭挑了些鴨蛋。何隨不停在一旁笑他,說哪有太子去買鴨蛋的。裴璣不以為意,一麵命人將鴨蛋收好,一麵道:“幸好如今交秋早涼,否則我都擔心這些鴨蛋到了京師會壞掉。”


    何隨嘴角抽了抽,心道合著你滿心都是鴨蛋,嘴上笑嘻嘻道:“我看殿下買了不少,要不迴去給我分一些。”


    “你想得美,”裴璣哼了一聲,“那些都是我媳婦的。”


    何隨爭取道:“太子妃一個人吃不完的,殿下給我勻出來一些,我也好拿去孝敬老爺子。”


    裴璣挑眉道:“這可是我親手買的鴨蛋,怎能輕易給。至於老爺子,我還不曉得他這些日子上不上心呢。”


    楚明昭聽聞裴璣凱旋的消息時,興奮不已。她已經有小半年沒見到他了,實在是想念得緊,心心念念地盼著他迴來,然而眼看著入秋了也一直等不到他的信兒,她不好去她公爹那裏探問,隻好有事沒事去姚氏那裏問一問。而今可算是把他盼迴來了。


    裴璣將楚圭等人犯交押之後,又將印綬交還給了父親。裴弈掂著手裏沉甸甸的將印,喟然一歎。阿璣真是放哪兒哪兒得力,幸好這是他親兒子,否則他非幹出兔死狗烹的事不可,不然他的皇位真是堪憂。


    裴璣前腳剛踏入清寧門,便覺眼前一花,再低頭時,就瞧見自己媳婦已經撲到了他懷裏。


    裴璣望著她埋在他胸前的腦袋,不禁笑了笑,伸手抱住她,又在她後背上拍了拍,趴在她耳畔道:“現在不要這麽熱情,乖,攢著等晚上再熱情。”


    “不,”楚明昭一偏頭,“我想你,現在就要抱你,這裏又沒有外人。”


    裴璣笑道:“我給你帶了好些鴨蛋迴來,你說你想怎麽吃?”


    “你又遲到了,這迴比上迴遲得還多,”楚明昭輕哼一聲,“說好了立秋前後就能迴的,如今都快立冬了!休想用鴨蛋收買我。”


    裴璣聞言倒是有些心虛,正不知道該如何哄,就見她忽然抬起頭,在他臉頰上狠狠親了一口,興奮問道:“我突然想起來了,南京離高郵不遠啊,你帶的是不是高郵的鴨蛋?快給我看看!還有沒有其他土產?”


    裴璣不滿道:“我怎麽覺得你聽見鴨蛋比看見我還高興?”


    “才沒有,你比鴨蛋重要多了,這點自信你還是應該有的,”楚明昭拉住裴璣的手往裏走,又湊過去小聲問,“你不是說拜托瞿先生在暗中幫襯麽?瞿先生來京了?”


    “他不知何時就到了,也興許一直在京城待著,隻是等我即將出征時才來尋我而已,”裴璣握住楚明昭的手,轉眸看向她,“我離開期間,沒出什麽事吧?”


    楚明昭搖頭道:“沒,風平浪靜的。哦,不過有件事我覺得挺蹊蹺的。”說話間將仁智殿裏發生的那件事說了一說,末了問他是否覺得是她想多了。


    裴璣凝思一迴,道:“我覺著不是你多慮了。我過會兒出宮見瞿先生時,問他一問。”


    楚明昭頷首道:“那我便放心了,我還以為是我草木皆兵了。對了,”她麵容微斂,“楚圭會被即刻行刑麽?”


    “不會,還要三堂會審的。他毒殺先帝的事該有個定論,”裴璣凝眸看向她,“昭昭問這個作甚?”


    楚明昭踟躕了一下,道:“父親想在他死前再見見他。父親說,雖然他禍盈惡稔,又險些拖累了楚家,但說到底也是兄弟一場,想送他最後一程。”


    裴璣輕歎一息,點頭道:“嗯,屆時我讓嶽父大人去見他。”


    楚圭等一幹人犯被押解進京的消息一息之間傳遍京師。瞿素對此無甚興趣,他眼下比較關注另一樁事。


    他一見到裴璣就拉住他,死活要讓他與他對弈,又連倒苦水:“阿璣,你不知道你走後我有多麽百無聊賴。原以為你交給我的事很有意思,我就一直靜靜候著。誰知道我等了許久也不見他再有什麽動靜,急得我都跑去找他去了。我看他情緒不穩,就再三出言激勵。他說他有些地方鞭長莫及,我就幫他出主意。”


    裴璣一口茶噴出來,拿汗巾擦了擦嘴,瞪他一眼:“你幫他劫我媳婦?!”


    “這當然不是,我怎麽會真的幫他呢,他與我又沒有交情,我這個人親疏分明的,”瞿素說話間慢條斯理地擺出棋枰,悠悠道,“我隻是想看看他有多大能耐,他一直無所動作,我豈不是無事可做了。”


    “那他後頭又下手了?”


    瞿素將盛放黑白棋子的棋笥分置兩邊,遺憾道:“沒有,他懷疑我,覺得我不安好心。天地良心,我給他出的確實都是好主意。”


    “是個有腦子的都得懷疑你的用心,”裴璣哼道,“仁智殿那件事究竟是怎麽迴事?”


    “這種事還需要我與你細講麽?你去一趟南京迴來就變傻了?”


    “我不過是想確認一下,”裴璣眉頭蹙起,“所以,仁智殿那邊真的有個密道?”


    “我沒親自去看過,但想來應當錯不了,”瞿素說話間就迅速落下一顆黑子,“好了,該你了。”


    裴璣起身就要走:“我可沒答應陪你下棋。”


    瞿素也不起身攔他,隻是眉峰一動,沒頭沒腦道:“你的舊疾沒再複發過了吧?”


    裴璣步子一頓,旋即就想起了一件事,幾個箭步折迴去:“你當年與我說的那些話都是誆我的是不是?”


    瞿素聞言笑起來:“你覺得是便是,覺得不是便不是,左右如今十年期限已滿,你也早就解禁了不是?”


    裴璣神情微凝。當年他那一場大病之後,因磈磊難消,時常會犯心口疼的毛病,瞿素給他開了不少調養身子的藥,並且告誡他,未來十年內都要戒酒戒色,這兩樣頂好都不碰,若實在要沾,酒水隻能飲極少的量,行房至多七日一次。他當時覺得這些約束根本不值一提,他原本便不熱衷這兩樣。後來迴王府後,他也隻是在推辭不過時抿一口酒,女色上則是完全不沾的。


    然而,他娶了楚明昭之後,發現戒色真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他每日與心愛的妻子同床共枕,甚至互相擁抱親吻,但就是不能圓房。與此同時,他又擔心她會因此生出誤會,那段日子過得確實很有些鬱悶。雖然先生跟他說每七天可以行房一次,但是他不敢開那個頭,因為他知道這種事一旦開了頭就很難收住了。


    直到他父親來京,讓他拋棄楚明昭。他左思右想,覺得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讓楚明昭盡快懷上孩子。所以他再三考量之下,開了那個頭。


    隻是他並不是嚴格按照七日一次的規律來的,有時即便滿了七日可以行房了,也要往後推一推。因為可能撞上楚明昭的小日子,而且她的月信來得並不規律。亦且,他有時從軍營迴來也疲倦得很,盥洗罷都是倒頭就睡。於是這導致楚明昭覺得他是挑著日子來的,並且是依照著她看不明白的規律。


    不過楚明昭幾次詢問他為何挑日子行房,他都沒有告訴她。因為,他不想再迴憶起當年那件事,更不想跟她講出來。


    “別發愣了,”瞿素招手示意他坐下,“想起我的好了吧?你是不是覺得我對你恩同再造?申謝的話就不必說了,坐下陪我下一盤棋。兩年未見,我瞧瞧你棋藝有沒有長進。你不知道,這兩年裏我遇到的都是臭棋簍子,每迴贏得都無趣,總是忍不住想,還是我的阿璣好啊。”


    “先生,”裴璣忽而開言,“我帶先生去見父親吧,父親必定會為先生平冤昭雪、恢複爵位的,屆時先生就能風風光光地重返朝堂。”


    瞿素麵上的笑收了收,語氣淡了下來:“不去,眼下還不是時候。”


    “先生真的要繼續等下去?”


    “當然,否則我這兩年的置身事外又是為的哪般,”瞿素拈起裴璣棋笥裏的白子落在棋枰上,“好了,我幫你下了一步,該我了。”


    裴璣哭笑不得,哪有這樣逼人下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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