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炎腹中醞釀了許多辦法,可惜,前頭有胡人作亂,一時半刻也離不得。


    在來年春天冰雪還未消融的時候,戰事結束了。胡人折了十之七八,殘部一部分流竄到戈壁盡頭,一部分老弱婦孺伏乞歸順,齊王在被圍城破後自刎,一家老小具被誅滅,自此,從先皇駕崩以來的動蕩總算平息了下來。


    這日,十三照往常一樣在衙門辦公,到了點騎馬往家趕,到了門口卻看見一溜還帶著血光寒氣剛剛從戰場上下來的士卒,肅然守在門口。


    她詫異,“怎麽迴事?”


    “夫人,將軍迴來了,在屋子裏等您呢。”拐伯見了她迴來,趕緊上來牽馬,“戰事總算結束了,這下好了,夫人和將軍也不會總見不著麵了,馬給我,夫人快快進去吧。”


    “夫君迴來了?”


    “是啊,今日納降結束將軍馬上就迴來了,中午就到了,等您一下午了。”


    “怎麽不去衙門叫我一聲?”


    “是將軍不讓,說不要誤了您公事。”拐伯笑嗬嗬道。


    十三在前廳和書房沒有找到蕭炎,心下奇怪,便往後院臥房找去,果然,在屋子門口守著的不正是傳風和雙林麽?


    “夫人,你迴來啦!”傳風高聲招唿道,屋裏人一聽連忙調整好姿勢。


    十三剛一踏進門就愣住了,邁出去的步子猶豫著要不要收迴來,麵對緩緩向自己走來那人,十三莫名覺得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剛剛從戰場迴來的蕭炎,十三以為他會披著戰衣帶了風塵仆仆的氣息,或許還會添了一二傷口,他或許目光威嚴氣勢逼人,但絕不是現在這樣——


    他明顯已經沐浴過了,用的是青竹香,烏黑頭發用了白玉冠束起,身上著的是紅色錦袍,繡了錦簇繁花,腳踏軟靴,鑲了透綠碧玉,麵上甚至還有一層白白細粉,微微含笑,整個人似乎都散發著光芒一般,和這間樸素的舊屋子十分不配,說他剛剛從京城哪個繁華綺麗的宴會中迴來也不為過。


    即便是在京城中的時候,十三也沒見過蕭炎這幅打扮,不僅美到了極致,還蠱惑人心到了極致,上一次蕭炎給她這樣的感覺還是小時候那個粉雕玉砌的小人。


    十三有片刻恍神,舌尖有些發幹,“你——你迴來了。”差點咬到自己舌頭。


    蕭炎露了笑容,更明豔幾分,緩緩道,“妻主,我迴來了。”


    十三一僵,不自在地扯扯自己衣裳,最近事情多,她也沒什麽心力梳妝打扮,頭發簡單盤起一根珠花也沒帶,脂膏也未點,嘴唇有些起皮,身上穿的是灰撲撲耐髒的醬色衣裳,看不出款式,腳上的馬靴已經沾滿了泥點。


    十三能夠想象出自己現在是幅什麽尊榮,麵前站著這樣一個像是從畫裏走出來的佳人,十三不由自主生出了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似乎多站一秒鍾都玷汙了這幅完美的畫麵。


    “我先去梳洗!”


    聲音還在,人影卻已經跑沒了。


    蕭炎的笑容僵在臉上,茶水已經按照之前的設想泡好等在桌上,隻等他親手遞上去,而後十三便心中感動,兩人共訴離情,可是——她居然跑了!


    “我有那麽可怕麽?”笑容散去,蕭炎板著臉問。


    雙林一頭霧水,“沒有啊,公子今天的打扮好極了。”


    蕭炎也覺得自己今天的形象簡直無可挑剔,雖然到了邊關這麽多年,但從小養成的品味他還是很有自信的,他以為十三會驚喜會癡迷,哪想到卻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樣子。蕭炎有些弄不懂了,難道女人看見自家夫君盛裝打扮都像她那樣麽?


    “也許是夫人一時不適應或者害羞了,夫人臉皮比較薄。”傳風斟說到。


    “她那是害羞的樣子麽?”蕭炎不滿道,“我這個樣子有哪裏見不得人麽,她那是什麽反應?”


    他之前和傳風雙林兩人商量的時候一致得出結論,女人都是好色的,這第一步就是要在第一眼狠狠驚豔她一把,所以才特意早早到了,梳洗打扮整個下午,就等著十三迴來自投羅網。


    傳風也納悶,“按理說不應該呀。”他在後院看過許多小廝為了爭奪妻主寵愛,變了花樣的打扮自己,雖然跟公子比起來是天上地下,但似乎也都收效頗佳。


    蕭炎羞惱,用力脫下身上的錦袍,“換我之前的衣服來!”


    從前許多討厭女人盯著他看的時候,蕭炎覺得那些女人都是些好色鄙薄之徒,也向來不刻意標榜自己的容貌,可是當今天精心打扮卻沒得到預期中的反應,蕭炎身為男人的自尊心有些接受不住了。


    當然,任他們主仆如何想也不會知道,這個計策換任何女人說不定都已經成功了,唯獨十三,來自異世的她在身為女子的容貌上也是有幾分自尊心的,自己男人比自己還美還精致,實在是種深深的挫敗。


    十三此刻正泡在浴桶裏,一邊拿著銅鏡上下左右地照自己的臉,最後她哀怨一歎把鏡子麵朝下扣在旁邊的凳子上。無論從任何角度看這都隻是一張清秀平凡的臉,怎麽打扮也趕不上蕭炎那種妖孽的級別,她敢打包票,給蕭炎換上女裝放到原來世界,絕對是禍水。


    “夫人,你怎麽了?”鈴蘭一邊給她加熱水一邊問到。


    十三把身子往下沉了沉,讓熱水浸沒到下巴,“沒什麽。”


    鈴蘭也不多說,手指挖了團凝香露抹在十三身上,用毛巾細細搓洗。


    片刻,十三思量道,“鈴蘭,去把我那條十二幅的綠色裙子拿來,還有我的首飾盒。”輸人不輸陣,自己收拾收拾還是拿的出手的,十三安慰自己。


    鈴蘭在背後偷笑,答道,“好,一定把夫人打扮的漂漂亮亮,風采迷人。”


    十三尷尬不搭話,隻身子又往下埋了一些。


    到吃飯的時候,蕭炎已經坐在那裏等了,他重新穿上深色的棉布常服,玉冠也變成了木頭簪子,之前的形象賭氣似的毀個徹底,又是軍營裏那個蕭將軍了。


    “去看看她在幹什麽,怎麽還不過來?”蕭炎有些煩躁地把玩著桌上的酒杯。


    “碧竹傳過話了,應該快了。”傳風低聲道,“不如我去催催?”


    蕭炎不置可否,微微點頭。


    自家公子平生第一遭費心討好人,這迴貼個冷屁股,怕是氣狠了,傳風無聲歎息,往門外走去。


    剛踏出門框,卻見廊下出現一個人影,一襲青衫羅裙,幾點閃爍的金色珠花隱沒在發髻之中,廊下昏黃的燈光下,女子的麵目有些朦朧,襯得肌膚如玉,如同透過一副畫卷從遙遠江南漫步走來一般。


    “傳風,夫君在裏麵麽?”女子問到。


    “在,在。”傳風迴神,一溜煙轉身跑迴去,“公子,夫人來了。”


    今天是什麽日子?妻夫兩人竟都開始打扮了,想至此傳風腳步微頓,笑意豁然就浮上嘴角,他湊到蕭炎耳邊輕聲道,“公子,你那條計策看來也不是沒效果的,夫人開始上心了呢。”


    蕭炎先是不明所以,抬頭看見踏進門的女子,登時就愣住了,他仿佛聽見自己的心跳得很厲害,想——想怎麽樣?想把時間定格在這一刻,沒有阿羅,沒有外麵那些煩心的牽絆,想隻有他們兩個人,隻有他一個人能夠欣賞占有這種風姿,雖不張揚淩厲卻讓人沉醉其中。


    “讓你久等了。”盯著蕭炎的灼灼目光,十三有些尷尬,他怎麽竟把衣服換了,倒顯得自己多刻意一樣。


    她用手拂過裙擺,輕輕坐在蕭炎身側。


    看著麵前兩人,若不是此時時間地點都不對,傳風真想大笑出聲,原來不是沒反應,而是反應太大了!


    自家公子和夫人,這樣的妻夫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對了吧,一個比一個遲鈍,心底念著對方偏偏還不自知。明明都是能獨擋一麵的人物在男女之事上卻似那小兒一樣笨拙。夫人總算有些開竅,公子最後定能如願吧,傳風嘴角翹起,拉了雙林默默後退一步。


    ☆、第七十五迴真威風唐突佳人假賢良自有真情


    十三這幾日是真的發急,內火外焦,舌頭上起了好幾個大泡,火辣辣的疼,戰事剛剛結束,中原的草藥茶未運過來,還是王英鸞給她找了點草藥讓她泡著水喝。


    無他,這幾日蕭炎行動詭異,直叫她有家迴不得。


    她該怎麽辦呢?愁啊,真愁啊,十三像個老太似的抱著杯輕啄一口,坐在桌前磨磨蹭蹭,遲遲不願起身迴府。


    等夕陽已經擦下去一半,十三拖延不下去,隻有拍拍裙邊,起身去牽馬。


    迴到府裏的時候,果然蕭炎已經先她到了,整齊的四菜一湯擺好了桌,隻等著女主人迴來。


    房簷下燈籠紅彤彤的,映著屋子裏的如玉容顏。十三吸口氣,拍拍自己臉頰好讓自己表情更自然些,才跨進去。


    “妻主,你迴來了。”蕭炎站起身迎過來,替十三解下身上背著的小包袱,又遞來一條溫熱的毛巾,“擦擦臉吧。”


    十三渾身一僵,又來了!


    這幾日,蕭炎渾似被人換了個芯一般,一改往日的睥睨做派,變得小意溫柔溫情款款起來,那叫一個溫柔如水,入門相迎出門相送,渴了給你遞水,餓了給你捏肩,開口言必稱妻主,閉口必自稱奴家——十三覺得若是大盛朝有什麽十佳賢惠夫郎評比大賽,蕭炎現在這樣就可以當做模板直接送去了。


    或許這種相處才是一般人家的常態,妻主威嚴矜持,夫郎周到體貼,可是——她是真的不適應啊!


    ——


    “妻主,今天公務如何?忙麽?”


    眼見著十三坐下來,蕭炎連忙手忙腳亂把筷子遞過去,順便見縫插針關切了一句。


    “不……挺忙的。”剛想說不忙的十三吞下話語,不忙的話她要怎麽解釋這麽遲才迴來?“讓你久等了。”


    很好,出門迎接,遞毛巾,接下來詢問一天過得如何,都完成的很好,蕭炎握拳暗自給自己肯定,接下來就是一定不要對妻主忙於公務表示不滿,要體貼諒解,順便抒發一下自己的思念之情……書上是這麽寫的麽?蕭炎眼神有些飄忽,努力迴憶著那本《清筠小鑒》的內容。


    這本書是傳風弄來塞給他看的,據說是最近最受各家郎君們歡迎的書,寫書的是陳家宗夫,小字清筠,他一生和妻主鶼鰈情深,處事為人更是有口皆碑。他近來將自己幾十年持家處事的心得集結成冊,頗受年輕男兒歡迎,據說認真讀了就知道妻夫相處之道,和妻主恩愛非常。


    蕭炎知道自己雖然容貌上佳,但性子作為夫郎來說並不受女人喜歡,便想討巧取取經,要讓十三知道自己也是可以很賢惠的,不必非那阿羅不可。蕭炎約莫四五歲開蒙的時候,先生給他講夫德,被他打了出去,自此之後男兒家該看的正經書再沒碰過。這次挑書,因著小時候不愉快的迴憶,便選了眼下這本號稱能掌握所有女人的寶書。清筠先生文筆不錯,娓娓動人,夾敘夾議,蕭炎一晚上便翻了半本,越讀越是拍案叫絕,以前怎麽沒人教過自己這些?若能做到書中所寫,何愁十三不對自己情根深種?


    蕭炎向來是個行動力極高的人,一邊看就一邊把書中所授不二法門付諸實踐,自覺也是很有天分的,並不太難嘛。


    他偷眼飄十三的臉,看不出什麽表情,約莫是很滿意的,蕭炎暗自點頭,在心中給“關切妻主”這一條劃去。


    “妻主忙於公務是應當的,就是我中午吃飯想到妻主在外定然沒有家中熱飯熱菜可口,委實不安。”說完,蕭炎慢半拍似地歎口氣。


    “咳——”十三喉嚨口的飯噎住,用力吞下,訕訕道,“我記得軍營裏的飯菜似乎也不怎麽樣。”這種閨中怨夫的台詞到底是從那裏抄來的?


    “夫君,你也多吃些。”十三努力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更欣喜一些,伸手給蕭炎盛了一碗雞湯,又夾了一個大大的雞腿,“你平常在軍中辛苦,要注意身子。”


    “多謝妻主。”蕭炎含蓄道,動作優雅,不急不緩提起筷子。


    十三沒有再說話,蕭炎也沒找到話頭,兩人陷入沉默。


    蕭炎一邊小口小口咬著碗裏的飯菜一邊胡亂想,這幾日自己的表現應該能稱作很賢惠了吧,一條都沒有拉下,可為什麽十三到現在還沒有什麽表示?他有些煩躁,卻又不敢露出來讓前頭的功夫付之一炬。


    蕭炎嚐試打破沉默,“妻主,白日裏沒有你,我實在思念得緊。”他照著書中交的法子壓低聲線,每個字間稍稍黏連,給人一種柔媚婉約意猶未盡的味道。


    十三抓筷子的手一頓,她無聲歎息,把筷子放迴桌上,轉過身望著蕭炎。


    “你真想我了?什麽時候?”眉頭一挑,竟有挑釁的意味。


    “自然是——”蕭炎噎住,事實上軍務繁忙,除了中午吃飯片刻外根本沒空,十三的影子縱使出現也是一閃而過。


    他抹不開臉,嘴硬道,“什麽時候都想了。”眼神和十三對視,互不相讓。


    十三猛然起身,“放——”她深吸口氣摁下即將破口而出的髒話,轉而高聲對屋內伺候的人道,“你們都出去!”


    眼見情況不對,伺候的人相互使個眼色迅速無聲退下,貼心地帶上門,隻剩妻夫兩個人。


    十三不說話,隻盯著蕭炎看,蕭炎目光也漸漸凝肅,他站起身和十三麵對麵,眉頭微蹙。


    “你這是什麽意思?”他一掃之前的溫柔,眼神壓迫。


    “現在這樣不適合你。”


    “你說什麽?”


    “我說——現在這樣不適合你,你不是這種溫柔賢良的男子,何必要勉強自己?”十三有些煩躁,這些日子蕭炎的表現實在是給了她極大的壓力,她覺得有必要談一談了。


    “我不溫柔?我不賢良?”蕭炎上前一步咄咄道,怒目圓瞪。眼角有些泛紅,這些天他這麽辛苦逼迫自己是為了誰?卻沒想到人家根本不領情!在她心中自己永遠都是個刁蠻粗野的男人。


    以前便是被人指著鼻子說蕭閻王,蕭炎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好的,可是如今心儀的女子就在麵前,一個女人說一個男人不溫柔不賢良,傻瓜也聽得出來是什麽意思!她連裝都懶得裝了,這是在告訴自己不用癡心妄想了,她永遠看不上自己這樣的男人!


    蕭炎隻覺得胸口在滴血,在戰場上最艱難的時候也未如此絕望難受過,難受得心都絞成了一團。


    “我就是這樣不溫柔不賢良,你不是早就知道了麽,那也沒辦法,這就是你莊十三的命,一輩子和我這樣的男人綁在一起!妻主的願望我怎麽敢違背,你覺得哪個男人溫柔賢良,我都給你抬迴來伺候你!”蕭炎一隻手握住十三的肩膀,低聲吼道,像陷阱裏掙紮的困獸,“說啊!”


    十三覺得肩膀有些疼,抓住蕭炎的手拿了下來,順勢包在自己兩隻手裏麵。


    感受到溫膩的觸感,蕭炎僵立在原地,一動不動,那雙手似有千鈞重,讓他沒辦法抽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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