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先生瞥了四弟一眼,又好氣又好笑,“這次你倒真是交對了人,敗家也敗出了幾分底氣。”


    傅清暉隻是賠著笑。


    簡讓繼續道:“平日那些看管孩子的人,便隻能送到傅家。”


    “如此,往後諸事便要勞公子費心了。”傅先生起身對簡讓拱一拱手,“教書先生好說,明日便能安排合適的人選前來貴府。我還得迴攬月坊,好生說道說道四海飯館那場大火的事情,死了的就算了,活著的要帶到祠堂定罪論處。”


    “全憑先生做主。”簡讓起身還禮,“至於方鑫——”


    “明白。你與我說過這人的罪行,我並沒忘記。”傅先生一笑,“交給你發落,你隻需給我一個對外交待的說法。”


    “多謝。”


    簡讓即刻召集人手,從速出門。


    當晚,七名女孩、三個少年來到簡宅。


    鍾離嫵已經命仆婦收拾出了兩個院子,供他們住下。眼下隻能如此,住在一起,他們能夠心安一些,而且她必須要防範有哪個因為害怕而逃走,聚在一起,省人手,也省心一些。


    三個少年都是十三四的樣子。七個女孩,小的兩個十來歲,另外五個是十一二到十三四的年紀。


    對上那一雙雙清澈而驚惶如小鹿的眼睛,鍾離嫵心頭一滯,憋悶得厲害。


    將七個女孩逐一看過去,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孩子——賀蘭城摯友的孩子。正如賀蘭城所說,那孩子的容貌與其母酷似。


    她輕聲交代水竹一句,隨即對女孩招一招手,盡量抿出溫柔的笑容,盡量讓語氣更柔和一些,“過來。”


    女孩子屈膝行禮,走到鍾離嫵跟前,“您有何吩咐?”有著一管很是動聽的聲音。


    “你的住處已經安排好了,”鍾離嫵低聲道,“你娘親的摯友前來島上找你,你該去見見。”


    女孩漂亮的大眼睛立時迸射出喜悅的光芒,“是……真的麽?”


    “真的。”鍾離嫵語氣誠摯,“隨水竹去見她吧。”


    “是。”


    女孩隨水竹走開去,鍾離嫵餘下的九個人柔聲道:“不要害怕。你們日後要在這裏住一段日子,先好生歇息幾日,熟悉一下家裏的環境。”


    “那……”一個男孩神色困惑,怯懦地問道,“我們要在這裏當差麽?”


    “不是要你們當差。”鍾離嫵對他一笑,“我會盡快給你們安排照顧衣食起居的丫鬟、小廝。當然,如果你們願意幫忙打理一些家務的話,我會很感激。”


    “……”男孩半信半疑,又有些恍惚,仿佛不能置信。


    其餘的人亦是如此。


    鍾離嫵很想說,我會盡快送你們迴家,離開這裏,並且幫你們忘記這裏。但是,她不能感情用事。他們受委屈、被禁錮的日子已經太久,忽然間給他們拋出太大的希望,情形怕是要失去控製。


    她指了指小虎、水蘇,對十個人道:“他們會帶你們去住處,有什麽短缺的,隻管告訴他們。”


    九個人輕輕地點了點頭,齊齊行禮道謝。


    鍾離嫵迴到房裏,跟簡讓說了自己所做的安排。


    簡讓道:“這樣的話,讓傅家給楊誌通幾天好日子過,把他收拾出個能見人的樣子,讓他和花雪、賀蘭城見見那些孩子。解鈴還須係鈴人,有些話隻能由他們說出,孩子們才能明白一切。


    “其實本不需這樣,但是他們並不能盡快離開這裏,我們也不能繼續禁錮他們。如此,他們遲早會知道實情。早晚都一樣,長痛不如短痛。隻有全然了解之後,才能盡力去忘記,況且,到底是沒有真正踏進火坑,日後迴到故國,想來會更為珍惜失而複得的一切。”


    說的都是實情,鍾離嫵也實在想不到更妥善的法子,點了點頭,轉而琢磨另外一件事:“攬月坊裏的搖錢樹新舊更替,怎麽從沒聽說過那些不再年輕的人去了何處?”


    “……”簡讓摸了摸下巴,“都被送離了這裏。”


    鍾離嫵滿腹狐疑,“有知根知底的,這是情理之中,但有一些根本就無家可歸吧?——比如那些被擄來島上的人。”


    “所以說是送離了這裏。有的的確是出身很好,柯明成也命人送他們到家,那種門第要是想與失散多年的親人團聚,就要付大筆的金銀。”


    “……我要讓柯明成,”鍾離嫵深深吸進一口氣,“死、無、全、屍。”


    簡讓看著她閃著寒芒的明眸,心知她是真氣急了,無從安撫,隻得用沒正形的方式緩解她的情緒,“這麽狠?嚇死我了。”


    ☆、56.


    56


    鍾離嫵聞言不由笑了。


    簡讓將她的手納入掌中,“過去的事,你我無能為力,眼下的事,盡全力辦妥當就是。”


    “嗯。”鍾離嫵道,“送這些孩子離開之前,就讓他們住在家裏吧。女孩子由我帶著,男孩子就放在你跟前吧。便是你沒時間教導,他們也能跟杜衡、淩霄學到不少。”


    “自然,這次好人做到底。”


    鍾離嫵問道:“擄人來島上、送人離開這裏,是另外六個樓主所為吧?”


    “對。”簡讓道,“同罪論處便是。”


    鍾離嫵輕輕點了點頭,“我想去賀蘭城那裏看看,仔細問問她們作何打算。”


    她要問問那孩子在南楚還有沒有至親在世,若已是孤零零一人,那麽,對那個孩子就要做些別的安排。


    簡讓猜到了她的心思,道:“若是那孩子留在島上,那麽,以前的事,她知道是一迴事,與外人怎麽說是另一迴事。”


    外人對不知來曆的人態度溫和,並不代表對待經曆可憐的人若無其事,不論是同情、蔑視、猜忌,都會成為傷人的刀。


    鍾離嫵眼神溫柔地凝視著他。


    追蹤、追殺、刑訊,是他一些年月裏做慣做熟的事,這三件事,無一不需要他透徹的了解一個人或一些人的優點、弱點。


    追蹤、追殺,更多的是兩方心智對戰。交手時無一不是短兵相接,殺人不過是頃刻之間——這都是基於前期籌備而發生,在當時需要的是最迅捷的反應、不懼死的勇氣和些許的運氣。


    相對而言,最難的是抓到活口之後的刑訊。


    他和手下要了解人身體的全部關節中每一個脆弱的部分,正如他們要了解形形□□的人性格,找到最易讓人脆弱甚至崩潰的突破口。


    見過的惡人、惡行太多,相應的便知曉了太多無辜、可憐的人。由此不遺餘地地懲戒惡人,盡自己所能去照拂那些無辜之人。


    從來如此,善惡相形而生。


    ——這些是鍾離嫵前世就了解的,所以也就明白,他對惡人能有多狠辣殘酷,對無辜之人便能有多善良。


    自然,他過於善良周到的情形不是太多。大多數時候,對於善惡並存的人,他都存著一份自骨子裏而生的冷漠。


    他隻能如此。


    最醜惡、最純善與絕對的強弱他不知已見過、聽過多少次,位於兩者中間的人與事,於他早已是尋常,若還時時動容、動氣、動手,不會累死也會瘋掉。


    以前也曾隱約意識到這些,卻不如今日來的深刻,因為今日有實打實的事情擺在眼前。


    這男人以前的日子,不知有多辛苦,不知可曾對這塵世厭倦。看過的活得疲憊的人太多,自己又如何能輕鬆。


    他的功成身退,這也是原因之一吧。


    的確是該換一種生涯。


    念頭飛快閃過腦海,鍾離嫵笑著輕聲問他:“這樣了解人情世故,那你了解我麽?”


    簡讓將她帶到懷裏,想了想,緩聲道:“孤獨、到何處都似客;心腸太冷硬,有時又出奇的柔軟;有過厭世的心境,生而無歡,死而無懼。尋常人都為你不甘的事,對你來說,根本無足輕重,你不在乎。尋常人都覺得你不該計較的事,對你來說,卻是無從忍受。”


    鍾離嫵不由有些驚訝。他對自己的了解,超乎想象。


    簡讓莞爾一笑,“我們本是一路人。隻是你比我更孤獨。幸好,已成過去。”


    攜手之後,在有意無意間,他們有所轉變。簡單說起來,就是眼裏、心裏有了彼此,學會了容忍、讓步、遷就。而在以前,那些恰恰是他們最不需要的。


    此刻,水竹在門外稟道:“賀樓主命人來問夫人是否得空,她想當麵道謝。”


    “我這就過去。”


    “是。”水竹轉身出去傳話。


    鍾離嫵站起身來,笑盈盈地望著他,“那你知不知道我此刻最大的心願是什麽?”


    “此刻?”簡讓想了想,“我怎麽可能猜得出。”


    她笑著捧住他麵頰,親了親他的唇角,“迴來告訴你。”


    **


    賀蘭城站在院中,仰望著夜空中的星月。


    晚風徐徐,星月璀璨,是格外溫柔美麗的夜。這溫柔不能撫平她心頭翻湧的情緒。


    鍾離嫵款步走近她,和聲問道:“那孩子是你尋找的人吧?”


    賀蘭城轉身凝視著她,眼裏瞬間有了淚光,“是。”繼而盈盈拜倒,“公子與您的大恩大德,妾身無以為報。”


    “這是做什麽。”鍾離嫵笑著扶她起來,“你也沒少幫我的忙,不然的話,進展會慢很多。原本我就要過來找你說說話,問問你們作何打算。”


    “我們到屋裏細說。”賀蘭城請鍾離嫵進到廳堂,落座後,對站在一旁的女孩道,“鈺欣,這位是簡夫人,我們的恩人。”


    鈺欣走到鍾離嫵近前,跪倒在地,語聲哽咽:“鈺欣永不會忘記夫人的恩情。”


    “兩個都是這樣,快起來。”鍾離嫵起身扶起鈺欣,見她眼睛紅紅的,一旁的賀蘭城也分明哭過。


    賀蘭城吩咐鈺欣,“你去內室歇息,我和夫人說說話。”


    “是。”


    鍾離嫵直接說了自己和簡讓的想法,末了道:“這孩子如今家中是何情形?怪我,上次也沒細問。”


    賀蘭城歎息一聲,“至親都已不在世,我也沒瞞她——她的母親故去之後,別的親人在流放、服刑期間出意外的出意外,病故的病故。若是還有人,我總要盡力救出來,一同來這裏。”


    “這樣的話,你們日後作何打算?”


    “日後我要迴西夏一趟,帶鈺欣去祭拜親人,我也要到摯友墳前上一炷香。”賀蘭城如實道,“至於鈺欣作何打算,我還沒細問,現在也不能急著問她這些。”


    “的確。”鍾離嫵斂目思忖片刻,“這樣的話,你不妨將鈺欣帶迴自己名下的住處,不要與下人說起她的身世、經曆,我們這邊也是隻字不提。至於別的,你應該知道分寸。”


    “是。”賀蘭城轉而道,“鈺欣說,還有一個女孩也是西夏人,夫人若是方便——能不能把人交給我?我想悉心照顧她們。”語畢,苦澀地笑了笑,“終歸是來自相同的國度。”


    鍾離嫵欣然一笑,“明白。依你。日後你如何度日?”


    “我名下有所宅院在東部,常住的話,在那裏更合適,找個尋常的營生。當然,要等到整件事過去,才能著手去做。”


    “沒錯,眼下你和鈺欣還是住在這裏更踏實一些。”鍾離嫵道,“至於浣香樓裏的女子,把實情告知她們,總會有人喜聞樂見吧?”


    “一定的。可是,”賀蘭城不免為鍾離嫵憂心,“有些女子是舉目無親,並且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涯,最要緊的是,她們隻有服侍人這一技之長。”


    “……”鍾離嫵無奈地笑了笑,“那就隻能讓傅家去頭疼了,我對那樣的人沒有好脾氣,沒閑情勸她們從良。”


    “也是。”賀蘭城又道,“傅家需要頭疼的,還有柯明成身邊那十多個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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