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塊和田羊脂玉牌,還留著他的體溫。鍾離嫵握住玉牌,迴想著他方才的一番話,反倒不能夠一口迴絕了,“你也太急了,好歹讓我想想。”


    “行。”簡讓對她是進兩步退一步,見好就收。此刻就讓她說出個子醜寅卯的話,那結果一定是他不想聽到的。


    鍾離嫵瞥見眼神單純無辜的四喜,笑了,“快下去吧。”


    “嗯。”簡讓先一步走下一節台階,仍是攜著她的手,說起季萱,“你母親那邊,我是不是該去專程拜見?不管怎樣,總得做些表麵功夫,先把親事定下來,省得再有人惦記你。”頓了頓,又道,“自然,要等我搬出這裏之後再說。我們比鄰而居的情形,容易讓人對你說三道四。”


    “我找機會先跟她提一提,一步一步來。”她先迴答了之前的問題,隨後道,“那你能搬去哪兒呢?實在不行的話,還是我搬出去吧。”


    他考慮的都在情理之中。島上就算規矩再小,民風再開放,他們定親之後,若還是這樣住在客棧,人們少不得會私下議論,傳出難聽的話。


    但是,他之前根本是打算在客棧安家的,又與景林、掌櫃的交情匪淺,她要是同意的話,想一想就覺得自己不厚道。


    簡讓語帶笑意:“沒聽說過狡兔三窟麽?不用擔心我住得差。”


    “那我得先去看看。”親眼看到才會相信,她並不希望他因為自己住得不好。到底是還沒怎麽樣呢,不想欠他這種人情。


    簡讓頷首一笑,“行啊。等收拾好了,我帶你過去看看。”


    “嗯。”


    說著話,台階走到了盡頭。


    四喜坐在厚重的雕花木門外,翹首等待。


    簡讓推開木門,它立刻歡天喜地的跑進門去。


    室內點著明燈,光線明亮。


    鍾離嫵隨著簡讓步入密室,匆匆環顧一番,有片刻的愣怔。


    這裏的格局分為正屋、次間。


    正中這一間,迎麵是一張偌大的花梨木長案,上麵散落著筆墨紙硯、書籍,後麵是一個偌大的書架,被書籍卷宗填充的滿滿當當;左右兩麵牆下,散放著醉翁椅、躺椅、多寶架、坐墊等物件兒。


    “這是怎麽做到的?”鍾離嫵不明白的是書架、長案這樣大的家具怎麽搬下來的。


    簡讓就笑,“這你就不懂了,所需的零件兒都做成之後,便能帶到下麵拚接起來,並不難。”


    鍾離嫵根本不了解這方麵的事情,聽他說完仍是覺得新奇。隨後,她分別到左右兩個房間看了看。


    兩個房間特別寬敞,比左麵的房裏堆放著不少小箱子,不需看也知道,定是金銀珠寶。右麵的房間是裏外間,外間四麵牆都立著紫檀書架、書櫃;裏間則設有酒櫃、軟榻、哀家,一角放著個很精致的小房子——四喜的窩,窩裏有玩具、布偶。


    這會兒四喜叼著一個布偶甩來甩去,玩兒得正歡,憨態可掬。


    鍾離嫵笑起來,總算明白它為什麽喜歡來下麵了。下麵沒有隨時可能跑到它麵前晃的雙福,隻有它的窩和玩具,換了人也不會選擇在上麵受氣。


    簡讓攬了攬她的肩,到:“等我搬出去,你就在這兒住一段日子,權當幫我看家。”


    “好啊,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鍾離嫵滿口應下,隨後轉去書架前,認真地挑選了兩部自己一直想看的大周的史書。


    **


    季萱坐在廳堂,足足等了半個時辰,耐心用心之前,鍾離嫵總算迴來了。


    鍾離嫵一進門,季萱就感覺到她與平日很有些不同:氣色極佳,眼裏水光瀲灩,充盈著發自心底的喜悅。


    雙福方才不知道去了何處,這會兒一溜煙地跑進來,等鍾離嫵落座之後,就跳到了她懷裏。


    “您找我是為何事?”鍾離嫵溫聲問道,另一麵則取出一條素色絲帶,在雙福麵前輕輕搖晃。


    雙福立時來了精神,大眼睛靈活地隨著舞動的絲帶轉動,抬起前爪去捉。


    “是舊話重提。”季萱說道,“你還是搬去與我同住吧。”


    鍾離嫵興致頗佳地陪著雙福玩兒,輕易不讓它抓到絲帶。若是太容易得手,它很快就會覺得無趣。因著雙福帶來的喜悅,她語氣更為柔和,“這件事再說多少遍都一樣,我不可能答應。況且,您應該也看出來了,住在客棧的益處頗多,因著蘭綺的緣故,景先生、掌櫃的平日都對我照顧有加。”


    “這算是我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季萱語氣平靜地告訴她,“你若是一意孤行,那我就真要狠下心來行事了。你若是還顧及與蘭綺的情分,便為了她聽我一次勸吧。”她越是平靜,意味的越是打定了主意。


    “蘭綺與其做您的養女,遠不如做歸雲客棧的管事。”鍾離嫵委婉地提醒季萱。


    季萱似笑非笑,“你們若是這個想法,那我不論做出什麽事,都能心安理得。”


    鍾離嫵唇角彎成諷刺的弧度。不是這個想法的時候,季萱也沒對她和蘭綺好過。她心念一轉,索性道:“今日您來得正好,我也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您——我要是嫁人的話,隻嫁簡公子;便是不嫁他,也不會看中別人。”


    換個人的話,她絕不敢這麽說。但是季萱不同,季萱就算說夢話,都不敢聲張她與簡讓的事情。


    同意與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應該跟季萱交底,要麽就斷了她荒唐的心思,要麽就逼著她迅速亮出底牌。如此,能夠速戰速決。


    這樣好的時日,總與季萱這樣耗著實在不是長遠之計。


    “嫁他?”季萱的臉色迅速轉為青白,“你想都不要想!”她眼前的這個女孩,是打定了主意拋棄家族、拋棄故國,是天生的沒出息,還是瘋了?——以往總是擔心這一刻,甚至預料到了這一刻,但是,事實遠比想象帶給她的憤怒、失望要重上百倍。


    “不但這樣想,還要一步一步地做。”鍾離嫵歉然一笑,“我從來都不會跟您開玩笑。”


    季萱拂袖起身,快步走向門口。走出去幾步,她忽然停下來,轉身凝視著鍾離嫵,視線宛若鋼針一般鋒利,“你若是敢毀掉我的打算,我就毀掉蘭綺的一輩子!到了這裏,我才知道你們姐妹情深到了什麽地步,你可以說我卑劣,但蘭綺的確是你的軟肋。你能枉顧一切,做出這般罪該殺頭的蠢事,我就能毀掉你看重的人。來日看到蘭綺的淒慘處境,你要記得,她是被你害的!”


    鍾離嫵眸子裏迸射出鋒芒,“你是說,要與我反目成仇?”


    ☆、第24章 懲罰(上)


    24


    季萱冷然道:“說這句話的人應該是我。”


    鍾離嫵把手裏的絲帶放到桌案上,雙福立刻追了過去。她撫著雙福的小腦瓜,望著季萱的眼神已經分外暴躁,“坐下,等著。此刻起,我這兒再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水蘇見這情形,心知小姐是真惱了,當下二話不說,把季萱強行帶迴原來的位置,將她按在太師椅上。


    季萱怒極反笑,“倒要看你能把我怎樣!”


    鍾離嫵不予理會,吩咐水竹:“去請二小姐過來。”


    水竹應聲出門,一路跑著去請季蘭綺。


    之後,鍾離嫵沉默不語,但是誰都能感覺到她心情極差,使得廳堂裏的氛圍都變得凝重、壓抑。就連原本興高采烈的雙福都安靜下來,乖乖地坐到了她身側。


    季萱再一次踩到了她的底限,亦是情形最惡劣的一次。


    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季蘭綺走進門來。


    鍾離嫵先是對她一笑,示意她落座,隨後把季萱說過的話複述一遍,末了道:“她就在你眼前,你不妨問問她是否屬實。”隨後轉去內室,“我稍後迴來。”


    她要從此刻起就做出相應的安排。之所以喚蘭綺過來,是不覺得有任何需要隱瞞的必要。


    養母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已經不顧你的死活,可以冷酷地犧牲掉你的一輩子——這是蘭綺必須要了解的。


    她喚水竹備好筆墨紙硯,寫了一張字條,水竹即刻將字條送去麒麟手裏。


    之後,她喝了半杯茶,打定了主意,心情由此好轉。


    坐在桌案一角的雙福看著她,輕輕地叫了一聲。


    鍾離嫵歉然地笑了笑,把它抱到懷裏,“沒事。”貓狗之所以讓很多人極盡寵愛,便是因為有靈性,能第一時間感受到主人的情緒轉變,並且會無言地陪伴。


    季蘭綺從始至終都沒質問季萱。她失望得無以複加,但也有一種得到解脫的輕鬆感。待得鍾離嫵轉迴來的時候,她緩聲道:


    “我會給她養老送終,但是,決不能坐視她毀掉你的姻緣——這些我已經跟她說過,她卻當做了耳旁風。”


    鍾離嫵唇畔緩緩綻放出一抹透著理解、傷感的笑容。她知道,心裏最難過的是蘭綺。可就算到此刻,蘭綺不接受擺布的原因,是為著她。


    季蘭綺迴以一抹酸楚的笑容,輕聲道:“姐,日後不管任何事,按照你的心思去做就好。”


    “孽障!”季萱的眼神裏隻有怨懟、失望,“早知道你是這樣,當初我就該讓你在街頭餓死、凍死!”


    “蘭綺,”鍾離嫵和聲道,“今日出了不少事情,你累了,先迴房吧。”


    “好。”季蘭綺順從地站起身來,“有不明白的事情,或許我知道答案。”


    “我知道,明日再找你說話。”鍾離嫵喚水蘇送蘭綺迴房。


    這時候,麒麟來了,帶著幾本賬冊,進門後恭敬行禮,繼而將賬冊交給鍾離嫵。


    鍾離嫵滿意地笑了笑,“迴去忙別的事情吧。”


    麒麟會意一笑,稱是而去。鍾離嫵給他的字條裏,還交代他明早要帶上小虎、小鶴幾個去做一件事,今晚就得做些準備。


    鍾離嫵拍了拍手邊的賬冊,對季萱道:“到了跟你算總賬的時候,先從銀錢算起。別打岔,好麽?


    “我去西夏之前,你為著收拾留在官場的殘渣餘孽,需要上下打點,十來年賺下的家底所剩無幾;我迴到南楚的時候,你手裏還剩六千多兩的現銀、一萬兩的銀票;你名下的鋪子、田產每年能有三四千兩的進項。


    “換在尋常小商賈,這情形已算不錯;換在尋常百姓家,足夠一生衣食無憂。但是,對你這個一心要複仇的人來說,就遠遠不夠了。


    “自四年前到現在,你的衣食住行,包括繼續上下打點所出的銀錢,用的都是我與蘭綺、管事累死累活賺到的大筆銀錢,總數遠遠超過了你以前數年相加的開銷。你的家當,沒人動過分毫。


    “的確,你可以說,這種花銷本就該由鍾離家的後人來出——我不是要推卸責任,跟你囉嗦這些,隻是要告訴你:從四年前起,就是我和蘭綺在養活你、孝敬你——我們自彼時就已經在報答你的養育之恩。


    “沒有我們的話,你還需要多久才能來到這裏?”


    這些都是季萱無從反駁的事實,可是——“我不是為了自己才花費大筆銀兩,更不稀罕你們報答勞什子的養育之恩。我的初衷從未變過。你若是按照我的安排腳踏實地的走下去,比起來日能夠得到的榮華富貴,那些銀錢又算得了什麽?”她的語氣很是不耐煩。


    “不稀罕我們報答你的養育之恩。”鍾離嫵需要在意的隻有這一點,“很好。銀錢賬算完了,說說人情世故。本來呢,你不用蘭綺要挾我的話,我還會稀裏糊塗地跟你這樣耗下去,甚至盼著你有朝一日清醒過來,不再做你的春秋大夢。可惜的是,你把事情做絕了,那麽我也不需再留餘地。做錯事就要受罰——你動輒就要人賠上一生,這個錯誤太嚴重。”


    “你想怎樣?”季萱不屑的一笑,“你又能怎樣?”


    “我要把你頭上那頂帽子摘下來,不會再讓你做我勞什子的嫡母。”鍾離嫵揚眉一笑,“我要你做迴我的姨母,再不能幹涉我的事情;我要做迴鍾離淵的女兒,堂堂正正地活下去。日後我隻管等著那些仇家送上門來讓我收拾——如果他們會心虛到那個地步的話。”


    “你!”季萱瞪大了眼睛,連雙唇都要失去顏色,“你真是瘋了!我便是拚上一條命,也不會讓你得逞!”


    鍾離嫵笑起來,“我要是真發瘋,你還真消受不起。”說著話,她起身走到季萱麵前,手勢從容地取出一條帕子,動作堪稱溫柔地掩住了對方的口鼻,“你累了,先睡一覺。”


    季萱驚怒交加地瞪著她,然而視線迅速變得模糊不清,神智亦墮入黑暗的深淵。


    鍾離嫵喚來水蘇:“把她安置到廂房。”


    當晚,鍾離嫵摟著雙福歇下之後,所思所想,都關乎小時候。


    重獲新生之後,她因為有個那樣的長輩,明麵上有著叫人低看的身份,心裏總是窩著一股無名火。為此,她不是聽話的孩子,更不是和善可親的姐姐,打心底認定蘭綺與季萱一個鼻孔出氣,沒法子親近。


    可是,在後來,蘭綺總是那個先一步關心她、對她好的人。


    姐妹兩個一同跟著鄭師傅習文練武的歲月裏,季萱和師傅對蘭綺的要求隻是過得去就行,對她的要求則恨不得每日都有讓人刮目相看的進展。這樣的情形,隻能激起她的逆反之心,明明對功課倒背如流,明明已將招式完全領會,就是裝作沒背、沒習練的樣子。


    鄭師傅隻是恨鐵不成鋼,總說既然是少見的好苗子,為何要辜負天賦。


    季萱則會因為這情形發火、罰她。功課背不出,晚間便會將她關到柴房裏,直到能夠背誦;招式沒領會,就到花園裏的樹林去苦練。若是做不到,晚間就沒飯吃。


    那樣孤單、漫長的夜裏,有時啼笑皆非,有時滿心憤懣。境遇的落差,讓她做不到對季萱當即低頭服軟,隻能盼著自己快些長大。大一些之後,便能培養自己的心腹,逐步脫離季萱的控製。人小腿短的時候,想什麽都是白搭。


    就是在那樣的夜裏,蘭綺用自己攢下的碎銀子收買看著她的人,給她送去可口的飯菜,並且就算不說話,也會在她身邊坐著,靜靜地陪她到晨曦初綻的時候。


    一次兩次,她能無動於衷,沒心沒肺地在妹妹麵前大快朵頤;次數多了,便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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