蕁娘離開重家,囑咐洞庭君看好二娘子這位“故人”,就帶著小倭瓜他們給黨參枸杞傳了信,要他們發動六道靈台的人幫忙尋人。他們自己則一路北上,一路尋人。蕁娘摘下了重韞給她的無字鐵符,每到一個地方便召出當地的土地細細盤問。兩個月裏,他們一共走過七路一十三府,可不論到哪裏,土地給出的答案都是: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這個人不曾借道於我的轄地。


    接近汴梁時他們又扭頭南下,深入西南尋人。這夜裏宿在襄州,蕁娘忽然從夢中驚醒。她已經很久沒做過夢了。


    夢中是她和重韞第一次在黃草坡上相遇,可事情發生的軌跡卻與當年完全不同。


    夢中的重韞不是道士,而是一個衣著華貴的富家子弟。他帶著一批馬隊,由劍閣入川送茶,途徑黃草坡時正巧遇上大雨,他怕茶葉淋雨受潮,遂下令手下人在荒廟裏暫避。


    入廟後果然遇到那怪僧了。怪僧將美人圖拿出來,企圖害人性命。可夢中的重韞多年來在外經商,見識菲淺,一眼便看出那怪僧在畫上灑了迷魂藥。他不動聲色地下令手下人假裝中計,作出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樣,在那怪僧防備鬆懈時突然暴起,一劍刺向怪僧。


    可怪僧武藝高強,而且渾身是毒,不小心被他抓上一下,咬上一下,不出一刻,人便中毒而亡。重韞帶的馬隊裏雖然都是練家子,又怎能敵得過這樣一個渾然不怕疼的怪物?


    雖然最後他們仗著人多將怪僧打退了,可他們的人也折損了一半。


    重韞拄劍而坐,他麵前一堆篝火將將熄滅,紅色的微光映在他臉上,還是一樣的眉眼,蕁娘卻覺得這個人那樣陌生。


    手下人將美人圖捧到他跟前。


    “三郎,這幅畫如何處置?”


    他抬起眼,目光如蜻蜓點水般從畫上一掠而過,看到畫中美人的臉時,目光微作停留,終於顯露出一點不同尋常的沉迷和驚訝。


    然而下一刻他的目光一閃,又很快恢複了平靜。


    “燒了吧。”


    “人皮為畫紙做的畫,這樣邪性的東西,若是留在世上,遲早一日又要貽害於世。”


    火又被生起來,紅晃晃的火光映照在這座荒廟破敗的牆上,一恍一恍的,顯得鬼氣森森。


    拿畫的漢子將美人圖攤開,放進火堆裏。


    火舌舔舐著她的身體,空氣中彌漫著皮肉燒焦的味道。她被困在畫裏,好似身處地獄,她的腳底下遍布著紅蓮業火,可她卻走不出來。


    紅色的火舌好似起舞的小蛇,灼破了畫紙,留下焦黑的灰燼。


    她哭,瘋了一般大喊大叫:“道長!你不要我了嗎?你要燒了我嗎?”


    可重韞卻一點都聽不見。他隻是坐在那裏,雙眼放空,似乎看著燃燒的畫卷,又似乎是看著荒廟外頭越來越亮的曙光下,那一具具被架到柴火堆上,等著火葬的屍體。


    廟裏的火堆漸漸熄滅了。


    重韞慢慢站起來,邁出第一步。他的靴子踩在美人圖的灰燼上。一步,又是一步。他走了,再也不曾迴來過。


    蕁娘睜開眼睛,在臉上一摸,才發現自己把枕頭都哭濕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做這樣的夢,這個夢又昭示了什麽。可那夢境如此真實,簡直就好像他們真地就曾經那樣陰差陽錯地,錯過了。


    蕁娘怔怔地躺在床上,發了一會愣,忽然有些魔怔地想到:要是小太子沒死,道長是不是就不會離開家呢?如果他不離開家,夢裏的道長,應該就是他成年後的樣子吧。如果他們在黃草坡相遇,他是不是真地會燒了自己?


    心裏有一個聲音低聲問她:你覺得呢?


    她心中忽然生出一個執念。這麽多天來,他們找了那麽多地方,可似乎從來沒有順著當年她和道長一起去過的地方找一遍。


    她的心砰砰地跳起來:會不會,道長他會不會去那些地方?


    這個念頭一起,簡直無法遏製。她起身穿好衣服,舉著油燈到隔壁一看,小倭瓜和小白還在沉沉地睡著,這些天連日趕路,風塵仆仆,他們早就已經疲倦無比。


    蕁娘輕輕喊了兩聲,兩人都沒醒。她摸了摸小倭瓜消瘦下去的小臉蛋兒,心裏有些難受。罷了,罷了,讓他們多睡會吧。


    她留下一張字條壓在桌上的茶杯下,悄悄合門而出。這裏是襄州,再往西南方向飛上半天,就是夔州。


    ##


    夔州城外的林子裏傳出陣陣鳥鳴,冬寒未消,樹葉上結著銀色的霜,被太陽一曬,化了,就變成了晨露,最後蒸騰無蹤。


    蕁娘憑著記憶在樹林間行走了許久,千辛萬苦才找到那年發現昆侖淬月的那個地洞。那個洞裏積滿了落葉,大部分已經化為黑色的泥土,仔細看去泥土似乎還有些動物的屍骨,這些動物應該是不小心掉入洞中卻因為地洞太深,爬不出來,最後餓死在了裏頭。這一路行來,野草枯黃,草徑兩旁的樹木也大多病蔫蔫的,沒有一點大地迴春的景象。這樣衰敗的風景叫人看了心裏無端端難受極了。


    蕁娘在洞邊的一段枯樹幹上坐了一會,正準備站起來,忽見不遠處的落葉堆裏猛地拱了一下,頓時漫天黃葉蕭蕭。


    “哎呦,哎呦,老身的腰啊,老身……”


    那身穿秋香色大袖衫,手拄藤拐的少女忽然停下嘴中的絮絮念叨,吃驚地望向前方。過了一會,她將手中藤拐朝身後一丟,尖叫了一聲,驚起林間無數飛鳥。


    “真的是你!我的天,老身還以為年紀大了,一大早起來就眼花了呢。”


    她抓住蕁娘的手,興高采烈地說了一籮筐,才發現蕁娘的眼眶有些微紅,土地當得久了,見識多了閭閻街巷間的紅塵瑣事,李蓴芳心思之敏感,偶爾也能頂得上半個媒婆了。


    她踮起腳左右望了望,沒看到重韞,又想起上次重韞入川,身邊似乎也沒跟著蕁娘。她一時大發想象,瞬間在腦中腦補出無數勞燕分飛啊,夫妻失和啊,有緣無分啊……的戲碼來。


    她小心翼翼地開口:“怎麽沒瞧見重韞道長?我聽說他如今是國師了,你們這些年過得可還好?”


    她這一問,蕁娘便知她什麽都不知道。她眼中一澀,忍不住抱住李蓴芳,悶悶地啜泣起來。哭得夠了,才被李蓴芳帶到渡口邊上的麵攤。


    李蓴芳抽出帕子將筷子反複擦了擦,遞到蕁娘手裏。


    蕁娘低頭看到麵條上那塊煎得噴香的大排,眼淚又忍不住啪嗒啪嗒開始掉,慌得李蓴芳忙不迭地給她擦眼淚,“不就是找不到人嗎?你放心好了,川中其他州府的土地都與我相熟,我迴頭去問問,絕對連一隻螞蟻都落不過他們的眼。”


    蕁娘挾了一筷子麵條塞進口中,點了點頭。


    麵湯鮮香,麵條筋道,她還記得十一年前和重韞一起在這吃的那碗大排麵的味道,跟這個一模一樣。她看了眼在廚灶上忙活的攤主,眉眼與原先的攤主很是相像,隻是年輕多了。


    喝了幾口熱湯,蕁娘終於收拾好昨夜那場噩夢留下的憂慮傷心。


    她想起今早李蓴芳又是從地裏鑽出來的,便問:“你怎麽跟田鼠似的,到處往地裏鑽呢?”


    李蓴芳唿嚕嚕吸進一口麵,道:“你不知道,青城派的小道士忒會使喚人,要不是看他長得俊,哼。”


    “此話何解,青城派的小道士又是誰?”


    李蓴芳拿帕子摸了摸嘴,“青城派的小道士就是禪殊那小道士啊。哦,現在不能叫他小道士了,人家現在是青城派中的長老了。你是不知道,這道士真是嘴甜,老身給他一忽悠兩忽悠的,也不知怎麽稀裏糊塗地就掉進他坑裏,答應幫他找人。他說,皇帝老子有個女兒不見了,讓我幫忙找。我問他,皇帝的女兒長啥樣?你知道他說啥嗎?”


    “他說,皇帝那女兒長得不好看,從懂事起就帶著麵紗不肯將麵貌示人,連她親爹娘都不知道她長啥樣呢。”


    李蓴芳說到這裏歇了口氣,憤怒地拍了下桌子:“簡直是扯犢子!連長什麽樣都不知道,叫我怎麽幫他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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