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弼站在院中,手中握著的長刀斜斜下垂,未幹的鮮血順著刀槽滑落,一滴,兩滴。


    佛念滿麵是淚,咬住牙根拚命想止住那種令人全身發寒的顫栗。他不明白,事情何以就進展到這個地步?為什麽昔日裏笑顏相對的親人,轉瞬間就能將屠刀架到他身上?他不明白,這種亂糟糟的世道,這種岌岌如同空中樓閣的權位,為何如此誘人?竟引得無數人親赴後繼,將手足親情踩於腳下,碾為埃土。


    佛念跪伏在地上,朦朧中看到那把滴血的長刀微微提起,姚弼冷酷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都殺了吧。”


    他沒死。長劍即將抹斷他脖子的那一刻,一隻鳴鏑的利箭穿透了那個武官的胸膛。他仰麵倒下,沉重的身軀壓得佛念難以喘息。


    太子府外頭隱隱傳來一陣長唿:“皇上來了——”


    阿爺在垂危之際強提著一口生氣平定了宮變之後便闔然長逝。佛念的父親登上寶座,僅僅一年便國破家亡。


    父親決定降敵的那一日,他從城牆上一躍而下,身死殉國。


    他死了之後,魂魄四處遊蕩。至一年三月驚蟄,一聲驚天動地的大雷炸裂天際,一道紫電劈在他身上,再醒來時,他便成了亂世裏無家可歸的一個小乞兒。


    自那以後,他常常做夢,夢中有一尊佛陀許諾與他平定亂世的力量,要他以靈魂作為交換。


    他伸出手,狀似慈愛地撫摩他的發頂,用引誘似的語氣說道:“亂世裏,隻有殺戮才是天道。佛念,你想要平安喜樂,便免不了殺戮。”


    冷汗涔涔而下,重韞捂住幾欲炸開的頭顱,在夢中大喝了一聲:“不!我不是姚佛念!”


    佛陀好似一片被重拳擊中的琉璃,登時四分五裂,化作一地碎片。


    重韞猛地睜開雙眼,按著胸口籲籲地喘了兩道粗氣。太詭異了,他剛剛險些以為自己真地就是姚佛念這個少年了。


    一個蒼老的聲音緩緩地說道:“女施主,他醒了。”


    重韞扭轉頭顱,見榻邊坐著一位盲目老僧,他摸索著捧起一碗黑漆漆的湯藥,送到他嘴邊。


    “喝吧,喝下去,你的瘀傷就會好了。”


    草簾之後轉出一位素衫女子,梳著矮矮的小髻,髻中插著一隻玉色瑩潤的白玉簪,右手套著一副金鐲和一副玉鐲,走動間兩鐲相碰,發出清越的擊響。


    那婦人走近了,重韞以肘支起身體,一看清她的容貌,不由脫口道:“蕁娘!”


    那女子身邊跟隨的侍女喝道:“住口!我家女郎的名諱豈是你這等醃臢下/賤的人喚得的!”


    那女子抬手止住婢女的嗬斥,朝重韞微微頜首,道:“你既醒了,我也可放心離去了。這位住持年老體弱,獨自一人照看這間寺廟,你若無處可去,不妨留在寺中跟著這位住持修佛。”


    她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個荷包輕輕地放在榻邊,道:“住持大師,這是信女的一點心意,希望大師您能收下。”


    老主持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這世道,像女施主這樣心善的人,不多了。”


    那女子臉上露出慘淡的笑容,還了一禮,轉身便走。


    重韞心中狂唿:蕁娘莫走,我是來帶你迴去的!


    但他的行動卻無法遵從自己的心意。明明是想讓她留下,可等到那與蕁娘容貌相同的女子打起草簾時,他卻爬起來,在榻上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女郎的救命之恩,小乞兒此生難以為報。我隻願日日念佛,保佑女郎一生康平喜樂。”


    那女子側過臉,朝他點了點頭。草簾落下,隨著那一聲聲逐漸遠去的金玉交響,這屋裏隻剩下他與老僧二人。


    重韞這才漸漸發覺此時情況的詭異。他明明占據了這個身體,卻無法控製這個身體的言行。他就像一個旁觀者,冷眼看著這個身體對著老僧三叩大拜,認了師父,剃了度,自此在這座小廟裏安身。他看到了一切,也感受到了一切,卻不能做出符合自己心意的舉動。


    光陰似箭,他在這廟裏呆的三年似乎真的一眨眼便過去了。重韞後知後覺地想起在鬼市裏看到的那麵銅鏡。據說世上有些寶鏡,可觀過去未來之事,他聯係起那執長鞭的僧人鞭打眾鬼時所說的話,略作猜想,便知道自己應當是落入幻境裏,而他身邊發生的所有事情,則跟那個叫姚佛念的少年息息相關。


    隻是不知何以那個救起姚佛念的少女會跟蕁娘長得一模一樣。


    重韞將木桶沉入井中,並不打水,隻是麵色沉沉地盯著水中的倒影。


    這個以身殉國後又奇跡般重生在小乞丐身上的少年姚佛念,長得和重韞十四歲時一模一樣。重韞自然不會認為這個姚佛念是自己的前世。難道是因為自己現在的所見所聞,都是透過自己的眼睛看到的,所以身邊的人物,自然而然地便會長得與他的相熟之人相似,或者完全一樣?


    比如說他現在的師父,這座小白馬寺的主持,便長得與褚雲子一模一樣,隻是瞎了眼,禿了頭,脾性也迥然不同。


    他不知道在幻境裏呆一年,折算成現實世界裏的時間,究竟是多長。可他處心積慮在幻境裏找了三年,就是找不到任何的破解之法。


    幻境裏的世界太真實了,真實到重韞幾乎都要以為自己本來就是屬於這裏的。


    重韞又想到那個也叫“蕁娘”的女子。他修道,自然知道這世間萬物,冥冥中自有機緣,自打自己一落入幻境裏,看到的便是姚佛念被那女子所救的過往,這女子日後勢必與姚佛念有莫大的淵源。也許,她就是重韞離開這個幻境的關鍵。


    重韞想了這一會,不由自嘲起來。就算那女子是關鍵又如何。他現在根本無法做出順從自己的心意去找她這樣的事情來。他隻能按部就班地把姚佛念所有的經曆一項項過上一遍。


    他撈起衣袖,露出臂上的勁瘦肌肉,一左一右撈起兩大桶滿滿的水,健步如飛地提到廚下,燒上水,在米缸裏掏了掏,掏出最後一把米扔進了鍋裏。


    重韞自作了和尚之後便沒下過山,隻約莫知道他們現在在北方,山外頭有幾撥胡人打來打去,整個關中地區戰火紛飛,民不聊生。這三年來,師徒倆一直是靠打柴和采摘藥草與山下的村民換些米麵為生。一個月前,山下的村民紛紛南渡避難,重韞便徹底地失去了以物易物的來源。


    粥熟了,重韞將大部分的米粒撈進一個碗裏,往鍋裏丟了把野菜,焯了一下,便撈出來放進另一個碗裏。沒辦法,米隻剩下這麽多,要吃飯的嘴卻有兩張。


    聞到米粥的香味,重韞的肚子咕嚕叫了一聲,他忍不住暗自好笑。明明是在幻境裏,居然也會覺得餓,覺得痛,覺得冷。


    他將老和尚扶到院子裏坐下,把溫熱的米粥送到他手邊,自己則捧著那碗沒有油腥也沒有半點鹹味的野菜坐到一邊囫圇吃了起來。


    縱使腹中轆轆,這野菜吃進嘴裏也並不覺得美味,一股子澀澀的青草味直衝鼻頭,重韞隻能嚼也不嚼地咽下去。


    老和尚捧著那碗粥,空洞洞的眼神落在破敗的小佛堂前。忽然,他站起來,摸到重韞身邊,在他身前蹲下。一手扶住重韞手裏的碗,另一隻手將自己的碗一傾,倒了半碗粥到重韞的碗裏。


    重韞怔住:“師父……”


    老和尚的臉與褚雲子的重疊在一起。重韞忽然想起他剛到嶗山的日子。那時他還是個半大孩子,剛開始跟著師父吃素,其實並不習慣。他又還在長身體,經常半夜餓得胃裏火燒火燎,一翻身看見窗外的大圓月,都能想象成是張大燒餅。


    日子久了,竟養出腹痛的毛病。褚雲子外出迴來後,將照顧他的何彌勒狠狠訓了一頓。後來每夜睡覺前,重韞總能在枕頭底下摸到一枚水煮蛋,溫溫熱熱的,似乎才剛從鍋裏撈出來不久。


    老和尚歎了口氣,慈愛地摸了摸他的頭,道:“吃吧,吃飽了,咱們也該離開了。”


    重韞忍住眼中的酸澀,問:“去哪兒?”


    老和尚神色落寞地望著院外的天空:“去南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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