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韞看著落在手心的月光,用一種略帶蒼涼的語氣道:“人有的時候,很擅於自欺欺人。明明知道的事情,會故意裝作毫不知曉。明明再進一步就可以揭開那層麵紗,卻遲遲不動,隻為留個虛妄的念想。”


    蕁娘似懂非懂,於是問:“道長,你也會這樣子嗎?”


    重韞怔了會,才低聲道:“我也不過……是個凡人啊。”


    蕁娘搖頭:“我不懂,真的不懂。為什麽這世間有這麽多東西可以阻礙兩個兩心相悅的人在一起?若要是我,不能跟心愛的人在一起,這日子還有什麽意思?還有那個喬守,他不是恨著李老爺嗎?又怎麽會喜歡上他的孫女?人世的感情,真叫我不明白。”


    重韞歎了口氣,仰頭去看明月。蕁娘見他不言語,自己也覺這話題太過沉重,便轉開話頭。


    “道長,過不了多久,就是七月半了吧。”


    七月半,是民間祭祖的日子,也是遊子歸家的日子。


    “唔。”蕁娘伸了個懶腰順勢躺了下來,她微微側過身去,將半邊臉枕在交疊的手上,軟軟地問道:“道長,你是哪裏人?”


    月光下的重韞,眉尖似乎侵染了冷月的霜華。


    蕁娘聽見他輕輕吐出兩個字:“臨安。”


    蕁娘眼睛一亮:“啊啊,就是那個‘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臨安邸嗎?”


    說罷翻身坐起,伸手在頭頂比劃了一下,“道長你比我高了這麽多,一點都看不出是江南那種青山秀水,煙雨鄉裏走出來的男人。我一直以為江南的男人都應該是這樣的:穿著素色的長袍,手裏拿著一把折扇,唇紅齒白,笑起來特別溫柔……”


    蕁娘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重韞的表情,見他一張臉似乎有點黑,忙將話頭一轉:“不過嘛,生為男兒,果然還是應該像道長這般,肩寬腿長,能搬擅扛,一連走上十裏不帶喘兒……唔,脂粉氣太重了,反為不美。”


    重韞的臉似乎更黑了些。


    難道我又說錯話了?蕁娘心中嘀咕,道長的心思可真難猜啊,我不過是看他悶悶不樂,想好好說些俏皮話兒逗他開心,不想他反被我逗得更鬱悶了。


    “嗯……道長,你家裏是做什麽營生的啊?”


    家麽?


    離家多年,重韞的記憶已然有些模糊了。隻有那一大片綠油油的茶田現在想起依然宛如昨日重現。他家算不上書香世家,隻因從高祖父起開始經營茶葉生意,很是積累了一些家底。一直到他父親這輩才出了幾個讀書人。闔族之人世代居於錢塘江邊上,家族裏怕不有三四百口人。他們家更是三世同堂,人丁興旺。


    每至清明前後,便是采摘龍井的時候。還記得那時他不過五六歲,阿娘偶爾會帶他到茶田裏玩耍。站在茶田高處一眼望去,蒙蒙白霧中新發的茶葉翠透得如同綠琉璃。深深地吸上一口,滿腹都是濃濃的茶香。


    采茶女的歌聲在空氣中飄蕩開來。


    “三月鷓鴣滿山遊,四月江水到處流。采茶娘子茶山走,茶歌飛上白雲頭。江心鯉魚跳出水,要聽姊妹采茶歌。采茶姊妹上茶山,一層白雲一層天……”


    在這海潮一般起起伏伏,悠悠揚揚的歌聲中,有一道聲音最為靈動,如同山百靈一樣清脆,如同山泉水一般甜美。那歌聲初時還在遠處,不多時唱歌的人就從茶田的另一頭慢慢走了出來。


    黃色的縐棉窄袖短衣,綠色的湖縐紗裙,眉眼彎彎,嘴角噙著一抹微笑。


    阿娘便拉起他的手朝唱歌的人走過去,一麵嗔怪道:“真是,你二嫂又調皮了……”


    “道長……道長!”蕁娘將五指叉開,在重韞眼前晃了幾晃。


    重韞猛然間迴過神來,不知為何突然覺得有些困倦了,於是伸手在瓦上輕輕一按,人已躍起,如隻貓兒般輕輕巧巧地躍下屋頂,正落在後院當中。


    重韞見小白還在進食,便順手往食槽裏多放了一把幹草。


    小白抬起頭來,銅鈴大的驢眼眨巴兩下,輕聲道:“主人,我口渴了。”


    重韞於是又轉頭去尋水瓢。


    蕁娘趴到屋頂邊緣,嘟起嘴,哀哀道:“道長~~奴家現下半點法力也沒有,你就這麽把奴家晾在屋頂上啊?”


    重韞抬頭掠她一眼,涼涼道:“你怎麽上去的,便怎麽下來。”


    蕁娘將腦袋一歪,道:“不行,奴家恐高啊。上得來下不去。”


    重韞拿了水瓢,走到井邊,打上半桶水來,盛了滿滿一瓢,走到馬廄邊,往食槽裏放了,才對蕁娘道:“既然自己下不來,我去找把梯子給你。且等我一等。”


    “不要——”


    蕁娘站起來,蹭蹭蹭挪到屋頂邊緣,迎月張開雙臂。微風中揚起她的紗衣和腰間的飄帶,宛若蟾宮裏衣袂飄飄的仙娥。


    “我有個省事的法子。”


    “我跳下去,道長你接著我。”


    重韞才想:男女授受不親,若她真的跳下來,我要不要接住她?要不接的話,真摔了怎麽辦?蕁娘已經從屋頂上一躍而下。


    重韞抬眼一瞧,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什麽也來不及細想,身形一動,人已經落進他懷裏來了。


    蕁娘雙臂掛著他的脖子,眯起眼,笑得像隻偷了油吃的小老鼠,一臉的奸猾模樣。


    “道長,接得很準嘛。”


    沒有法力也敢這麽亂跳。萬一他動作不夠快,沒接到她,她豈不是要摔到地上去了?


    重韞想著心中就有氣,當下將臉一板,冷聲道:“放手,下去。”


    蕁娘在他懷裏扭了一下,忽然驚聲道:“哎呀,道長你臉紅了。”


    小白從鼻腔裏奔出一聲驢響兒,哼道:“你不要臉。主人這都是被你氣的。你看看滿大街,哪有個小娘子跟你一樣,隨隨便便就往男人懷裏撲的。我娘說了,這樣的女人都不是好女人,叫……啊對,叫淫/娃/蕩/婦。”


    蕁娘被小白一噎,剩下那些調戲的話就堵迴肚子裏去了。她氣衝衝地從重韞懷裏扭下來,衝到食槽前揪起小白一邊耳朵:“小妖精你剛剛說什麽?有本事再說一遍!”


    小白委委屈屈地瞅著重韞,囁嚅道:“又不是我說的,是我娘說的。”


    呦,還會裝可憐呢。蕁娘想著便要去揪它另一隻耳朵,被重韞擋了。重韞低頭瞧她,歎了口氣,默了半刻,才道:“小白不懂事,你又何必因它言語冒犯便動氣。況且,小白的話也有道理。你雖是天人,可既在凡間行走,便還是遵守凡間的規矩來得好。”


    蕁娘垂頭喪氣地鬆開手,朝重韞擠了個鬼臉:“就你規矩多,哼。”


    說罷將頭一扭,蹬蹬蹬跑上樓去,把門一摔,再不肯出來。


    重韞無奈地搖頭笑笑,摸了摸小白的頭:“小白,你剛剛說的那詞不是個好詞兒,以後不可以拿出來罵人了。”


    小白重重點了兩下頭,誠懇道:“主人說的話小白都聽,才不像那個女人呢。”


    重韞莞爾,背了雙手,上了樓,躺在床上聽了一會蟲鳴才慢慢睡去。前半夜做了一場夢,那夢境支離破碎,究竟夢了些什麽重韞也記不得了。唯一記得的是,夢裏有個女人的聲音,用一種委屈的語氣半撒嬌似地問他:“喜歡跟一個人親近,想要他開心,有什麽不對?”


    “男人喜歡女人,女人喜歡男人,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啊。為什麽人間要有這些臭規矩,什麽男女授受不親,男女七歲不同席……哼,我又不是凡人,為什麽要守這些臭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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