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韞叩指在案上敲了兩下,那人才迷迷糊糊地抬起頭,嘟嚷道:“誰呀……”


    眼睛抬起來,對上重韞的那一刻,整個人像是突然間被一盆冷水兜頭蓋下,霎時清醒了。他跳將起來,雙手摟住重韞肩膀,喜道:“師兄,你怎麽來啦?!”


    “師兄?”蕁娘好奇地看看這個,又好奇地看看那個。怎麽一個木匠的師兄卻是個道士呢?難道重韞的師父,既是木匠又是道士?


    她這軟乎乎的一聲,引得木匠扭過臉瞧她。那木匠一看見蕁娘那張嬌豔中透著懵懂的臉,心中陡地一驚,繼而更是歡喜,抬手就在重韞肩上捶了一拳。


    “師兄,你這是終於想好要還俗了嗎?還特意帶了嫂嫂過來瞧我?”


    此話出口,便得兩聲叱喝。一聲平靜中隱含怒意,一聲忿然中暗藏嬌羞。


    “胡說什麽!”


    “誰是他娘子啊!”


    作者有話要說:


    暑假重新更起。


    第28章 得成比目何辭死


    木匠姓魯,字成頌,山東萊州府即墨縣人氏,曾拜入嶗山門下三月有餘,因入門之時道心不正,目的不純,被重韞的師父好好戲耍了一番才驅下山去。歸家後驚聞未婚妻子與女伴一同出門踏青時,不慎被風吹開了帷帽,露出真顏,正巧又撞上了慣來欺男霸女的孫衙內,受了好一番輕薄調戲。他一口氣咽不下,糾集了一群遊俠散勇,趁孫衙內到郊外遊樂時一麻袋將人套了,痛打了一頓。


    那孫衙內被打得半個月下不來床,卻暗暗著人查訪那日動手的究竟是何人。也是魯成頌氣運不好,那日與他一起動手的人裏有個見錢眼開的人物,竟然悄悄摸到孫府上告了黑狀。


    那孫衙內何等跋扈人物,不過幾日便打通上下關節,一頂鐵枷就扣到魯成頌身上,州府衙門裏判簽一扔:刺配充軍。


    魯成頌暗悔自己行事衝動,然事已至此,除了叫未婚妻與自家人速速遠避他鄉,還有什麽旁的辦法?


    兩家人收拾停當,星夜趕路,卻不知那孫衙內早早便等在路上堵他們了。見了人,也不多動手,將魯成頌的未婚妻子搶到馬上便走,拍馬奔迴府中,大門一關,將人給強了。


    魯成頌的未婚妻子是個貞烈性兒,被人壞了身子,也不哭鬧,竟趁沒人注意時投井自殺了。當時魯成頌還被關在大牢裏等候三日後上路,外頭有跟他相好的兄弟托人往牢房裏遞了消息,魯成頌才知曉。他衝冠一怒為紅顏,借著原先學的那時靈不靈的半吊子穿牆術,連穿幾道門牆,趁夜摸進孫府中,就要結果那衙內的狗命。


    這時候,重韞和他師父褚雲子突然出現,將人攔住,手間法寶華光一閃,便是幾千裏外的川蜀大地。


    魯成頌紅著眼,咬著牙,“你為何不讓我報仇?!”


    褚雲子背著手,高高站在山石上,頗有一派仙風道骨。他摸著自己下巴上的一小撮胡子,道:“我不讓你報仇,原因有三。”


    “我嶗山自古是道門清流,一身道術隻為匡正震邪,不是讓你用來了結私人恩怨的,此為其一。此事本未必至此,你未婚妻身死,其中卻有一半乃是你一手促成的。行事衝動,害人害己,此為其二……”


    他直著脖子吼道:“我不要聽你這道士滿嘴噴糞!你放我迴去……我要報仇!我要報仇!”


    褚雲子聽他罵人,將眼一直,從石上跳將下來,“嘿”了一聲,抬腳就將人踹翻在地。他踩住魯成頌,扭頭對重韞道:“大徒兒你快過來,這小師弟忒樣兒不乖,竟然敢出口辱罵師父。你且過來,替為師教教他,什麽叫尊師重道!”


    重韞垂目,不動分毫,隻道:“此等事體,師父做得順手了,還是自己來吧。”


    褚雲子又嘿了一聲,擺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道:“啊,啊,為師的心好痛。你們這一個兩個啊,都是孽徒!都是孽徒……”


    褚雲子嘴上說著,腳下卻沒留情,狠狠將魯成頌踹上幾腳,才停下來,抱著手立住,悠悠然道:“其三嘛,惡人自有果報,用不著你去充大俠!況且……”


    他頓一頓,“你的未婚妻還有救。”


    魯成頌的未婚妻小名雲姐兒。她那一日跳井自殺,隔了一日才被人發現,真是死得透透的了,褚雲子起先說她有救,魯成頌還以為他有什麽還陽秘術,卻不想,褚雲子說的是,叫他們做一對人鬼夫妻。


    見魯成頌呆住的樣子,褚雲子便嗤笑:“怎麽,衝冠一怒為紅顏,你敢?做夫妻,你卻不敢了?”


    魯成頌恍然迴神,道:“若能在一起,我又怎麽會不敢?雲姐兒自小和我一起長大的,她是人,我心裏有她,她是鬼,我心裏也有她。”


    他說完這話,褚雲子便點起一盞琉璃燈,拿出一把紅繩纏繞的小剪和一張白宣紙。那剪子在紙上遊走,不多時剪出一個紙人來。褚雲子往紙人上嗬了一口氣,隨手朝上一拋,口中斷聲喝道:“六魄三魂!歸!現!”


    那琉璃燈罩裏的火焰唿地躥了出來,一條人影落在屏風上,身形婀娜,姿態秀美。


    魯成頌慢慢地轉過頭去,那眉那眼,在記憶裏滾過千百遍,可不是,就是雲姐兒嗎?


    從此魯成頌和雲姐兒躲在這偏遠山村,做了一對陰陽相隔的夫妻。魯成頌撿起家傳的手藝,安安分分地當起木匠來。他原先被發配充軍,本來還怕私逃被人尋到,褚雲子卻告訴他,一月後,禦史巡查,至萊州府,將會發現孫府貪墨,孫府一家男被充軍,女被變賣,屆時他的冤屈也將重見天日。


    時隔兩年多,魯成頌再見重韞,從他口中詢問,見事實果然如此,不由感歎,師父真是神通廣大。


    重韞卻不以為然地“哼”道:“他也不過是個瘋瘋癲癲的道人罷了,有什麽神通不神通的呢。”


    蕁娘聽故事正聽得起勁兒,屋子裏的燈花突然爆了一下,發出一聲響兒。


    魯成頌起身走到門邊,推開門探頭一瞧,喜滋滋地退了迴來,道:“今晚兒是個大圓月,我可以和雲姐兒見上一麵了。”


    原來褚雲子雖然施法讓雲姐兒附在紙人上和魯成頌見麵,可這法術施行時,條件嚴苛,天時地利缺一不可。天時指的即是月圓,地利是指施法之時,地下要有一條地脈,有了靈氣滋養,用來聚魂的琉璃燈才能被點燃。人和,自然是要施法人心無旁騖。


    魯成頌盤居在此,就是因為這地下有地脈。可天時卻非每日都有,川蜀之地天氣變化無常,幾日大雨也是常事。前幾日雲層頗厚,月不得見,因此下,魯成頌和雲姐兒也有四五日未曾相見了。


    蕁娘第一次能親眼瞧見過世之人現身,自然是好奇,好奇之中又夾雜著些害怕。她跟在重韞身旁,探頭探腦,半遮著眼睛,心中默道:雲姐兒,我怕鬼,但你肯定是一個再溫柔不過的小娘子,出來的時候可別嚇我啊。


    魯成頌從床頭珍而重之地搬下一口箱子,啟鎖,取出一隻琉璃燈來。這燈形製大小和重韞的那隻引魂燈頗為相似,不同的隻是,重韞的引魂燈,外頭罩的是一層鏤空黃銅,而這隻燈,最外頭卻是一層雕枝纏銀,且燈座,琉璃燈罩和金屬罩子俱為一體,不可拆分。


    蕁娘看魯成頌燒了一枝檀香,顫巍巍送進燈內,在棉芯上碰了碰。


    三個人,六隻眼睛。


    香燒了一截,香灰被碰落,浮在淺銀色的燈油上,浸了油,便浮不住,蝌蚪似沉了下去。


    那燈沒被點燃。


    魯成頌急得額上見了汗,又點了一枝香送進去,景況依然如故。他手腳一涼,忍不住將雙手撐到案上。


    “師兄,這燈,這燈如何救點不著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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