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如刀,兇星入宮,今夜人間注定不是個太平夜。


    隻是人力終有衰竭之時,偏身後拿物也不知是妖是怪,窮追不舍,等到他們跑不動了,又該如何是好?重韞正思忖著,冷不防聽少女“啊呀”一聲,接著一記粉拳捶在他胸口。


    “你不是道士嗎?咱們跑什麽,迴去收了他!”


    重韞額上青筋一跳,別說他現下身上帶的符咒都被浸濕了,便是法器都帶齊全,能不能對付得了那僧人還兩說。他的專業是收鬼,可那僧人顯然不是鬼。


    少女腿上得了閑,嘴上就閑不住,隻聽她又道:“這可是修煉的好機會。再說了堂堂一個道士,見著妖怪卻望風而逃,傳出去多不好聽?”


    那還不是你拉著我逃的?!重韞氣結,“娘子不還自稱是仙人嗎?!”


    少女嘖嘖道:“殺雞焉用牛刀……”


    她話音落,一道黑影映上灑滿清輝的荒草地,頂上颼颼風響,吹得人發冠欲倒,眨眼間,那黑影掠了過去,嘭地一聲落到兩人身前,阻住了他們的去路。


    那人蹲伏在地上,緩緩地轉過身來,那雙空洞洞的雙眼緊緊地迫視著二人。


    前路已失,無處可逃,隻能正麵一戰了。重韞將少女放了下來,少女卻抱著他的脖子,兩條玉腿一抬,夾住他的腰身,將整個人掛他身上,撒嬌道:“道長,奴家現下受了傷,你可不許丟下奴家獨個兒逃跑。”


    重韞不語,隻將人從自個身上扒拉下去,拉到身後,袖子底下的手一翻,抽出一張黃色的符紙來。


    嶗山特製的符紙,辰州的朱砂,他親自寫的咒言,是張退鬼的符咒。隻是,有沒有用,他卻沒有半分把握。


    霎時,黑影萌動,野獸似的僅靠雙腿發力,炮筒一樣彈射過來,重韞將身後的人往旁邊一推,下腰,右手上抬,啪。那符咒正巧落在僧人眉心。


    僧人落地,又停住不動,整個人似乎被定住了。


    重韞輕唿一口氣,幸好符咒有用。


    少女扶著腰“哎呦哎呦”,一瘸一拐地走過來。走到重韞身旁,忍不住伸手在他臂上掐了一把,卻沒用力,隻是似嗔似怨般道:“道長,也不知曉下手要輕兒些麽。”


    重韞斂眉低目,“事出有因,冒犯娘子了。”


    颯颯風動,吹低一原荒草,連同僧人眉間的黃符也微微飄動起來。突然,那僧人的手動了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撕下額上黃符,一把塞進口中,臉頰大動,咀嚼起來。


    這番變故看得兩人一齊瞠目,這辰州丹砂乃是至陽之物,等閑邪穢不敢近身,這……這僧人竟把那符紙吃了?!


    重韞皺了下眉,從腰帶裏摸出三枚銅錢夾在右手指間。


    少女將紗衣往身上裹了裹,躲在重韞身後探了探頭,嬌滴滴道:“道長,打不過可千萬別硬撐啊。受了傷,奴家可是會心疼的。”


    重韞並未理會她。長臂伸出,指間的三枚銅錢上裹著一層包漿,在月光下閃爍著古樸的色澤。


    少女饒有興趣地看著,隻見重韞微一抬手,三枚銅錢齊聲嗡動起來。他手掌橫揮,指間三枚銅錢飛出,就在同一時刻,那惡僧動了。


    三枚銅錢見風就大,成犄角之勢合圍過去。那僧人幾個上縱下躥,繞過三枚銅錢的圍堵直取重韞而來。三枚銅錢卻有靈性,知曉困不住那惡僧,立刻飛了迴來,成三角之形立於地上,正好將重韞二人包在其中。惡僧來勢迅猛,一時刹不住,咚地一聲撞上去,好似木杵撞上了那口大銅鍾,其聲悠長,在曠野裏傳出很遠。


    少女透過銅錢方孔朝外瞅了一眼,見那惡僧齜牙低吼,口涎橫流,像極了發瘋的惡狗,竟莫名生出一分懼意來,不由往重韞身上又靠了靠,拉了拉重韞袖子,低聲道:“道長,然後呢?然後要怎麽辦?”


    重韞抬頭看了一眼,天色暗中透青,再過一個時辰,就該天亮了。世間邪物,多懼日光,便是妖怪,道行淺薄者,多半也喜夜間行動。希望天亮時分,這怪物會自行退去。


    “等天亮。”


    “啊。”少女失望地啊了一聲,隨即拽起重韞的袖子左右擺動起來,掐著甜得膩死人的嗓音懇求道:“道長,你看這怪物麵目兇惡,性情殘暴,對了,他先前還想殺你來著,誰知道先前有多少無辜性命枉死在他手下,你難道不該收了他,替天行道麽?”


    那種僵硬的感覺又來了。重韞手腳發麻,腰眼發酸,梗著脖子一動也不敢動。


    她的胸脯偶爾擦過他的手臂,留下麻麻癢癢的感覺,他隻覺得自己臂上的肌肉僵硬得好似石頭。心裏想道:這少女怎麽這麽不知羞恥?可內心深處,不知為何,卻覺得這更不知羞恥的人當是自己才對。若不然,為何不立時拉開她,厲聲斥責迴去?


    當然是怕傷了少女的顏麵。她再怎麽不知廉恥,總歸也還是個女人不是?


    另一個聲音冷笑著反駁,狡辯,狡辯,當真不是你自己心境不定嗎?!


    正晃神間,三枚銅錢突然一震,花瓣般得朝外頭緩緩傾倒下去。


    饒是重韞反應快,一瞬間掌上用力將少女推送出去,卻已來不及自救,隻能束手待斃,被那惡僧撲到在地。


    那惡僧一擊得中,立時張開血盆大口對著重韞的腦袋撲咬下去。


    重韞並指一引,銅錢飛迴,嗖地一聲撞上那惡僧的臉,幣中方孔正巧將惡僧的臉套個正著。重韞口中頻頻念咒,那銅幣越縮越小,惡僧被夾得疼了,性子更加狂暴,竟一手攥住重韞掐訣的手,用力向外一折,隻聽格拉一聲,手臂自手肘處應聲而折。


    重韞咬著牙悶哼,臉色血色霎時褪盡。他側過臉,模糊的視線中見到十步開外那個明麗的人影,當下拚勁全力低吼一聲,“你快逃!我擋不住他許多時了!”


    這一吼,幾乎耗盡了他全身最後一絲力氣。同一時間,另一枚銅幣自惡僧頭頂落下,正正好套上他的脖子,立時收緊,帶著要將他脖子絞斷的狠勁,銅幣嵌入皮肉,鐵鏽味的鮮血順著惡僧的身體流到重韞胸前。


    第三枚銅幣貼地而飛,嗖地鑽進少女腳下,載著她朝遠方飛速滑行遁逃。


    少女急得大喊:“道長!你做什麽?我不走!你可千萬別死!”


    重韞虛弱地提起嘴角哂笑,這死不死的,哪裏能由自己定奪?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自己不要死啊。嶗山派雖也算道門大宗,可派中人丁凋零,師父年紀大了,又不擅營生,師弟們道法淺薄,年紀又都還小。他,怎麽可能放心撒手歸去?


    想到這裏,覺得身體裏似乎重新凝聚了一股力氣,忍不住抻脖一吼。當此時,兩聲碎裂之聲響起,緊接著又是啪啪幾聲。


    另一邊,少女縱身一躍,狼狽地從疾速前進的銅錢上滾落下來。她遠遠聽見一聲若有若無的嘶吼,心中一震,急得直道,“道士你可等著我,千萬別死了,不然我上哪再尋個仙君之體去?”


    她想迴九重天,可是以她的資質,修煉起來委實太慢了。若不借他人之力,她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迴去一洗冤屈?


    好容易從地上爬起來,拖著一條腿走了兩步,腦中突然靈光一閃,計上心來,怎麽忘了這個?


    當下俯身在地上用力拍了數下,連聲大唿:“土地!土地?快給我出來?”


    一連喊了三遍,才見地上冒出一個小老兒的腦袋,睡眼朦膿的,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少女將手掌伸出,豎立於土地麵前。隻見她掌中一縷金光浮現,繼而大盛,越來越亮,一個符印緩緩浮現。


    這金光驚醒了昏昏欲睡的土地。那土地一認出符印,立刻瞪大雙眼,一臉驚慌道:“小土地不知仙子駕臨,還望……”


    少女一把將人從土裏揪出來,“廢什麽話,給我救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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