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方了一會兒,足足有兩秒鍾吧,方完接起了電話。


    “……”對麵先是一陣衣服摩擦的悉悉索索,搖晃、撞擊,奇怪的空鳴,隨後李衿好像意識到電話接通了,又是短暫的搖晃,她的聲音由遠及近,說,“喂?你在嗎,英英?”


    她的語氣還算是鎮定,但字調中帶著淺淺的鼻音,所有的慌亂和迷茫都在一層偽裝出的平靜的保護之下,你難以透過盔甲看清她,但她也不能輕易透過盔甲展露出自己。


    什麽人會這樣長年累月地將自己置身於重重保護裏呢?就好像這世界一定會讓她受傷一樣。


    即使會受傷,這世界也還很美好啊。


    “我在。”我說,看了一眼還是沒有離開的聞先生,和淒淒慘慘地坐在輪椅裏的齊穎峰。


    “英英……我迴去了一趟。我……我迴來了。”她輕輕地說,輕得像一鬆手就會飛上天的氣球,“他真的不在了對嗎?我迴來了,隻有我,沒有別人……我不想結婚了,英英。”


    “可以啊。”我輕描淡寫地說,“這是你的自由,我支持,讓你男朋友頭疼去吧。”


    齊穎峰動了一下,側過耳很用力地聽我說話。


    “沒有男朋友。隻有我,沒有別的人,誰也不要。”李衿說,好像思緒流暢起來了,“我買了房子,買了鋪子,再賺上幾年錢,賺夠了一輩子花的就收手,以後自己用鋪子開一家隨便什麽店,書店或者咖啡店,要麽就賣甜點和鮮榨果汁,雇幾個店員和一個店長,每年不虧錢就行。我以後什麽也不幹,就是玩兒,去法國和意大利,你們在哪個城市發展,我就過來找你們……”


    她的喉嚨發著抖,我聽見她在吸溜鼻子,語速越來越快,卻依然抑製不住泄露的泣音,“你結婚的時候我給你做伴娘好不好?我也做你的伴娘,我們一個寢室都是你的伴娘,都穿粉色的伴娘服,新郎過來了我們要好好為難為難他,誰叫他娶了我們寢室裏最好看的一個……英英!”


    她嚎啕大哭:“英英!”


    我未曾聽過這麽拚盡全力的哭聲,一邊哭一邊痛苦地幹嘔,感覺她不是在哭,而是想把心、肝、肺全部像是吐酸水一樣吐出來。她急促的喘氣聲通過電話後有些失真,像是什麽大型猛獸伸著舌頭喘粗氣或者蟒蛇貼著話筒嘶鳴。


    這一點淚水還不至於讓我動容,準確地說,淚水還不至於讓我動容。人們的淚水其實是傾述喜悅的一種方式,隻不過這是最特殊的一種方式。哭泣是在為後來的微笑預熱和做好準備,所以不要太擔心一個還能哭出來的人,他在宣泄某一種情感或是很多種情感,哭完他就會擦幹眼淚,在心裏計劃什麽時候可以微笑。


    所以我什麽都沒說,我隻是聽著。


    齊穎峰又動了一下,這個動作讓他本來就蒼白的臉色透出青色,相比起剛剛奄奄一息的樣子,現在的他簡直是氣若遊絲。


    聞先生忍不住說:“桑大師,您看……”


    我放下一點手機,說:“你有沒有帶錢?給我一百。”


    他一頭霧水地從皮夾子裏抽出一張紅票子給我,我用肩膀夾著手機,飛快地疊了個襯衫扔到齊穎峰的膝蓋上,後者的臉上頃刻間有了一點紅暈。一有力氣齊穎峰就立刻把折紙捏在手心,看了我一眼,露出一點笑意,居然沒有半點桀驁:“你為什麽每次都要一百塊?除了錢以外的別的東西不行嗎?”


    我說:“你隨身帶手工紙還是帶人民幣?一百塊肯定有,五塊十塊不一定有啊。而且一百塊最大,容易折。”


    不用媒介,要我隔空一點就解決也不是不行,但那樣無聲無息,顯示不出是我做了點什麽才搞定的,而且太簡單了,人容易不當一迴事兒,就想著出了事再找,反正簡單你再弄一遍什麽的。有個實際的東西擱著提醒就好得多,起碼作死之前還能掂量掂量自己的小命。


    電話裏,李衿漸漸平靜下來,做著深唿吸,忽然說:“什麽一百塊?你在和齊穎峰說話?他來找你了?”


    我看了他一眼:“是啊。他沒了你都快死了。”


    李衿“哈”地笑了:“真逗,誰離了誰活不了啊。”


    我沒吭聲,聽她在對麵有些尷尬地哈哈哈。


    “你來真的!”李衿笑了幾聲之後超震驚,“什麽亂七八糟的啊這是……你們在哪兒?”


    “學校西門口的那家甜品店。”我說,“你要來?”


    “我在大巴車上還有三個小時的路!媽的老娘剛才在廁所裏哭完了,還好沒在車上就哭出來,不然丟臉死了。你別跟他們家的人說話啊,他家裏人特別有病,分手了真是一了百了。”


    “好啊。”我看了特別有病的聞先生一眼。


    恐怕是不能一了百了。


    然後我就走了,因為下午我還有課,而我從來不缺課……就缺了一節宋教授的課。


    迴來之後,李衿斷斷續續給我講了她家裏的情況,和她迴家以後幹了什麽。據她說,她家裏一共四口人,除了繼母以外還有繼母帶來的兒子,她父親最近正在四處湊錢,給小兒子存學費。


    “他們都這樣,覺得女兒不保險。”她怕我理解不了,還特地解釋,“雖然不是親生的兒子,但是從小養到大,而且是跟著他姓,這種情況下不是親生也勝似親生了。”


    我沒有理解不了,不過這種事就是因為理解了才會覺得尤其扯淡。


    因為沒有兒子,寧願把不是親生的兒子當成親生的來養,不在乎血緣、對繼子視若己出,算得上是人格高尚了;卻又為了繼子要賣掉女兒,因為女兒是賠錢貨,沒有用,不能給父母養老。


    ……邏輯何在。


    不,其實邏輯很清楚。總的來說就是兒子大過天,不管是不是親生的,總得有個兒子才行。


    “現在我爸沒了,”她扯動嘴角想笑,失敗了也不著急,就這麽木著一張臉又繼續說,“家裏……隻有我繼母和她兒子,我迴去之後聯合一群親戚把她趕出了門,然後又把老宅送出去了,看他們怎麽分。”


    “好!”我鼓掌。


    “好個屁啊。”李衿說。


    她悶悶不樂地撇開頭,上床躺著去了。


    水杏假裝打遊戲,其實暗地裏豎著耳朵聽我們說話。見李衿拉上了窗簾,她遊戲也不管了,使眼色叫我和她出去說。


    我傳音過去:“你忘了自己是個妖怪了?”


    “臥槽要死了!”她的嗓門兒在我耳邊炸響,“什麽叫我忘了我是個妖怪!你還能忘了你是個人不成?!我們有規矩!人類居住區內不允許用法術的!最多就能化形而已!”


    “……我說了我不是你們居委會的成員。”


    說是這麽說,我還是跟著她出了門,穿過長長的走廊,進了末尾用來曬衣服的陽台。這時候天氣還不冷,不少學生都把被子、床墊拿出來曬,長長的隔間裏,一條兩條繩子,三床四床被子,五顏六色的床單掛在繩子上,肖似古時候的染坊。


    但染坊大多使用竹子搭架子,有矮房的房頂那麽高。寬而長的麻布、絲綢掛在上麵,像一個迴旋環山的古城,無風是城牆,有風是彩雲。大風刮過,布料的下擺像雨水般淅淅瀝瀝,濺起漣漪。


    在另一個世界,染坊不叫染坊,而稱為青舞。


    青色的青,舞蹈的舞。


    那是因為另一個世界盛產一種青色的礦石,這種礦石常見得就像本世界的鵝卵石一樣,名字也很通俗,就叫青石。每當家中的婦女紡織出一批布,就會差遣自家半大不小拖著鼻涕的孩子出門撿上一籮筐,孩子們用礦石在祖母、在母親、在長姐的手中換取一小塊飴糖,然後女人就用準備好的河水——必須是中遊的河水——開始熬煮這青色的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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