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不明白我為什麽要來這裏。


    我反抗過命運,事實證明這沒有什麽用,因為命運線和一個人的本身是如此親密重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人們總是反抗不了自己。接受命運的安排並不能算作一種頹廢和墮落,因為就像我說過的那樣,命運提供了無數條路,無論你選擇了哪一條,結局隻有一種。


    好,我接受命運的安排,這令人不快,但好歹也還能忍受。


    可結局從來不是這樣的,我是說,我們到這裏,那麽這件事完成後就是到達了一個特定的節點,下一件事情就會由此開啟或者正在發生。我不是脾氣特別的好的操線木偶,如果我聽從了命運,那麽命運就必須明示我,至少這件事的結果和原因。


    很奇怪,這是我們的默契,天道從來不違背這個。天道是最講究規則的,它自己就是規則,不誇張地說,為了遵守規則它會打掉了牙和血吞。這個潛規則我們心知肚明,它決不會違背它,所以這時候我的第一反應不是憤怒和震驚,而是不可置信。


    錢錚遲疑著問我:“英英?你怎麽了?要是不舒服我們還是迴去好了,這裏沒什麽意思,什麽都沒有。”


    我搖了搖頭。


    讓我想想。這裏必然有一個原因,如果我來到這裏卻得不到任何提示,那麽這本身就是一種提示,我隻是需要找到這個提示的隱含意義,就像解開字謎。


    但是這不可能啊……天道不可能不遵守規則……除非從來沒有過這個規則。


    我忽然迴憶起這兩個世界的不同來,這一點不必多說,我年幼時在這裏飽受寵愛,天道對我的慷慨而今想起來簡直讓人心驚,那種無底線且無節製,連我見過的“天道之子”都沒有這個待遇——人家也要受點罪才能拿到神器丹藥。


    沒道理換個地方我忽然就不受寵了,這不對,因為前後的對比根本就不是在磨礪我,磨礪是循序漸進的,在另一個世界,我所經曆的一切就是在洗刷和摧毀我在這裏所養成和學到的東西,很多無來由的粗暴強硬的痛苦經曆。


    我覺得我是個戲子,拿到的劇本被臨時強行更換,就是這樣,高層更迭,第二個頂頭老板給我的是反派的劇本。我要從走路的姿勢和看人的眼神開始糾正,我要從原本長成的驅殼裏脫離出來,就像寄居蟹換一個貝殼。


    但我不是寄居蟹,我換掉的也不是貝殼。我是被從長好的驅殼裏硬生生撕出來,因為施行者的冷酷和幹脆,還有一部分血肉粘連在那上麵。


    唯一的可能是……兩個世界,擁有兩個天道。


    我在其中扮演了什麽身份?博弈中被無辜波及的炮灰還是地位重要的棋子?我是某個關鍵的人物還是對大勢而言無關緊要?這個答案離奇又驚險,原本我應當恍然大悟如夢初醒,可我心裏並沒有什麽波瀾。


    我不擅長講故事。再怎麽妙趣橫生的情節到了我這裏都會變得蒼白無力,這件事我深陷其中,可說起時就像一個我可以置身之外的寓言。我從中感受到了許多,並不感到驚奇和憤怒,我的驚奇和憤怒都在別的地方,甚至我也不明白我在想什麽。


    也許我在想我應該迴家。


    但我不太想迴家,迴家挺沒意思的。


    我們在這裏站了很久,錢錚乖乖陪我站著,臉色有些不正常的青白。


    “我們走吧。”她低聲說,語氣因為虛弱而近乎央求。


    “怎麽了?有什麽不對勁?哪裏不舒服?”我馬上問她。


    “我沒有不舒服,是‘她’……是李秋不舒服。”她輕輕說,好像用太大力會傷到嗓子,“快走,快走,她堅持不住了。”


    多問無益,我二話不說,背起她跑了出去,一直跑到停車場,然後開車去導航上最近的醫院。


    錢錚實時播報李秋的情況。


    “很疼。好了很多。”


    “更疼了。”


    “好一些,但是難受。”


    偶爾她會催促我:“再快一點,哎呀別等紅燈了!走著先!”


    到了醫院後手忙腳亂地掛急診,我一路陪著推車,直到醫生將我攔在手術室門外。幾分鍾後,錢錚飄了出來,半透明的臉上掛著半透明的淚水。


    “你早知道了怎麽不告訴我!”她哭著說,“怪不得你叫我跟著她的計劃走,她快死了啊……她這麽年輕漂亮,怎麽還得了腦癌……”


    我看著病房,說:“命運無常。”


    這些奇怪的計劃突然就有理由了,也許她是想打破常規,也許她就是要去些想去的地方,人在臨死前有些荒謬的計劃和瘋狂的舉動並不惹人懷疑。


    我隻是有些懷念她安靜的瞳孔,和羞怯的笑容。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張防盜上什麽呢……傷腦筋……


    再放新文開頭不會被打吧……


    還是放別的好了……</dd>


    第45章


    醫生出來以後真的說了那句“我們已經盡力了”,錢錚哽咽到說不出話來,我沒說什麽,隻是坐在那裏等待李秋的家人。


    我不覺得傷心,我沒有傷心的資格。何況人固有一死,在年華最好的時候離去,未嚐是一種悲劇。過往的護士來去匆匆,我還看到走廊上有幾個探頭探腦的小孩子,好奇地藏著半個身子打量我,大概是因為我臉上不合時宜的平靜。


    醫院是一個城市裏我最不熟悉的地方。


    這裏有太多的世態炎涼、世間百態,太多的來自社會底層的最黑暗的部分。人們臨死前的小事裏的哭泣、咒罵和痛苦,手術後醒來第一句話是詢問家裏還剩下多少錢,一輛又一輛小推車來來去去,推進重症觀察的病房或者負樓的太平間。


    生命的重量被放上了天平去衡量,無論是醫生、護士還是家屬和病人本身都必須做出取舍,這種取舍往往重若萬鈞。


    這還是我頭一次在一家醫院裏呆上那麽久。我小時候從來沒有生過病,別說感冒發燒了,咳嗽都沒有過一聲,而且也從沒有擦傷自己;我沒有摔倒過,假如我快要摔倒,那一定會有人或者什麽東西可以讓我扶住,我甚至沒有淋過雨——我自己跑進雨水裏的那種不算。


    我被保護得很周到,我既沒有親身經曆過苦難,也沒有見過苦難。我不是泡在蜜罐子裏,而是被妥帖珍藏在無菌室,每一個尖銳的棱角都要被柔軟的棉花重重包裹才會被允許被送到我的麵前。


    所以我當然沒有來過醫院,這裏的一切對我來說都很陌生。真奇怪,我居然從未意識到這一點,我幸運得過分的人生並沒有得到我的珍視和認真對待,然而在不幸的時候我卻總是努力過好每一天。


    來的是李秋的母親,穿著職業裝,黑色細高跟鞋,畫了幹練的妝容,單看外表和走路的姿勢無法確認她的具體年紀。


    她全權接手了所有的後續事項,客氣禮貌地向我致謝,但絕口不提我和她女兒為什麽會一起出來玩。她的臉上看不出多少悲傷,不過我知道有些人的悲傷是不會輕易外泄。


    我要迴家。


    迴家不知道幹什麽,但我還是想迴家。


    我說了謊。我從來都是那麽思念我的家,我不明白這樣揪心的思念來自哪裏,我覺得我的家在我的人生中沒有扮演過重要的角色,但是我是那麽想要迴去,這種不受我控製的、我搞不懂的情感讓我迷惑和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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