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的幾拳看起來氣勢洶洶,落在人的身上其實並不疼,這是金大廚對自己力道控製的好,其實在這種打人的拍攝要求下,更多的影視劇裏喜歡讓人去打沙包,主角的痛感表情集中於臉部特寫,隻要剪輯得當根本看不出他是在幹嚎的。


    像溫潞寧的這種隨便打的要求,在金大廚看來簡直是胡鬧。


    池遲裝作疼痛的樣子,掙紮閃躲,堅持了五六分鍾,都沒有人喊停。


    女孩兒用手勢示意金大廚的拳頭再實在一點。


    力氣一次次的加重。


    痛感越來越清晰。


    池遲的閃躲和掙紮也越來越真實。


    包括金大廚在內的其他人臉上的糾結越來越重。


    操控著攝像機的溫新平好幾次看向他的兒子,都隻看見一張漠不關心的臉。


    他一直沒有喊停。


    池遲自己叫了停。


    她很認真地對金大廚說:“這段戲是女主角的父親並沒有把女主角當人,你現在就顧著我的臉和手碰都不敢碰,這是不對的,一個習慣性家暴的人,越是看見對方的身上有傷口才會越興奮,你的打法更像是教孩子而不是泄憤。”


    金大廚看她的表情像是看個傻子:“導演都不管你,你這是在自己找打啊!”


    “來,繼續。”


    池遲沒有說一個字的廢話,她向著金大廚招招手。


    “從你第一下把我打倒那裏開始。”


    ……


    五分鍾後。


    “不對,我感覺不到恐懼感,我直麵你的時候沒有恐懼,別人更不可能有。”


    ……


    十分鍾後。


    “溫叔叔,能不能幫我拿兩瓶二鍋頭?沒有二鍋頭別的高度酒也行。”


    “金大廚,您喝點酒。”


    ……


    又過了十分鍾,現場的氣氛已經變得越來越焦慮緊張,溫潞寧一直不出聲,除了池遲,所有人都越來越不知道他們該怎麽做了。


    金大廚連灌了半斤高粱酒原漿,打了個嗝,雙目赤紅地看著溫潞寧。


    “你給我等著,小子……我告訴你,這個電影拍不成,我……我非打斷你的腿不可。”


    “來來來,大廚,我還在排隊等你打呢,來看我。”


    已經挨了半天的揍,池遲在攝像機沒有工作的時候,狀態一直很穩定,如果不是她的穩定,這場拍攝早就進行不下去了。


    溫潞寧看起來就像是個盯著玩具自得其樂的孩子,任由別人一次一次的找感覺,而他仿佛沉浸在另一個世界裏。


    另一個世界裏?


    池遲翻找到目前的“完整”劇本,仔細看了幾場打鬥戲的描寫。


    在別的戲份裏,溫潞寧的描寫更加的具體,有人撲倒在院牆上,有人摔進了花叢被藤蘿的刺紮傷,有人試圖搬起垃圾箱卻失敗了,描寫的細致度仿佛親眼所見。


    隻有在家暴的戲份中,他的描寫簡單又抽象。


    仿佛是他自己的臆想而已。


    對,這就是溫潞寧自己的臆想。


    池遲突然想明白了,溫潞寧是不可能直接看見林秋被家暴的,黑色的影子,灰色的影子,代表著家庭的直接暴力和冷暴力的存在是他靠著自己的想象力把他們抽象地表現出來的。


    那麽這樣挨打的、無助的林秋,也是溫潞寧想想出來的。


    仿佛在千百塊拚圖碎片中終於找到了可以作為錨點的那一塊。


    池遲翻找著劇本,重新看著關於跳舞小象的那段獨白。


    “好了,再來。”池遲自己整理了一下辮子,把校服的拉鏈拉好。


    既然是溫潞寧自己想象出來的場景,那麽林秋就是他想象中最美好的林秋,能把這樣的林秋一點點毀掉的家庭暴力……


    就要把毀掉的過程給他。


    女孩兒被打在腰腹上的一記重拳擊倒在了地上,臉上原本自信的,驕傲的,有點不羈的神彩在她的臉上漸漸地褪去。


    她的掙紮,是沉默的,是消極的。


    與溫潞寧印象中的林秋相像,又不像。


    一隻在白天盡情舞蹈過的小象,夜晚被人重新束縛在了木樁上,在白天,她看見的是綠樹和陽光,吃的是帶著露水的鮮嫩水果;在夜晚……皮鞭是她的宵夜,痛苦伴她安眠。所以白天是帶著痛的甜,所以夜晚是可以希冀光明的黑暗。


    當有一天,她知道那些在光明中跳舞的日子將不複存在,還有什麽能擁抱她,不過是徹底的絕望。


    年輕的男人靜靜地看著她。


    手指搭出了一個取景框。


    金四順本來的酒量就很一般,白酒喝的多且狠,他的眼睛都已經失了焦距,動作也開始失控。


    當他用手抓住池遲的頭發把她的腦袋往牆角砸的時候,那聲音迴蕩在簡陋的攝影棚裏,讓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那是真實的疼痛,不帶一絲一毫的虛假。


    池遲仰頭倒在地上,她的辮子徹底散亂了下來,頭發垂在她的臉上,幾縷遮掩了她的眼睛。


    整個房間最後的光明似乎都照進了她的眼中。


    又是溫潞寧記憶中屬於林秋的模樣。


    ……


    池遲是被人扶出房間的。


    溫新平找了冰袋給池遲受創嚴重的後腦上冷敷。


    金大廚還躺在那個狹小的攝影棚裏,在溫潞寧終於喊了cut之後他還沒停手,完全是已經喝蒙圈之後機械化的狀態了。


    被池遲一腳踹翻在地,歪過頭就睡著了。


    鑒於他龐大的體型在場所有人都扶不起來,心大的溫家父子找了一床被子給他蓋上,也就放任不管了。


    “頭真的不暈麽?”溫新平生怕池遲會腦震蕩,看著她後腦勺的樣子像是看著車禍現場。


    中午下班迴來幫他們做飯的陸女士看見池遲的樣子差點瘋掉。


    “阿姨給你脫了衣服看看吧,你這樣真的不行啊。”


    陸女士把自家隻知道問頭暈不暈的兒子拎起來,拽著他忙忙叨叨地找藥給池遲。她不懂什麽拍電影,也不知道什麽叫演員敬業或者為藝術獻身之類的,於情於理,小姑娘肯陪著他們全家瞎胡鬧,他們全家就要記著這份人情,第一天來了就被打成這樣,哎喲,別人家的孩子不是孩子啊?!


    “要是小姑娘出了毛病,你們也不用搗鼓電影啦,錢都去賠人家當醫藥費啦!瞎搞!”氣不過的她又擰了自己老公的耳朵一下。


    池遲的臉上顯出了好幾塊的青青紫紫,在昏暗的打光下看起來隻是有點猙獰,青天白日裏看,那就是慘烈了。


    就這樣,她還是臉上帶著微笑的。


    “阿姨您不用擔心,這隻是看著有點嚴重,為了拍電影好看嘛,我當過不少打戲的龍套,自己的身體還是知道的。”


    溫新平把今天的拍攝成果拿給池遲看,看到最後十幾分鍾的部分,池遲的臉上露出了很滿足的笑容。


    仿佛隻要能呈現出來那個眼神、那種狀態,就可以讓她忘記世界上一切的傷痛。


    溫潞寧搬了個凳子坐在池遲的跟前和她一起看…


    離開攝像機,她真的跟林秋不一樣。


    可是在攝像機下麵,她一點點的揣摩出了一個和他內心那麽契合的林秋。是的,揣摩,他用自己的想象力去構建了一個場景,池遲也是用自己的想象力一點一點地去摸索他的思維。


    她成功了。


    想到剛剛看見的“林秋”,溫潞寧的神思有點恍惚。


    “我這幾天拍不了打人的戲了,下午可以拍點文戲。”


    池遲淡笑著對溫潞寧說,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


    溫家夫妻對著池遲簡直目瞪口呆,自家兒子是自閉症也就算了,這個姑娘被打成這樣下午還要接著拍戲這是偏執狂麽?


    隻有溫潞寧不以為意,他點點頭:“我們去公園。”


    溫家人離開了房間。


    池遲吃力地從自己的書包裏掏出了筆記本,右臂有點疼,左手的兩根手指似乎有挫傷,她用手掌壓著本子慢吞吞地寫著筆記。


    “林秋,熱愛跳舞,從小飽受家庭暴力的影響,起初有輕度的暴力傾向,是校園暴力的施加者。整個電影的過程,也是她夢想破滅之後,從輕度暴力傾向發展為重度暴力傾向的故事。”


    “如果將劇本的結構進行切割,需要從其中辨別出哪裏是溫潞寧親眼所見的真實場景,哪裏是他想象中的……”


    中午陸女士的時間太緊,勉強做了個蒜泥蒸茄子,燜了三個雞蛋,炒了一盤火候太大的香菇菜心,又讓溫新平去買了兩個豬蹄,他們一家三口吃一個,給池遲單獨吃一個。


    陸女士的財務小本本上記下了這餐的花費,還在旁邊特意標注了:“小池太瘦太累,要多吃肉。”


    “當演員真的是太苦了啊。”她對自己的老公說,一邊說著一邊給他的肩膀上揉著紅花油,房間太小根本擺不下拍攝架,扛著攝像機連續拍攝了一個小時,溫新平的手臂也酸痛的很。


    溫新平苦笑著搖搖頭:“能苦成她這樣的可絕對不多,我是第一次見到拍第一場戲就被打到鼻青臉腫的小新人,看著吧,不說為了小寧,一個電影能找到池遲這樣的演員,那是運氣。”


    此時,溫潞寧就站在自己父母的房門外,他本來想要敲門的,聽見自己爸爸的話,他在門口頓住了。


    運氣麽?


    下午出門的時候,池遲在臉上戴了口罩,她白皙的臉龐上青紫越發明顯了,還是別嚇到人比較好。


    他們一行三人坐著公交車搖搖晃晃地去往五站地之外的公園,走的時候,金大廚的唿嚕還在那個小房間裏打得震天響。


    春光正好這四個字,仿佛正是用來形容此時的江南,天碧若洗,新綠生發,灰瓦白牆都在陽光下變得剔透了起來。


    池遲微微眯著眼睛看著窗外,恰好車子行駛的路旁有幾個不知為何溜出校門的中學生,三個高大一點的孩子圍著一個矮小一點的不知道在做什麽。


    坐在池遲身後的溫潞寧湊到她的耳邊小聲地說:“站在中間那個,我小時候也是那樣的。”


    “哦。”池遲覺得有什麽東西在自己的腦海裏一閃而過。


    此時,汽車在一站停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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