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的石屋中聚集了二十來個頗有地位的獸人,仔細一看,盡都是讚同犧牲黎來保全部落的人,他們的桌前盛滿新鮮蔬果和美味的食物,在寒冬中難見的豐盛,於藍好像取之不盡。


    作為巫,他享受著部落最好的一切,而他現在願意把珍藏之物拿出來與族人共享,以慶祝他的勝利,他終於徹底趕走了黎。


    藍端起陶杯:“祝我們再次迎來和平,願偉大的漢部昌盛繁榮。”


    “願偉大的漢部昌盛繁榮。”眾人舉杯共飲。


    這一杯果酒,有人飲得坦然,有人卻慚愧而遺憾。


    藍再一次斟滿陶杯,神情哀痛地說:“這一杯,敬黎,願他安詳迴歸大地,讓我們……送他最後一程。”


    眾人麵麵相覷,也不知真心假意,最終都扯開了笑顏。


    藍將杯子徐徐傾斜,果酒灑在地上。


    黎,你可以要一路走好……


    他走向窗邊,抬頭望著明月,空中卻忽然飄起雪花,不知想到了什麽,眼神陰狠至極。


    明月之下,冰河盡頭,楊昭被棲部的人押送至他們的臨時營地,這一次棲部為了順利帶他走,足足出動了五百獸人戰士,此刻全都圍在營地中央,警惕地打量著他。


    地上燃燒著好幾堆篝火,橙焰吞吐著火星,黑煙像烏雲一樣籠罩營地,最中間那堆火上正烤著一隻獸腿,不過缺少調料,聞起來反倒有種焦糊的氣味。


    冰凍的寒風挾裹著片片雪花紛灑而落,棲部的旗幟在飛雪中張揚,其上匍匐著一隻血紅色的鱷,在光影中好像活過來一般。


    旗幟下方緩緩走來一個人,他看上去比所有人更高更魁梧一些,皮膚異常的黑,要不是楊昭視力不錯,幾乎會錯過對方。


    營地中的戰士一一對此人行禮,那人道:“我是咒,是這一隊人的頭領。”


    楊昭點頭致意。


    咒似乎訝異他的鎮定,怔了怔,說:“沒想到漢部真將你送來了。”


    他見黎雙手用鐵鏈綁縛,腳踝上拖著沉重的石球,那是一種禁錮石,能阻止獸人轉化獸態,可惜每年產量稀少,一般隻會用到窮兇極惡的犯人身上。


    咒放心地圍著他走了一圈,問道:“為了這樣的族人得罪我們,你後悔嗎?”


    “我出身於漢部,這一點就足夠讓你們不安,我有什麽後悔的必要?”


    “嗬嗬,你真有趣,我很欣賞你。”咒傾身貼近黎,蠱惑道:“你帶著你的族人反抗梟部,你們勝了,你護著他們與墟部為敵,你們又勝了,你為他們帶來勝利和榮耀,還有許多物資以及來年的希望,可他們呢?他們將你送到了敵人手上,你隻能輸了。”


    楊昭偏過頭,長長的睫毛在火光之下映出一片陰影。


    “你的名字明明可以像你的先祖一樣,被艾河流域永遠傳唱,你真的不恨嗎?”


    “你究竟想說什麽?”楊昭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嗬嗬,我隻是想給你一個機會。”咒直起身,語氣中包含自信:“棲部和漢部不一樣,我們善待自己的勇士。”


    “來我們棲部吧,哪怕你再不能引動霜豹的力量,但你本身的勇敢和實力也足夠讓人追隨。你可以和我一樣,帶領著棲部強悍的獸人軍隊,踏碎艾河流域每一方土地,讓那些背叛者在你麵前瑟瑟發抖,讓他們痛哭流涕悔不當初。”


    “你願意嗎?”


    他灼灼地盯著黎,等待能決定對方生死的答案。


    然而黎忽然笑了,眼中光芒一閃而逝,咒一愣,頓時心生警惕,他剛意識到不對就感覺一陣鈍痛,整個人已經被黎用手腕上的鐵鏈給套住,死死勒住他的脖子。


    “你、找、死!”咒怒火中燒,拚勁力氣從喉嚨中蹦出三個字。


    不少獸人紛紛上前,企圖營救,但又怕黎會失手傷了咒,有人道:“你是不是瘋了?阿咒好心救你,你卻想殺了他?!你這麽不分好歹,活該被族人背叛!”


    “那又如何?至少我不會背叛自己,至少我會對自己忠誠。”楊昭手上更加用力:“更何況,還有一個人,她會為我背叛所有。”


    說話間,火光中映出一道身影,押送黎的人立刻認出來:“是月!”


    楊昭笑著招唿:“來啦?”


    盡管他看起來有些狼狽,手腳的鐵鏈嘩嘩作響,身前還擋著一個人,但俆妙君還是輕鬆應道:“來了。”


    好像什麽危險都不在他們眼中。


    咒腦中名為理智的高牆,在兩人一問一答中土崩瓦解,他怒吼一聲,渾身的血液像要沸騰了,肌肉一鼓脹,頃刻間化作一頭高壯的雄獅。


    這一瞬間,纏繞在他脖頸的鐵鏈應聲而斷,他感覺背上一輕,隻聽黎道:“謝了。”


    他氣得鬃毛都快立起,而黎已經扯斷腳上的禁錮石站在月的身旁。


    咒咬牙切齒地吼道:“你以為憑你們倆就能逃得了嗎?”


    營地中五百獸人此刻正不懷好意地看著他們,臉上帶著獰笑,恨不得將兩人挫骨揚灰。


    “不止我們,還有他們。”


    俆妙君往旁邊一讓,她身後的黑暗荒原中,許多雙獸瞳驟然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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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9章


    漢部。


    石屋中的聚會已持續了整整一夜,到了後半夜,雄性們唱起了古老的歌曲,雌性們扭動著柔軟的腰肢,腳步踏出輕快的節奏,跳起一支支魅惑的舞。


    隨著夜色漸深,許多人慢慢醉去,或許在夢中的他們依舊英勇無匹,敢於對任何一個部落說不。


    飛雪漸消,直到日暮雲升,忽然有人連滾帶爬地闖進石屋,驚懼地喊道:“藍大人!他、他們迴來了!!!”


    什麽迴來了?


    “誰?”藍問。


    他揉著額角,盡管果酒酒精濃度不高,但他喝得太多了,依舊有宿醉的不適感。


    不少人紛紛被吵醒,揉著眼睛迷惘地看向來人。


    “是、是黎和月,還有許多族人……”


    “什麽?!!”


    時間倒退迴昨夜雪落時。


    麵對咒的怒火,俆妙君表現得毫無畏懼,而棲部族人在看清她所謂的“依仗”時放聲大笑,尤其他們注意到其中還有十幾隻幼崽,圓滾滾的身軀被成年獸人馱在背上,瞳孔裏反射著兇悍的光,身體卻很誠實的在冰雪中瑟瑟發抖。


    “你們把獸崽帶來,是為了獻給我們烤著吃嗎?哈哈哈……”


    獸崽們發出生氣的嘶吼聲,讓這群人笑得更張狂。


    咒咆哮了一嗓子,棲部獸人紛紛住嘴,他眼神好像淬了毒一般,陰鬱地問道:“你們真的想要開戰?”


    “哼!棲部本來就不會放過我們,你們把黎奪去不就是為了更順利的攻打漢部嗎?”一隻白臂猿踏上前來,他肩頭坐著隻小猴子,正是昊和小牙。昊嗤之以鼻道:“你騙得了愚昧的族人,騙不了我們!”


    “就是!而且一旦開戰,咱們是光腳不怕穿鞋的,萬一撞大運你們給陷進來了……我記得蒼部離你們很近吧?”昌壞笑著說。


    咒在聽見蒼部二字後臉色一變,頃刻後又笑了:“你們的獸人全算上有咱們一小半嗎?”


    俆妙君誠懇地說:“你們隻有五百人,我們這裏足有三千人。”


    “三千?”咒一愣,很快明白過來,他笑得控製不住發抖:“你是指這些純人和半獸人,你在跟我開玩笑?”


    “試試看不就知道?”


    獅子抖了抖鬃毛上的雪花,並沒有將他們放在眼中:“既然你們不識好歹,那……”


    “上。”


    不等他話說完,俆妙君已發出了指令。


    就像破閘的洪水一般,漢部族人浩浩蕩蕩侵入敵軍營地。


    楊昭雙膝用力一下躍向半空中化為豹形,豹尾一甩輕描淡寫地改變身體平衡,避過了猛撲上來的雄獅。其餘獸人緊隨其後,與化形的棲部戰士們鬥得難解難分——大地上一條巨蟒絞緊了灰刺狼,淒風中有紫鷹瞄準巨蟒七寸,他擊雲裂霧,風馳電摯般俯身而下,卻被一隻猛虎一爪子帶倒在地……


    營地篝火早已被撲滅,火星灑在凍土上很快殉葬,風雪漫天,遮住了殘月星光,夜幕中隻見尖牙利爪的銀,和雪絮的白,還有一雙雙嗜血瘋狂的眸子。


    昊咆哮著舉起一隻窄頭鱷,銅筋鐵骨的雙臂奮力一撕,窄頭鱷森嚴壁壘的皮甲裂出了血線,內髒不知扯爛了多少,疼得喊都喊不出聲,就被白臂猿重重砸在地上。


    一隻小猴子迅速竄出來,爪子從窄頭鱷的傷口探入內腑,狠狠一拉,紫色的內髒和腸子灑了滿地都是。


    小牙興奮得張牙舞爪,死在他手上的猛獸不算少,但他卻是第一次殺死敵人。


    他毫不害怕,在他心中,鮮血是勇士的伴生,疤痕是英雄的勳章。


    另一邊,一隻毒蠍纏住了昌的羽翼,眼看淬著劇毒的尾針就要刺入紅羽鷹的身體,斜裏殺出頭熊族半獸,奔跑間地動山搖,他一腳踏在蠍尾上,昌趁機展翅上天,又如利箭般疾馳而下,銀勾似的鷹嘴狠狠紮入毒蠍頭部,蠍子掙動數息,漸漸失去生機。


    純人們飛快地用藤蔓編製帶著尖刺和塗滿扁尾花汁的大網,一網鋪開立刻兜住一隻黑腹狐,三十多個純人用力拉緊網兜,將狐狸絆倒在地,伺機在旁的半獸人蜂擁而上,離開時網中隻剩分解的碎肉。


    漢部族人強弱不一,盡管每個人都傾盡全力去戰鬥,但他們的對手是五百個身強力壯的獸人,限於天賦,他們終究難逃頹勢。


    “哈哈,果真是一群廢物!”被豹子追得四下逃竄的雄獅頓時來了精神,他大吼道:“漢部就快抵擋不住了,我的戰士們,拿出你們的本事,讓他們品嚐來自血鱷的憤怒!”


    就在這時,營地中忽然綠霧彌漫,綠霧模糊了眾人的視線,它悄無聲息地浸入每個人的身體,漢部族人齊齊發出愉悅的呻/吟,肌肉仿佛覆上一層鐵甲,血液仿佛溫泉般潤養著他們的全身。楊昭隻覺得體內每一分力量都被激發,爭先恐後地湧入四肢百骸,他閃電般躍上雄獅的脊背,爪子堅定不移地刺入對方皮毛,牢牢紮進骨肉中,同時一口咬向熊獅的頸骨!


    咒顧不得疼痛,他驚恐地發現自己就像中了迷藥般,眼前花花綠綠,身體也被抽走了力氣,實力隻剩下平時七八成!


    是巫力!


    隻有漢部的巫可以做到這一切!


    但這裏哪裏來的巫?!


    是藍?難道一切都是計謀?電光火石間,他終於看清了冰雪中央的那道聘婷身影。


    可那個雌性怎麽會成了巫??


    被力量加持的漢部族人比他更為震驚,阿月不是半獸人嗎?他們從來沒有聽說過半獸人可以操控巫力……


    隻有半空中的昌銳利的鷹眼發現了端倪——月的豎瞳消失了,轉而變成純人才有烏黑眼眸,清冷地倒映著風霜飛雪。他忽然想到一個遠古的傳說,曾有獸人背叛了他的祖神,被罰飲下一杯毒汁,毒汁入喉,他的獸態漸漸消失,力量漸漸流逝,最終,變成了純人!


    但怎麽有人敢這麽做?月竟為了億萬分之一化巫的可能放棄了半獸人的身份?


    綠霧還在翻湧,俆妙君的臉色漸漸蒼白,漢部族人見狀來不及驚愕,他們必須抓緊這來之不易的機會,給予敵人致命打擊。


    而所有人中,隻有楊昭不意外,他們尋找了很久配置“毒汁”的材料,那是漢部覆滅時,藍在一張古老的獸皮上發現的配方,被玉簡記載,最終讓他們得利。楊昭有信心,憑俆妙君的強大神識,一旦舍棄獸態化身為純人,必然能成為巫!


    隻有巫,才能徹底毀滅“巫”。


    風更疾,雪更大。


    此消彼長之下,勝利的天平緩緩傾斜。棲部獸人就像被凍住手腳一般施展不開,隻能艱難地抵禦著漢部越來越淩厲的攻勢,很久未在戰場上受挫的他們,心理上遭受了滅頂的打擊,他們渴盼著戰鬥快一點結束,讓暗無天日的折磨早日塵埃落定,哪怕是輸,哪怕是逃,哪怕……是死亡。


    直到晨光畫出一道烏雲線,雄獅終於倒在雪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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