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文巷,杏陽縣富戶集中的地方,一陣哭聲從宅子裏傳來。


    “老爺,您真舍得拋棄妾身嗎?您若是有個好歹,叫我和平兒可怎麽辦啊?”一位婦人撲倒在大腹便便的男人腳邊,那男人臉上露出幾分猶豫,又很快化為堅定,他親自將婦人扶起:“夫人吶,我這不也是為了你們嗎?你以為老爺我就不怕?可沒辦法啊……咱男人不頂在前頭,誰還能護著你們?”


    那婦人猛地跳起來,一掌抽在男人身上:“劉成貴!你裝什麽裝,當初聶大人讓你捐個錢糧都摳得不行,在老娘跟前念了十七八天,怎麽今天到大義淩然起來了?”


    “我、我……上一迴,那救的又不是咱認識的人,這一迴,我的背後可是你們啊。”劉成貴見婦人又哭了,忙摟著她勸道:“放心吧,聶大人還會害了咱嗎?劉家偌大的家業還等著咱平兒繼承呢,不會有事的。”


    婦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卻終於鬆開了手。


    ……


    聶宅外。


    林氏已上了馬車,聶向文追了出來:“母親,那小梁縣如此危險,您又何必去涉險?您還是留下來吧……不,不對,杏陽縣也未見得安全,咱還是走吧!”


    “走?”林氏淡淡一笑:“走不了了……”


    有她坐鎮小梁縣,至少能讓州府官員多幾分忌憚,不敢輕易改弦更張,為那個心如朗日的青年分擔一些壓力。


    林氏再度望了眼灰色的天,不知何時才能看見那一線金紅。


    **


    七月十二,清晨,狂風大作,天陰地沉。


    小梁縣城門口聚集了許多人,其中有一部分人十分引人注目,他們都是男人,身材不一年齡不論,少則十幾歲,老的足有五六十歲,如今都打著赤膊,在風中立如一杆長矛。


    這時,城門內走出十餘位官員,為首的正是本次督治水患的欽差,他邊走邊問身旁的青年:“子惠,如今有民夫七千餘人,你能否告訴本官,這‘人堤’究竟有幾成把握?”


    楊昭想了想,認真道:“小梁縣河堤有兩裏長,即便全線潰堤,也足以擋住三次洪峰的衝擊,下官想,應有六七成把握。”


    “這……”欽差心中忐忑不已,正想再說,就見一位貴氣的婦人從人群中走來,他眼神一凝,這不是沈太傅的兒媳婦麽?怎麽會在小梁縣中?因他來了後就一直操心水患,沈家之事還無人告知於他。


    見沈夫人朝著他們遙遙一拜,欽差立即還禮,不敢怠慢。


    楊昭雖不認識對方,但看見欽差如此做派,很容易猜到了來人的身份,心中雖疑惑,還是跟著還禮。轉念一想,沈夫人來了也好,有她在此,不論欽差還是州府官員,誰敢朝令夕改?


    隻要等他上了堤壩,一切已成定局。


    果然,欽差不再多問,一路送他至小梁堤前,眼見楊昭就要上堤,欽差憋了半天還是遲疑地問了句:“萬一……‘人堤’失敗了怎麽辦?”


    “若失敗了……”楊昭望著遠處的堤壩,平靜道:“下官便從那裏跳下去。”說罷,帶著一群民夫離開。


    一句話說得毫無波瀾,卻讓欽差遲遲開不了口,良久,他理了理官袍,鄭重其事地向聶償恩的背影深行一禮。


    隻願碧草長青,氣存萬古!


    **


    即便洪峰未至,鬆江此時的水位已幾乎與長堤持平,江水隨浪溢出些許,遠望去,仿佛勾連了天地。


    狂風越來越大,風中的濕氣漸重,昏霧四塞,咫尺間不能相辨。


    烈烈風中,楊昭一步步,堅定地登上長堤。


    他的身形單薄,氣魄卻如擎天捧日,但凡竹帛所載,丹青所畫,都不足以描述萬一。


    一道閃電劈開暗霧,一滴、兩滴……雨水毫無預兆地傾瀉而下,來得迅猛又急速。


    不遠處,肆虐的洪水巨浪滔天,仿佛野獸般撲向堤壩,七千餘民夫依次站成三排,組成三道長約兩裏的“人堤”。


    “轟隆隆”地聲音似遠似近,如今已是背水一戰,他們無所畏懼!


    第一波的浪頭打來,浪裏翻湧著巨石和斷枝,小梁縣的堤壩承受不住重壓,出現了約莫半裏的決口,幾百人堵在裂口處,有人被洪水卷走,有人被石塊砸中,一個人倒下,後麵立刻有人堵上來,沙石紮破他們的鞋襪,尖利的斷枝刺破他們的皮膚,傷口浸在汙水中,疼得撕心裂肺。


    暴雨像億萬條長鞭抽打堤壩,將裂口越撕越大,雷聲震耳,像是千軍萬馬奔騰而來,聲勢駭人。越來越多的人用身體堵上決口,成為“人堤”不可缺失的一粒沙,血未冷,心還熱,他們堅信人定勝天!


    一日一夜過去,七千民夫幾乎不眠不休,到了後來,就連不少百姓也衝上堤壩,甚至官吏們都幫忙搬運傷員。


    泥水當頭澆來,楊昭的臉上糊成一團,口鼻中盡是泥沙,眼睛又脹又疼,遠處巨浪壓來,不知帶著什麽尖銳的東西,一下子劃破他的後背,衣衫裂開,一條長長的血口冒著鮮血,急速地掠奪他身體的熱度。


    “夫人!您看!”堤壩不遠處,香玉一臉震驚,心神震動之下,竟不顧尊卑地拉了把正在幫忙安頓傷員的林氏。“那、那是……是少爺!”


    林氏隨之望去,一雙美目驟然睜大,那個年輕人的左背下方,也有三顆並行的香疤!


    怎麽可能?!


    血液直衝腦門,林氏猛地站起來就想衝過去,這時香玉已經迴過神來,匆忙拉住她:“夫人,那邊正危險,您過去他們還得分心照看您。”


    是啊,她怎麽忘了……


    林氏頹然地停步,又忽然狠狠抓住香玉的胳膊,急道:“是不是他?是不是聶償恩?”


    她隻是遠遠見過聶償恩數次,看得並不清楚。


    香玉疼得臉色泛白,心中卻高興得想落淚,大力點頭道:“正是聶大人!”


    “……是他。”


    一瞬間,許多事在林氏腦子裏變得清明,之前她心甘情願自欺欺人,如今迴頭一看,竟滿是破綻,她真是太糊塗了……


    林氏望著聶償恩的背影,雙眼泛淚,那會是她的兒子嗎?


    是了,一定是。林氏的目光變得堅定,如此中正強立,靜正不遷,才該是他們沈家的後代!


    不知又過了多久,一道金光刺破厚重雲層,那是初升的朝陽,是萬物生發的希望。


    湖州,終於破晴。


    作者有話要說:  98年某官員抗重壓不炸堤分洪,就說要是失敗了,隻有原地跳下去,至於是誰有興趣的可以百度,這裏就不講啦。林氏終於發現真相惹…


    ☆、第66章 農門天驕end


    楊昭從昏睡中醒來,他一睜眼,就看見床邊坐著一位婦人,有些眼熟,好像是聶向文的生母林氏。


    對方見他醒來,眼淚唰地掉落,一下子撲倒在他身上,哭道:“我的兒,你可終於醒來了,都是母親的錯……”


    這……怎麽迴事?


    楊昭腦子還暈乎乎的,那天剛從堤壩上下來,他就暈了過去,連日來的心力憔悴和體力透支,讓他再難支撐。


    “洪峰結束了?”


    林氏這才意識到自己唐突,她坐直身體,擦了擦眼淚,笑著說:“這一次是結束了,聽知府大人說,上遊幾個州府已經停止了暴雨,水位開始迴落。”


    楊昭鬆了口氣,疑惑地看著林氏:“您是……?”


    林氏眼底又是一熱,她忍了忍才道:“我是京城沈家,沈太傅的兒媳林成碧,是你的親生母親。”


    原來林氏當日見了聶償恩背後的香疤,加上本就對他莫名的好感,心中已信了十分,她終於決定徹查當年之事,州府官員為了巴結她哪裏有不願的,一查便查出聶向文與聶償恩的真實身份,那些事並不隱秘,此前不過是林氏不願細究罷了。


    聶償恩從小不受重視,在聶家有如仆人,聶大富和馬氏甚至曾打算扔了他,後來聶大富的姐姐來勸,說是興許日後有貴人來尋,他倆這才留下了聶償恩,並給他起了這樣的名字。


    償恩,償恩,償還誰的恩?


    後來,聶償恩分家獨出,轉頭便不知去向,聶大富與馬氏早已對所謂的“貴人”不抱期望,一開始也沒當迴事,直到不久前林氏尋來。


    聶家心虛不已,又抵不住沈家的誘惑,鋌而走險給聶向文點了香疤,拿著當年的信物找上了林氏,要聶向文冒充沈家血脈認祖歸宗。


    其實林氏初見聶向文並未生出熟悉和親近感,她在聶向文的身上找不到沈林兩家的影子,可她害怕失望,麵對信物和香疤,她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什麽都不想追究。


    整整二十年,她太想念她的孩兒了。


    “是母親對不起你,嗚嗚……”林氏說著又哭了起來。


    聽了林氏的話,楊昭並不如何吃驚,他心中早已懷疑,不止是聶大富與馬氏的區別對待,就連長相都是聶向文和他們更像一家人,而自己多半是撿來的,隻是玉簡中沒有提過,他便不曾深究。


    看來,玉靈所說的任務難度提高,也包括了其中透露的信息。


    他需要更信任自己的判斷。


    **


    進入八月,此次洪災終於宣告結束,湖州十二縣被淹了八個,其中以青永、德豐兩縣最為嚴重,一時間孤墳千崗,方圓百裏不聞雞犬之聲。


    洪峰走了,洪水還未退,水患帶來的傷痛非一朝一夕可解,災後重建是曆時良久的過程。


    欽差留在湖州督辦洪災善後事宜,楊昭終於能迴到杏陽縣,離開府城那日,百姓堵滿了長街兩側,一眼望不到頭,不論長幼,不分性別,在楊昭所經之地紛紛拜倒,齊聲高唿:“恭送聶大人!”


    聲傳千裏,響徹天地!


    楊昭一路致謝,短短幾裏路,足足走了兩三個時辰。


    等楊昭同百來個民夫一道進入杏陽縣的地界,俆妙君已在城郊二十裏外迎他,楊昭見她氣色紅潤心中漸安,盡管時有書信聯係,但不見麵心中總是掛懷。


    林氏也下了轎,她知道償恩娶妻張氏,此時她握著對方的手細細打量,見張氏俏若春桃,清素若菊,比京中的官家小姐們還要端莊得體,心中歡欣不已,又在得知張元彤已懷胎三月後,高興得哭了出來。


    沈家,會一代又一代地傳承下去。


    同樣興奮的還有楊昭,他難得一見的癡呆相,盡管幾世任務他做了無數迴父親,可依舊不會少半分感動,每當他們離開一個世界,最舍不得的,永遠是子女們。


    其餘民夫紛紛上前道喜,有富戶說要為小少爺塑一座金身,桂七則表示想給小少爺做個護衛,一行人暫且忘記上下尊卑,說笑著往縣城而去。


    遠遠的,他們已經看見了杏陽縣的城門,老舊的磚石斑駁了歲月,留下曆史的痕跡,有幾位民夫當場跪下,親吻腳下的土地。


    杏陽,他們終於又迴到了這裏。


    這是他們的家!


    又走了一裏路,直到臨近城門,他們才發現城外守著許多人,有縣衙官吏,有鄉紳百姓,足有數萬之多。


    人群見聶償恩來了,自覺讓出一條道,四個大漢抬著一座石碑上前,石碑上刻著一行字——“杏陽縣萬民祈聶償恩君本命長生”。


    楊昭隻覺得胸中滾燙,眼底一熱,再次深深施禮。


    太傅曾說,為君之道,必須先愛蒼生,君子脊梁不可折,唯為萬民無不可。


    百姓們夾道相迎,等楊昭迴到縣衙已是傍晚,他招來典史同去牢獄一探,坐實了聶向文勾結盜匪,意圖打劫杏陽縣之罪,依照《鴻律》當審決梟示。


    楊昭即刻下令,緝捕聶向文!


    兩日後,聶向文並聶大富、馬氏被緝拿歸案,他們一家在聽說林氏前往東山村探查當年之事後,便心虛地逃了,起初官差拿人,他們還誤以為是林氏派來的,聶向文想著依林氏的性子,大不了吃點兒板子,於是沒有躲入空間,任憑官差將他綁了迴去。


    直到入了衙門,得知罪名竟是勾結盜匪時,聶向文整個人都嚇懵了,那幾個盜匪不是都被清理幹淨了麽?!


    這時,楊昭傳了證人上堂,正是那名匪首。


    瞎了一隻眼的匪首陰冷地看著聶向文,將聶宅管家如何聯絡他,如何為他通風報信,事後又如何想滅口之事一一道來,幸虧縣令夫人早有防備,才讓他暫且保住一條命。


    待他說完前因後果,旁聽的百姓們早已恨得咬牙切齒,而對始作俑者聶向文,更是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寢其皮!


    而聶老漢與馬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被匪首的話驚得魂飛魄散!二郎竟有如此膽子?要知道搶劫官府糧倉之事一旦被人抓住不放,完全能判成謀逆之罪,那可得誅九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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