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玳正在做的,正如林商說交代的那樣,展現美···一種大家似乎可以看得見,摸得著的美。


    她沒有美的高高在上,而是深陷在紅塵泥潭裏,就綻放在仿佛大家都觸手可及的地方。


    林商其實也是第一次正式看蕭玳的表演。


    說實話,他也被蕭玳的表演驚到了。


    表現有距離的,高高在上的那種美,林商覺得其實不難,隻需要端起來,然後盡可能的用奢華或是縹緲的東西去妝點,拉開足夠的距離就足夠了。


    那種美,是注定生長在皇家園林或是高牆厚院之中的。


    某種程度上來講,已經上演的柳如是,和還未上演的楊貴妃,都是這種美。


    而表現出完全沒有距離,模糊了某種界限,單單呈現出卑微、脆弱、低廉的‘美’,也沒有很難。


    前些時日爆紅的‘夜香女’,就是這種美法。


    看似‘寫實’的夜香女故事背後,其實還是一種夢幻、浪漫的創作。


    好與壞,都界限分明。


    冤枉與委屈,都還能找到苦主。


    優美的歌喉,也還是會被發現與羨慕···這本身就是一種浪漫。


    最難的是蕭玳此刻展現出來的這種,若即若離,似拒還迎的美。


    它仿佛很近,卻又很遠。


    故事裏的杜十娘,她豔麗、魅惑,深諳男女之間的那點勾當。


    作為一名花魁,她已經熟悉了山盟海誓,卻還要每一次都做出幸福的感慨。


    她看起來就像是一朵怒放到了極致,卻在秋風中隨時可能凋零的紅花。


    然後便是男主角‘關昭’出場了。


    扮演關昭的,並非是真人,而是舞台本身投射出來的一道‘剪影’,如果仔細分辨的話,還能從這個‘關昭’身上,看出一些那位吏部侍郎年輕時的影子。


    他起初的‘出現’,舞台打在他身上的,都是柔和而又絢爛、溫暖的光。


    他就像是杜十娘瀕臨絕望生活裏的一抹陽光。


    為了這個男人,杜十娘放下了歡場十載建立起的心中高牆,放下了驕傲和自卑,在他麵前,重新還原成一個簡單、普通的女孩。


    這樣的劇情,在林商記憶裏原本的杜十娘故事裏,應該是沒有的。


    顯然是林商自己夾帶進去的私貨。


    原故事裏的杜十娘久有從良之誌,她深知沉迷煙花的公子哥們,由於傾家蕩產,很難歸見父母,便日積月累地積攢了一個百寶箱,收藏在院中的姐妹那裏,希望將來潤色郎裝,翁姑能夠體諒一片苦心,成就自己的姻緣。


    李甲是她從眾多‘客人’裏,專門挑選出來的。


    最後的抱著百寶箱落水而亡,更像是一種自己看瞎了眼,投資失敗的悲憤與羞惱。


    如果苛刻一點去解讀,杜十娘未嚐不能被解讀成一個頗有心機的心機婊。


    這不是林商願意呈現出來的。


    所以他在原有的故事上,進行了連番的篡改。


    反正在這個世界,也不會有人跳出來尋他的毛病,說他這麽幹不對。


    果然這種單純的小美好,用來殘忍的撕碎給別人看,更能激發人們心中的憤怒。


    故事到了後期,林商魔改的愈發嚴重。


    關昭帶著為自己贖身的杜十娘乘船返迴老家,卻在西江上,遇到了一位一擲千金的豪客。


    豪客隔江聽到了杜十娘的歌聲與琴聲,驚為天人,便乘機結交關昭。


    私下承諾給他一千金,並且送他一張名帖,為他引薦一位朝中很有能量的大人物。


    方才中了進士,卻沒有被分到什麽好差事的關昭,立刻便從了,帶著酒氣便去勸說杜十娘。


    在他醉酒後的真心言辭中,青樓女子就是青樓女子,以前可以陪侍於人,現在也同樣可以。


    為了他的前程與富貴,杜十娘不過是付出一些早就多次付出過的東西,這又有何妨呢?


    此刻,坐在專屬包廂裏的林商,也不得不為蕭玳的表演,拍案叫絕。


    驚愕、詫異、心驚、悲涼以及憤怒與絕望,如此複雜多變的情緒,竟然在她那此刻仿佛沒有表情的臉上、眼睛裏,一一呈現。


    她就像一個巨大的悲傷與憤怒的漩渦,將所有注視著她的人,全都拉扯了進去。


    代入了她的境地之中,代入了她的情感之中。


    “媽的!老子我受不了了,哪裏來的混賬鳥人!老子我這就去砍了他!”安南伯家的公子,拍碎了桌子,憤而起身,就恨不得抽劍,衝上舞台。


    強烈的情感衝突,讓不少人忘記了,眼前呈現的隻是一場虛假的幻象。


    隨著安南伯家的公子發怒,舞台之下的看台裏,甚至是許多包廂裏,都傳出了類似的聲音。


    起初是一些人有感而發,進而形成了狂潮,反而變成了一種人品抉擇上的政治正確。


    這樣的反饋,是花木蘭、柳如是和夜香女上演時沒有的。


    說透了是,前麵三個故事裏,都不曾有過這麽令人‘厭惡’的角色出現。


    花木蘭是爽劇,反派臉譜化,固定化。他們就在那裏,等著主角花木蘭去打倒,然後揚名立萬。


    柳如是裏,悲劇的是整個時代,而不是某個人造成的結果,渲染的是國破家亡的悲涼,錢謙益的‘水太涼’,隻是讓這個人物,形象徹底崩塌,從一個儒林名流的角色,蛻變成了一個貪生怕死的小醜。


    他不值人們去憎恨,隻會被唾棄。


    至於夜香女,它反映的又是時代背景下,兩個不同階層之間的天然差距。


    來自階層的壓力和迫害,是方方麵麵的,而不是具體表現出來在某個段落裏的。


    這也讓人們擠壓的憤怒和悲哀,無處發泄。


    此時···伴隨著杜十娘的上演,故事推上高潮,那些被壓製的憤怒,全都在此刻,在這一部戲裏爆發出來了。


    人群中,突然有人喊:“我知道關昭是誰。”


    “他是吏部侍郎,一個原本沒權沒勢的普通進士,短短不到十年,便成了三品大員。要是沒點貓膩,誰信啊!”


    “這故事,該不會是真的把!”


    這是林商早就安排好的‘托’。


    今夜之後,這個喊話的家夥,就會拿著林商給他的金子,出城坐船,直往西靈之地。


    當然,林商也會找人盯著他,他若不走,拿了錢不守承諾,林商便送他沉江。


    在蕭玳表示,可以‘關昭’真名演繹杜十娘的時候,林商便知道她與關昭之間,應該是真的有故事。


    不得不說是巧合。


    故而林商派人打聽了一番。


    真相隻能說···遠比杜十娘這個故事,還要來的勁爆。


    甚至可以說,杜十娘這個故事放在關昭身上,不僅不是汙蔑···反而成為了一種美化。


    舞台上,表演仍在繼續。


    隨著噗通一聲水響。


    舞台光影裏,水花亂濺。


    起伏的水波裏,隻有一縷殘巾在漂浮,而關昭心痛的,卻隻是那最後方才知曉的百寶箱。


    人們的情緒,被更進一步的點燃。


    徹徹底底的爆發。


    “走!去關侍郎府上,我要去問個究竟···誰與我同往?”這迴不用托了,安南伯家的公子,自己就當了這個領頭羊。


    隨後便是一大群上陽城裏的貴族公子哥叢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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