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劾?她拋頭露麵、進出官府的事不會被彈劾吧!


    想到這裏,饒是承明殿中溫暖如春,她背上還是出了一層冷汗。


    皇帝似乎看出她的顧慮,笑道:“晏卿家少不了你這個左膀右臂,就像朕少不了晏卿家,朕特許你隨行查案,百無禁忌,不需計較悠悠之口——那些言官們最喜歡多管閑事,卻還非扯上‘見微知著’、‘防微杜漸’之類的道理。”


    末了,小聲道:“最後一句可不許對外人講。”


    望著他小心翼翼出言囑咐的樣子,真不像個“正版”皇帝,明姝忍不住笑了,繼而,皇帝也笑了,晏子欽忍了很久,勉為其難地扯出一絲笑意,惹得皇帝更是開懷大笑,指著晏子欽一本正經的麵孔道:“幸好沒讓晏卿家做言官,一本正經,不苟言笑,你做了言官……是朕自討苦吃。”


    站在門外的宦官們舉著浮塵,望著丹墀下的白雪,不經意地迴頭瞥了一眼承明殿內,個個心裏感歎,已經很久沒見過官家如此開懷了。


    皇帝雖年輕,可是在深宮中長大,從小就有成人風度,隻因他鮮少能見到父皇,母親又是個個性強勢的人,何況……


    宮中常有傳聞,說皇帝並非太後親生,他的生母另有其人。這個說法已經流傳了十多年,沒人敢在皇帝麵前提起,可是言語如風,無孔不入,早年間,皇帝就有所耳聞,雖然他依舊如侍奉生母般侍奉劉娥,從皇後到太後,絲毫不見怠慢,可是,他真的不會起疑心嗎?


    宦官抖了抖浮塵,原本柔軟的白絲似乎被寒氣吹得發硬。宮闈秘辛不是他們該關心的問題,個個屏氣凝神,又是日色將盡,他們又平穩地活過一天。


    正當此時,一個錦衣人貼著邊沿跑上丹墀,腰間的牙牌亂擺,和他的步調一樣慌亂。


    定睛一看,原來是皇後宮中的郭公公。


    見是他,眾人鬆了口氣。人人皆知,皇後郭氏並不受寵,反而是是尚充儀、楊美人更得聖眷。宮中盡是逢高踩低的人,任憑她是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不受寵,就少了一份巴結的必要。


    “郭公公,什麽事勞您過來?”承明殿門前當差的問道,語氣頗有些不耐。


    “官家可在?不好了,尚充儀鬧到皇後娘娘的仁明殿裏了!”


    ☆、第57章


    郭公公的聲音控製地恰到好處,既能讓承明殿裏的皇帝隱約聽到,免得萬一不被召見,皇後宮裏的事便石沉大海;又不至於太大聲,讓人以為是故意驚動聖駕。在宮裏生存,一言一行都是本事,不溫不火才是訣竅。


    可殿內的晏子欽和明姝就尷尬了,後宮爭鬥就是皇帝的私事,尤其是涉及皇後和寵妃,當著皇帝的麵聽見這“葡萄架倒”的**,本質上就和扒開皇帝的褻衣沒什麽兩樣。


    這種情況下,不速速溜之大吉,難道還要留下來一同去仁明殿,給這對帝後當和事佬嗎?


    “陛下既然還有事,臣便先行告退了。”晏子欽拱手道。


    皇帝似乎也很頭疼,應了一聲,由著兩人口道“萬歲”,趨步離開。


    迴家路上,他們乘坐的馬車也是宮裏派來的,在家門前下車,許安迎著二人下來,滿臉喜氣,說是晏子欽的舅父許杭也來了。


    “舅舅什麽時候來的?”晏子欽問道。


    “官人前腳出宮門,舅老爺後腳就來了,本來還有些擔心,如今一看,好大的榮耀。”許安道。


    晏子欽但笑不語,迴到正堂內,果然見許杭膝頭蓋著銀貂披風,手上托著一盞細乳茶,對著炭盆烤火,見外甥和外甥新婦迴來了,招手讓他們過來。


    “快進來,看看這炭。”許杭指著三足侈邊的平脫臘梅炭盆,笑道。


    明姝不解,心想幾塊炭有什麽可看的。春岫用綿帕子隔著掀開炭盆上的銅絲罩子,明姝冷眼一看,明滅的火光間,那木炭竟然是雕刻而成的,鴛鴦、彩蝶、穿著光明甲的將軍、頭戴芙蓉冠的娘子,還用礦料畫上彩繪,精工細作,栩栩如生。


    明姝見了,十分喜愛,道:“這麽精巧,擺在博古架上當擺設還差不多,平白燒了太可惜。”


    許杭笑道:“我那裏還有,也是看著新鮮,送來兩筐給你們用著玩吧,還有兩筐要送給親家公,不是什麽稀奇物,圖個樂兒。”


    晏子欽卻覺得不妥,在炭火上這麽費工本,到頭來還不是付之一炬?不知舅舅從何處得了這些玩物喪誌的綺靡之物。


    許杭怎能不知外甥的秉性,笑道:“舅舅是做什麽的?四方行商而已。幫京中府第裏采買了一批,落下些零頭。”


    明姝讓春岫幫自己摘下頭上的昭君套,笑道:“京裏的人總是這樣,吃穿用度無一不精,沒想到連炭火上都用了這麽多心思。”


    許杭道:“這算什麽稀奇,咱們家晏大人得了丹書鐵券才叫大事!快拿出來給舅舅看看!”


    晏子欽驚訝道:“我才出宮不足兩刻鍾,舅舅怎麽這麽快知道了?”


    許杭搓著手道:“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何況宮裏也沒下禁口令。在京城中,舅舅不過是區區一介商人,還算消息不靈通的呢!換作那些世家大族,恐怕早就一清二楚了。隻是不知為何給你這東西?”


    原來,宮外的人隻知道皇帝將丹書鐵券頒賜給晏子欽,卻不知緣由,隻能隱約猜到可能有大事發生。


    晏子欽隻好令許安拿來盛在錦盒中的丹書鐵券。


    丹書鐵券,自漢時起就有了雛形,也就是民間俗稱的“免死金牌”,若論樣式,和“金”沒有絲毫關係,不過是一塊鐵板,上麵用朱砂寫著“卿恕九死,子孫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責”,從中劈開,一半留在大內,另一半頒發給臣子。


    可話說迴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倘若皇帝真想降罪給一個人,豈是一塊“破鐵”就能擋住的,因此,丹書鐵券已經成為了一種象征,代表皇帝對此人絕對信任,更是對朝野的威懾——此人是皇帝親信,不可造次。


    許杭一邊撫摸著上麵凹陷的刻字,一邊讚歎道:“聽說周世宗柴榮的後人手中有一塊,卻隻是耳聞,想不到今生還能親眼見到這東西。”


    明姝點點頭,換作她,以前恐怕隻能在博物館隔著玻璃看看。


    晏子欽臉上並沒有喜悅之情,神閑氣定地道:“不過是辦案期間暫歸我手,又不是永久的。”


    許杭立即道:“這話沒道理,橫豎是有過,單論這條就比一輩子都沒見過這東西的人強……啊,我是說我自己,不是指親家公。”他話才出口,發覺自己似乎冒犯了曲院事。


    明姝趕緊搖頭,道:“舅舅別往心裏去,夫君如此有出息,我父親心裏也是高興的。”


    說話間就要留許杭用晚飯,晏子欽知道自己這位舅舅最喜歡打聽別人的事,若是羅綺玉和杜和在場,少不了被許杭揪住刨根問底,便派個小廝知會他們暫時不要出來,那小廝卻道:“杜郎君和羅娘子不在府中。”


    晏子欽皺眉道:“怎麽會不在,不是囑咐過他們早些迴來嗎?”


    小廝道:“沒見有人迴來。”


    晏子欽又找來車夫一問,車夫也說在綺玉閣時就沒見兩位出來,等得時間長了,以為他們已經走了,車夫才敢迴來。


    這就奇怪了,因許杭催著晏子欽入席,一時脫不開身,隻好讓許安先出去找找,席間觥籌交錯,許杭看起來比晏子欽還要高興,多喝了幾杯,被攙扶上車,臨走前卻還念叨著不想迴家,改日要在外甥這兒盤桓幾日才盡興。


    一頓飯的時間裏,明姝早就發現晏子欽有些心不在焉,雖說他不太在意名利,可今晚的表現,完全是因為他心裏有事,便在送走許杭後問他:“怎麽了,整晚都恍恍惚惚的?”


    晏子欽正在吃他的飯後點心——麻仁酥,想了想,說道:“杜和……還有羅娘子都不見了。”


    明姝默然良久,道:“兩個人一起?”


    他們對上次杜和失蹤一事記憶猶新,那次是羅綺玉“綁架”了杜和,這次卻是兩個人一起丟了。


    “難道,又是羅娘子幹的?”明姝道,心裏為羅綺玉的勇氣點讚,為杜和的“貞操”點蠟。


    “要是這樣還好……”晏子欽抱臂思索道,“就怕是別人做的,先讓許安通知京兆府查查去吧,明天一早告訴舅舅,他在京城人脈廣,應該能找人在市井間打聽打聽。”


    太後要整治丁家,絕不隻是說說,第二天一早,就有大理寺、刑部、吏部的人到京兆府報到了,說是要偕同糾察晉國公府曆年的過失,將二十年內所有和丁家有交集的人員的考課結果羅列在案。晏子欽也知道事情牽連甚廣,可越是牽連廣,越要克製。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不知有多少雙眼睛正盯著他,想看清這個被皇帝青睞的年輕官員是個什麽樣的人,未來該如何與之相處。


    明姝雖得了皇帝的保證,可以自由出入衙門,可她也明白,與官僚打交道不是她的專長,沒有命案,她就沒必要過去給晏子欽添亂,何況她今日還要去張家看望袁意真。


    晌午前到了袁意真房裏,明姝命春岫把食盒打開,三層的葫蘆形竹食盒裏裝著她從家中帶來的菜肴——熱騰騰的櫻桃胡餅、赤醬鵪鶉、煎燠肉、石髓羹,擺在案上,令人食指大動。


    “快嚐嚐這道羹湯,補氣養身的,是我專門給你做的。”明姝在小瓷碗裏盛了一勺,送到袁意真手邊。


    袁意真接過了湯碗,笑著嚐了了兩口。她腹中死胎已除,神不知鬼不覺,身上雖然依舊虛弱,可了了一樁心事,也提起了幾分精神,因此看上去氣血充盈了一些。


    “最近身上好些了吧,這次給你帶了兩棵人參,叫丫鬟在小廚房打成粉,摻在飲食裏,最是滋補。”明姝說著,就讓春岫把裝著人參的木匣子放到袁意真桌上。


    袁意真笑道:“上次你送的燕窩還沒吃完呢。”


    明姝見她心情不錯,也舒坦了許多,“把身子調養好才是道理,別在意那幾件東西。”


    袁意真卻忽然悲從中來,歎氣道:“身子好了又能怎樣,還不是被困在這裏?”


    明姝問:“你最近沒和袁伯父、袁伯母商量過嗎?你都成了這樣,他們還能不管你?”


    袁意真無奈道:“最近,我大哥的考課又出了問題,怕是要被貶責,他們眼裏隻有兩個兒子,哪裏有閑心管我。”


    考課就是大宋官員的年終考核,直接關係到升遷,倘若成績太差或是聲名不堪,甚至會被直接貶官乃至廢為庶人。


    如今,袁意真的大哥袁意存的考課出了問題,袁家人個個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手足無措。


    明姝忽然想到袁意真曾和自己提起過,說是張麟和丁珷串通好了,要構陷袁家,因此道:“以你所見,和張麟有關係嗎?”


    袁意真道:“一定是他搞的鬼。大哥這個人我是知道的,資質愚鈍了些,但是肯下功夫,正所謂駑馬十駕,功在不舍,這也是他考了三次終於中了進士的原因。若說這樣的人會在上任的第一年就徇私舞弊,我是不信的。”


    她頓了頓,道:“可我沒和爹娘說……他們都不管我的死活,我也不想管他們的事,可轉念想想,別害了我大哥,畢竟……他對我不錯,若是他在京城,斷然不會讓張麟把我欺負到如此地步。”


    明姝想了想,道:“你既然覺得你兄長的考課結果內有隱情,又想幫他,不妨讓我家官人去查查。”


    袁意真久在深閨,不聞窗外事,自然不知道聖上已將查處丁家的事交由晏子欽主理,驚訝道:“如此,行得通嗎?”


    明姝並不想讓她知道太多,隻是握住她的手,道:“現在已經是十一月末,馬上就要入臘月,袁伯父素來喜愛花草,盛夏的賞荷會,隆冬的臘梅會,兩次遊園每年都不會落下。屆時你肯定在場,我們收了帖子後也過去,三麵把話說開。張麟已經將毒計用在你大哥身上了,難道你爹娘還會由著他胡來?”


    袁意真點點頭,道:“如此一來,再好不過,早些讓他們明白張麟的麵目,別總幻想著讓我和他將就下去。畢竟離開張家後,我還要迴爹娘那裏去。”


    二人正說著話,忽然門外亂哄哄一團,丫鬟慌張地跑進來,袁意真一皺眉,道:“真是的,把原先的規矩都忘了嗎?這麽毛躁!”


    丫鬟絆了一跤,索性跪在地上,叫道:“娘子,不好了,姑爺迴來了!”


    她口中的姑爺就是張麟,一聞此信,袁意真和明姝都白了臉。


    “不是說他去丁家迴事了嗎?怎麽晌午就迴來了!”袁意真急忙起身,安排丫鬟緊閉門窗,又推著明姝,道:“寧寧,你快些躲起來,先別出去,免得撞見那個活閻王!”


    被她一喊,明姝收迴了神智,春岫挽起袖子道:“要不然咱們出去看看,不見麵倒好,見了麵正好會會他,看他究竟是什麽魑魅魍魎,這麽能作踐人!”


    袁意真知道明姝仗義,怕她當真聽從春岫的建議,道:“春岫,我的小祖宗!你們快走吧,若是和他硬碰硬,他就不許外人來探望我了,到那時候,我更是有苦說不出!”


    明姝一想,此言有理,便躲在簾幕後麵,還未來得及找到一口櫃子藏身,堵在前門的丫鬟也還沒鎖好門,隻聽“咣當”一聲,門竟被撞開了。


    一個孔武有力的男人走了進來,雖然隻有二十來歲,可臉上的胡須如亂戟叢生,一雙銅鈴大的環眼,嘴角總是撇著,一副蠻不講理的模樣。


    再看衣著,更是亂七八糟,青閃緞短衫,大紅綢褲,外麵披著虎皮裏兒、繡團花麵兒的大氅,整個一副山大王的模樣,哪有半分世家子弟的蘊藉?


    不消說,這人就是張麟了,一進門直接跨坐在中堂的大椅上,兩個賊眉鼠眼的小廝在兩旁站定,給他捧著金爐銀盂。


    “看茶!”他大喝道。


    袁意真房裏的丫鬟應了一聲,捧來一隻兔毫盞,茶水卻被張麟揮手打飛。


    “到了老子婆娘房裏,還用得著你?”他道。


    袁意真怎麽能願意伺候他,可心裏懼怕,隻好又親自送來一杯茶水,張麟接過,牛飲起來,喝完把茶盞重重一摔,罵道:“媽的,姓晏的氣死老子!不把他家八代祖墳踏平,難消老子心頭之恨。”


    晏姓本來就不是大姓,能和張麟有瓜葛的就更少了,不用說,他罵的肯定是晏子欽。


    罵完後,張麟開始在房裏踱步,絲毫沒在意袁意真已經嚇得縮進牆角。躲躲藏藏了幾個月,總算沒再觸他的怒火,誰曾想今天還是撞上了。


    突然間,張麟指著袁意真叫道:“你不是和晏家的婆娘很好嗎?你去叫她過來!”


    袁意真囁嚅道:“你找她做什麽?”


    張麟道:“做什麽?”說著,順手抄起一隻花瓶砸向袁意真,幸虧她躲得快,才沒被砸中額頭,“嗬嗬,老子要撕了她!她男人帶人圍了晉國公府,晉國公府出事了!丁四衙內靠不住了!他斷老子財路,老子滅他滿門!”


    袁意真知道明姝還在房裏藏著,怕她被張麟發現,真出什麽危險,眼看張麟朝明姝躲藏的方向走去了,也顧不得自身安危,拉住他的手臂,道:“她家郎君對官人不利,我來日找她過來就是。”


    張麟迴頭看向她,狐疑道:“你今天怎麽變了性子?還這麽慌張!”說著,一把掙脫開袁意真的手,道:“你藏了什麽!”


    袁意真還想拖住他,卻被他一掌推倒在地,慘叫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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