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哥,你來了?”任慧熱情的迎了出來,臉上喜滋滋的。


    “哎,已經做好了吧?”


    “早就做好了,這幾天掛在我們店裏吸引了不少客流呢!”


    “月珍……你們老板呢?”


    “哦,你說我妹子啊?她今天有點不舒服,去醫院了。”


    見林錦平露出一絲擔憂的神色,任慧又說:“別擔心,就是最近太操勞了,我這妹子比較好強,剛生了孩子沒幾個月,就為了趕你這件衣服熬了好幾個大夜。身子有些弱,加上這幾天降溫,有點涼著了。”


    林錦平一聽這話,心中竟然一陣感動,想這個月珍裁縫鋪不過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小店麵,卻有這麽負責的老板和員工,著實不易。


    “我妹子特別交代了,要是這身旗袍大姐穿著不合身,立刻拿迴來改,別怕麻煩。這是好料子,沒機會量體裁衣,怪可惜的。”任慧邊說,邊用撐衣杆把旗袍取了下來,遞給林錦平,又說:“您看看還有沒有什麽不合適的。”


    林錦平近看這旗袍,領子用紫色絲帶裹邊,還配上了一對精致的雙雲扣,這都不是他帶來,且剪裁精良、針腳細膩,一看就做工講究,說:“我再給你們加點錢吧,十塊錢是不是太便宜了。”


    “哈哈,你這同誌,還有嫌便宜的,要是覺得便宜了多來光顧我們就好,我們是明碼標價,不會坐地起價的。”


    林錦平正要走,任慧叫住了他,說:“差點忘了,我妹子今天出門前說了,如果大哥今天來,一定要告訴您,如果還沒選照相館,醫院後門就有一家不錯的,老板技術很好,還能幫忙化妝呢!”


    “哎,謝了。”林錦平不知怎的,胸腔中湧起一陣溫暖。


    *


    邵蘭勉強撐起了身子,靠在身後的枕頭上,接過旗袍。


    她心中一陣酸楚,這本是她的嫁裙,以前一直沒機會穿,如今這麽好的裙子放在她麵前,她卻已經殘了,怎麽還能撐得起來這樣好的衣服,看著看著竟然眼眶含淚。


    林錦平關切的問:“怎麽了,不滿意嗎?”


    “挺好挺好,這家裁縫鋪的師傅手藝不錯,設計不錯,做的挺精致的。”


    “是啊,我也覺得。”


    “你扶我起來,我想試試。”


    “好。”


    林錦平扶起妻子站起來,她身子輕飄飄的,他竟然沒用上幾分力氣。妻子脫去住院服,露出一把瘦骨,抬起手吃力的鑽進衣服。林錦平幫她整理好衣角,扣上扣子——長度剛剛好,裙角正好遮住腳肚子,腰上卻空空的多出來幾寸,猶如細竹套在一個布袋子裏。


    可妻子似乎並不介意,眼睛裏露出難得歡快的神采,嘴裏不停的說:“這顏色果然很好”、“這扣子真好看”“這料子穿著真舒服。”林錦平難得看到她像個小孩子一樣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自己的心情也歡快起來了。


    “我跟媽說了,讓她明天下午帶冉冉來醫院,聽說後門就有一家不錯的照相館。”


    一聽到附近居然就有照相館,邵蘭很是吃驚,她住在醫院這麽久,卻對醫院外麵的世界一無所知。


    *


    第二天,林冉被奶奶牽著來到了醫院,他已經很久沒來醫院了,他不喜歡這裏,每次來不是打很疼的針,就是要吃藥,或者是要見到有些讓他害怕的媽媽——他雖然年紀小,卻知道媽媽病的很重,每次見到她,媽媽從來不抱他,也不怎麽和自己說話,隻是病怏怏的躺在病床上。


    “冉冉!”


    媽媽親切的叫他,穿著紅色旗袍坐在床邊,她更瘦了,臉色依舊蠟黃,但今天眼神卻顯得神采奕奕,不像以前見她時那麽沒精打采的。


    “快去給媽媽親親。”奶奶說。


    林冉有些不情願的走過去,媽媽在他胖嘟嘟的臉頰邊親了一口,說:“今天和媽媽去拍照好嗎?”


    他似懂非懂的點點頭,說:“好。”


    爸爸和奶奶都笑了,說冉冉今天不哭不鬧的真懂事,是個大孩子了。


    林冉有些得意,他並不是不喜歡媽媽,隻是不喜歡這病房裏死氣沉沉的氣氛,他雖是個孩子,卻天生敏感。


    林家一家三口走出了醫院的後門,正是深秋,風有些大,邵蘭的旗袍外麵穿著一件林錦平的呢子大衣,但風還是從袖口和領口鑽了進去。


    “冷不冷?”


    “不冷。”邵蘭微笑著看著丈夫,她好久沒有走出醫院了,尤其是和自己的丈夫、兒子一起,身體雖然有些虛弱,心中卻是暖的。


    他們很快就找到了照相館,麵積不大,牆壁上掛著人物特寫和風景的攝影畫,攝影師看起來專業又挺和善,還有個小姑娘幫忙三個人整理儀容。


    小姑娘給邵蘭塗了點粉底,又在她薄薄的嘴唇上塗上紅色的口紅,把她疏於打理的亂糟糟的長頭發盤起來,頓時,邵蘭整個人看起來明媚動人了許多,雖然過於削瘦,但和她剛結婚那會兒有五六分像了。


    邵蘭看著兒子正歪著個腦袋盯著自己,大大的黑色瞳孔裏有個小小的倒影,問:“媽媽好看嗎?”


    “好看!媽媽以後都這麽穿,別穿醫院的衣服了。”


    攝影師被林冉逗笑了,讓一家三口坐好——爸爸媽媽坐在兩邊,林冉坐在中間。


    攝影師說:“爸爸笑的再燦爛點——對,媽媽頭靠近爸爸一點——好——小朋友眼睛睜大,別眨眼睛啊。來,我說一二三——一二三——”


    哢嚓!


    林家一家三口最後一張全家福,留在了照相館一張普通的柯達彩色膠卷上。


    這天是星期三,醫院後門那條馬路上,梧桐樹的葉子已經黃了,秋風一吹,零落的幾顆幹枯的黃葉子脫離樹枝,打著轉兒落在馬路上,路上沒有什麽行人,隻有個農村來的老太太在馬路牙子上坐著擺地攤,她賣的是自家種的金錢橘,用方言叫賣著:“皮薄肉甜、皮薄肉甜”,隔著幾米都能聞到橘子的香氣。這天媽媽很高興,爸爸也很高興,林冉也很高興,他不知道這份高興是哪來的,隻是因為一家人說說笑笑、互相傳染,於是各自心情都更好了起來——


    這大概就是林冉記憶裏,關於媽媽最後的迴憶。


    作者有話要說:  來,菇涼們,留個言吧~~


    ☆、第14章 翻臉(一)


    (1984年12月)


    馮笑笑生下丫丫後,家裏偶爾有些訪客,大多是裴月珍少時的女性朋友,這天卻來了一個叫“李隊”的男公安,是馮建業生前的警隊隊長,個子不高但很壯實,長著粗眉方臉,三十五六歲上下,說話帶著很重的外地口音。


    馮建業在公安局的舊同事大多住的不遠,都在這一片家屬樓附近。這日是周末,他穿著一身便服,家裏隻有馮笑笑和剛出世不久的孩子,他一個大男人坐在女人孩子對麵,顯得有些局促不安。


    “妹子,嘿嘿,這不聽說你生了,我代表隊裏來看看你和孩子。”他提起兩瓶麥乳精放在馮笑笑麵前。


    “謝謝你們惦記了。”馮笑笑收下禮物,抱著丫丫湊過去:“這是丫丫,來,給叔叔看看。”


    嬰兒丫丫睜大了眼睛看著李隊,她麵頰粉撲撲的,細長的眼眶裏眸子黑亮,睫毛短短的,吐著舌頭,偶爾還冒出幾個口水泡泡。


    “嘿嘿,這丫頭真好看,真像建業啊!”李隊說。


    馮笑笑暗笑,還是頭一次有人說這丫頭好看。兩人閑聊了一陣,興許是怕提起傷心事,兩人都沒有再說起馮建業犧牲的事兒,隻是聊些家長裏短的。李隊說了說自己的一兒一女還在農村,由他父母養著,前幾天他媳婦兒迴去老家了準備過年,馮笑笑則說了說裁縫店的生意。


    馮笑笑認識這個叫李隊的“叔叔”——隻不過現在他更年輕些,整整三十年,他幾乎每年逢年過節都會來家裏坐坐。小時候,她聽家裏人說,父親犧牲那晚,父親就是和李隊一起執勤的,歹徒作案後,看到公安心虛,拔腿就跑,兩個人一起追,父親追上了人,卻出了事兒,李隊一直覺得因為自己沒能追上,有些間接害了父親的意思,因此一輩子心內虧欠。


    聊了差不多半小時,李隊顯得心事很沉的樣子說:“妹子,有個事我一直覺得不對勁兒,想來跟你問一問。”


    “啥事?隊長,你說。”


    “差不多你生孩子那陣子,就是九月份左右,建業的烈士撫恤金下來了,當時分局的會計通知了建業的父母,讓他父母和你一塊兒來分局領錢,可領錢那天,我沒見到你,你公婆說你在生孩子,大家都沒多想,可……那筆撫恤金你收到了沒?”


    “多少錢?”


    “5000。”


    馮笑笑心裏一震,這是一筆不小的數字,如今都過去三個多月了,從未聽馮家村的家人提起過這筆錢,甚至他們連孩子都沒來看一麵。她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李隊見馮笑笑低著頭不說話,心裏立刻明白了大半。他說:“那陣子本來應該通知你的,但是你在住院,會計聯係不上,才想著讓你婆家人聯係你。都是我們工作做得不周到……”


    “隊長,謝謝你告訴我,這都是家務事兒,我自己會想辦法處理的。”


    李隊依舊覺得不放心:“要是碰到什麽困難了再聯係我。”


    “好。”


    *


    5000塊錢,這是八十年代中旬是一個普通工人九、十年的工資了,這麽一大筆錢,馮笑笑怎麽也想不到,馮家人居然瞞了她整整三個月。


    你們不來看我,那我隻能抱著孩子去會會你們。


    上一世,她雖然與爺爺一家談不上親近,但三十多年來,也大致知道幾位親人的生活軌跡,說起來也頗為傳奇。


    大伯和大伯母從八十年代中期開始在村子裏辦磚窯廠,八十年代中期全國經濟轉好,馮家村的很多農民手上都開始有點錢,紛紛把土坯房推倒了建磚瓦房,磚窯廠的生意一下子變得非常火爆。


    到了八十年代末,大伯一家已經成了馮家村頭一號的萬元戶,惹得很多人眼紅。馮笑笑記得,她在這個時間段去爺爺奶奶家時,經常能吃到城裏都很難吃到的肉菜,爺爺家和大伯家都分別蓋起了小樓,在馮家村可以算得上是富庶之家。


    到了九十年代,很多農民都開始效仿,辦起了磚窯廠,隨著競爭變得激烈,大伯家漸漸沒了優勢,磚窯廠的生意一落千丈,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一家人的小日子也算過得去。後來磚窯廠辦不下去了,看到馮家村很多年輕人都出門打工,大伯雖然已經年近四十,卻為了補貼他兒子馮康上大學的費用,也順著這股潮流到了沿海的大城市打工。他沒有技術,年紀又大,隻能去工地上工作,沒想到被高空落下的磚塊砸中了小腿,落下了殘疾,成了一個跛腳。拿了一筆不算多的賠償費用迴了老家。


    自從大伯家開始走下坡路,大伯母對爺爺、奶奶和小叔、小姑更加刻薄了,小姑小芬在九十年代初期考上大學,大伯母卻不願意替她出學費,害的小姑小芬十八歲就負氣離家,到大城市打工,在城市裏安家落戶後也不再迴老家了。小叔也多年在外打工,很少迴家。馮家的存款幾乎都在大伯母手裏。


    爺爺奶奶晚年沒少被大伯母苛待,這事兒經常被村子裏的人議論,連她母親裴月珍都有過耳聞。可大伯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體受殘鬱鬱不得誌,對他老婆的這些行為完全視若無睹。那時,裴月珍偶爾會塞錢給二老,都被馮笑笑看在眼裏。


    *


    馮家村在寧城往西一百多公裏,十幾年後,隨著寧城規模的逐步擴大,這裏逐漸變成寧城的城郊,村子也變得十分的現代化,到處都是馬路和樓房。


    可那是後話,如今馮家村還隻是一片窮鄉僻壤,交通十分不便,馮笑笑先是坐公交車到了城西汽車站,再轉一種一天隻有一趟的拖拉機,她抱著個孩子,一路顛顛簸簸了半天,終於到了村口。


    她很努力的試圖憑借記憶找到馮家的房子,但村子裏根本沒有記憶中的水泥路,隻有一條條逼仄的泥土路,兩旁也沒有她記憶中的農家小樓。看著一座座簡陋的土坯房,她隻覺得茫然無措。


    偶爾有幾個村民出沒,穿著補丁衣服,肩上扛著耙子或鋤頭,神色警惕的看著她這個外人。


    她看見一個大嬸,立刻追了過去:“嬸子,請問馮建國家在哪兒啊?”馮建國是她大伯的名字。


    “建國家?往前走,公社對麵那顆老槐樹下那家,你是他家什麽人?”大嬸用濃重的方言說。


    “我是他家兒媳婦。”


    “哦,城裏頭那個。”大嬸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從沒見你過來過哩,你男人死了吧?”


    “嗯……”馮笑笑心想,村裏頭果然沒什麽秘密。


    好不容易找到了公社,果然看見對麵有顆歪脖子槐樹,下麵一戶土坯房子,牆上掛著各式農具和一串串辣椒和老玉米,一隻老母雞在門外悠閑的散著步。她心想這應該就是奶奶家的老房子了。


    她隱約想起小時候來奶奶家的經曆,除了四處的莊稼地,她就隻記得熱鬧的親戚們,和不太好入口的食物,後來十幾歲再來時,爺爺和大伯家都建起了二層水泥小樓,早就不見這些土坯房的身影了。


    如今,馮笑笑見到了眼前這簡陋的土坯房,心想,原來爺爺家還真的這麽窮過。


    她扣門,有人應門,破舊的木板門被吱呀一聲被打開,開門的是四十多歲的奶奶。她個子很矮,人又瘦,顯得身板小小的,穿著藏藍色的棉襖,到耳根的頭發向後梳著。


    “媽!”馮笑笑看見年輕的奶奶還是有些激動的,畢竟好久不見了。


    “月珍來了?怎麽不先來個電報。”奶奶的表情有些尷尬,突然看見她懷裏的孩子,問:“這就是丫丫?”


    “是啊!”


    “哎,進來吧。”奶奶把她們引了進來。


    雖然是白天,但是房間裏很暗,沒有開電燈。客廳幾乎家徒四壁,門對麵的牆上掛著大幅的領袖畫像,旁邊放著祖宗牌位,幾張椅子。


    奶奶進屋就喊:“孩兒他爸,月珍來了。”


    不一會,爺爺也出來了。他看上去比父親告別式的時候蒼老了一些,頭發有些花白。穿著黑色棉襖,頭上帶著一頂氈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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