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融化。


    又是一年早春。


    李公甫起了一個大早,去簽押房問過早安之後,就見過了知府。


    等出來之時,他臉上就洋溢喜意,聽著四周同事手下的恭維討好,心滿意足的準備了四色禮品,帶了兩個人,直往城南郊外綠柳山莊行去。


    一行人,騎在高頭大馬之上,特意緩行。


    路上時不時的會有百姓低頭請安問好。


    “李捕頭,今日挺早啊。”


    “李捕頭,老漢這包子皮薄肉大,看看您這麽早出門,肯定沒用過早食,還請帶在路上填填肚皮。”


    一個老漢滿臉感激的湊了上來。


    “李捕頭,這是去綠柳莊看望你家小舅子嗎?可是他姐姐又想念弟弟了,怎麽就不接迴去住上幾天呢?”


    有商人打開門,笑著招唿。


    “這是什麽話,許少俠現如今正是突飛猛進的時候,難得遇到名師,豈能荒廢光陰。


    你沒看,靖安少爺前幾天趕迴家中過年,被李漁老爺親自拎著棒子打出了門去,說是‘黑發不知勤學早,白頭方悔發奮遲’。


    那可是真的打,竟然不讓靖安少爺在家裏過年,不讓其有一日鬆懈。”


    “是啊,李家老爺這種做法一傳出來,當下人人效仿。


    綠柳莊拜師求藝的近百學子,全都拚著命的練武練刀,聽說,其中最厲害的,已經能夠正麵跟妖魔對拚,尤其是還有機會跟著虎大師姐和許二師兄,出城行俠仗義,斬魔驅鬼。


    比起青木劍館和明王堂弟子,不知強到哪裏去了。”


    是的,許仙現在不是什麽低賤的藥鋪學徒了。


    而是鼎鼎大名的“許少俠”,儼然是江湖後起之秀,很有名氣。


    別的地方不敢說,在江南地界,餘杭數州之地,“飛熊”許仙之名和“翼虎”楊小蠻之名,那都是能夠扛事的。


    別人要請他們出馬,得奉上禮品錢糧,三請三拜才能出動。


    比起當初的青木劍館鄧方柳和鄭倫等人的排場還要大。


    當然,他們的實力也要強上許多就是了。


    對杭州衙門來說,直接的好處先不說,妖魔鬼怪敢出來的亂世的,已經基本上死得淒慘,間接的好處,那就數也數不完。


    比如李公甫,現在也悄悄然的有了杭州府名捕的範兒,不但手下三班捕快個個心服口服,就算是在和府老爺麵前,也很是說得上話。


    再不像以往那般,一點小小錯事,喊打就打。


    那時的職務雖然比較重要,地位,是真的沒有半點。


    有時候,李公甫就覺得,自己真的是走向了人生的巔峰。


    他都聽到一些風聲,說是朝廷考績,知府主薦,有意讓他這個捕頭往上再動一動。


    這種口頭許諾,雖然是吊在驢子眼前的胡蘿卜,重視的態度卻是真實無虛。


    李公甫其實就好這一口。


    他覺得,職務高低暫時沒有什麽關係,他在乎的隻是百姓的愛戴,上司的器重,如此,就算是整日裏累死忙活的,生活也過得美滋滋。


    每當想起,近一年來的變化。


    李公甫心裏其實還是有些悔意的。


    倒不是後悔自己做錯了什麽事,而是後悔自己的眼睛不夠亮,當時,他明明是先來的。


    可是,後來因為種種原因,眼睛沒有放亮,怠慢了疏遠了那位。


    明明是最好的關係,以至於後來生了隔闔,再也不能拜入門牆,甚至,連叫上一聲“師父”都不可得。


    別看楊館主如今見到了會客氣的叫他一聲李捕頭,可是,這位李捕頭卻是真的希望對方親切的叫自己“公甫”。


    “唉,時過境遷,可惜了好大的造化。”


    想到如今小舅子許仙的本事,李公甫就暗暗歎了一口氣。


    “若是當時抓住了機會,如今功力大成,再加上這些功勞,不說金牌名捕,就說銀章、追風之類的名號,也能得一個吧……”


    想到考績差官當時那種惋惜的眼神,李公甫心裏就有了些淡淡的悵惘。


    是的,他是實力不行,不堪重任。


    人與人之間的緣份這事扯不清楚,就如幸福的人全都一樣,而倒黴的人,就隻有更倒黴,沒有最倒黴。


    李公甫策馬徐行,忽然按停馬頭,側首望去,又歎了今天的第二口氣。


    抬眼望去,隔澗相望,能看到西山橫斜之處,那一抹灰白影子。


    別人或許會以為那是白猿山兔之類的身影,李公甫卻是知道,那其實是一個名人,是杭州府中昔日風頭最勁的富商,也是京官致仕的成功人士。


    那場豬牛之亂,如果評價城中誰最倒黴和後悔,肯定非楊老太爺莫屬。


    “明明家中出了條龍,卻被他親自趕走,真佛不求,反而求諸妖魔,有得如此下場也算應該。否則,豈能讓世人知道警醒報應之處。”


    身邊一個名叫“小三”的捕快,最會揣摸心意,見著李公甫停下馬,沉思張望,就湊上前來說話。


    另一個叫“九指”的中年捕快也不後人,麵上就泛起古怪的笑意:“今日果,昔日因,聽說這楊家老太爺當初能青雲直上,也是得了一位名叫“綺羅”的女子鼎力相助,替他不知擋了多少災禍。


    明刀暗箭的,拚殺連場,讓他一直走到禮部高官的位置之上,更為他生下兒子……


    可惜的是,此人雖然腹有詩書,才學不凡,卻是個忘恩負義的。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竟然因為那綺羅出身草莽,隻是給了個妾侍身份,轉頭就娶了勳貴之女為妻,鬧出種種事端來。”


    此事已經在杭州城傳為了笑話,幾人說起來,全無顧忌。


    在這個妖魔時不時顯形作亂的世道下,沒有實力,再多的富貴榮華,也隻能說倒就倒。


    楊老太爺不但身敗名裂,更是家破人亡。


    家裏女眷被豬妖玷汙這種肮髒的事情暫且不說,他就算想要頂著這種肮髒的名頭,繼續把家業傳下去,也並沒有做到。


    嫡脈三個兒子,本來應該個個大有出息,結果呢,三兒子與一些丫環仆人,做了豬妖嘴裏美食。


    自家妻子和兒媳等人事後迴過神來,經不起屈辱打擊,自顧尋死。


    二兒子在牛妖出現報仇之時,被一雙蹄子踩成了肉泥。


    聽說,他家大兒子從京中攜了家眷匆匆趕迴南邊的當口,在路上遇到妖虎,事後隻能找到一雙鞋子。


    從那以後,楊家敗落得隻剩楊老太爺一人,孤身清冷著就是不死,似乎在映照著當初柔情密意之時的山盟海誓。


    那一點灰白色,想必就是楊老太爺找到了西山上麵那座衣冠塚。


    此時祭拜懷念,已經晚了。


    正是,“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他難忘的估計多半是美人挑燈,素手調羹,想的是那時的富貴榮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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