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說起苦難,會像撒豆子一樣全盤托出,真真假假,或許有誇大和記憶混亂。但蘇挽月覺得,沒有人能感受到切膚之痛,你若是能悶在心裏,就最好不要希冀說出來會有人同情。她欣賞的是能對災厄處之泰然的人,事後平平淡淡說去,如過往雲煙一般的淡然,那份氣魄和心境,是蘇挽月最為尊崇的。


    “你阿爹是犯了什麽罪?”蘇挽月揚眉順口問了句,家破人亡的結局,也算是個很嚴峻的教訓。


    “黃河大澇,私吞朝廷撥給的賑災款。”沒什麽表情,說起來的時候,隻是聲音有些顫抖,像唱噩夢一般,本是其樂融融的一家,忽然什麽都沒了。


    “這件事啊……”蘇挽月側目想了下,黃河大澇就是去年的事情,層層克扣賑災款的事情被查出來後,朱佑樘很是憤怒,親自問審,連坐了二十多個官員,這姑娘的阿爹隻怕是其中的一個,“你還有個姐姐,這個案子涉案的官員中,隻有蘇青一人有兩個女兒,是雙胞胎。你應該是叫蘇柔,你姐姐叫蘇雅。”


    那姑娘眼睛瞪得老大,沒有想到隻言片語,蘇挽月就能推斷出來那麽多。


    “發國難財,早就應該想到這個結果,我並不覺有什麽可惜。”冷笑了下,搖頭歎息了聲,蘇挽月接著說了句。


    “我阿爹是被逼的!”蘇柔忽然怒目圓睜,臉上憋得通紅。


    “被上級逼迫同流合汙?”挑了下細細的眉毛,蘇挽月問得漫不經心。


    蘇柔沒有說話了,顯然是被蘇挽月一針見血說中了痛處。的確,其中再多的無奈,罪名也不會改變。事實便是事實,誰也沒有能力去辯白斬釘截鐵的事實。


    “凡事有因有果,貪汙賑災款的是因,家破人亡是果。不管做那件事的理由是什麽,做了就是做了,要承擔後果。”蘇挽月麵無表情說了句,站了起身,她沒有什麽閑心同情別人。


    周圍堆著雜物,土牆有些斑駁,又黑又矮的屋子,每天像牲畜一樣勞作。天未亮就要起,夜深許久才能睡,這是她最清苦的時候,但日後也許會懷念這段心無旁駑的時光。辛苦也並非是在受罪,要看自己心態如何。


    “那你呢?你為什麽會被發配來這?”蘇柔斜眼看著站起身來的蘇挽月,陰陽怪氣問了一句。


    蘇挽月聳肩笑了笑,在這個誰都不知道底細和身份的地方,忽然有種越戳越勇的興奮感。這兒沒有阿諛奉承,沒有冠冕堂皇,一切都是赤裸裸,人性最簡單和最尖銳的方麵,都被坦露出來。


    “關你屁事啊?”蘇挽月隨口迴了句,拖鞋上床。


    顯然是被激怒了,沒有迴身都感覺得到撲過來的力道,蘇挽月也沒閃躲,微微一側身,伸了右手出去,像拎小雞一樣拽著蘇柔的衣領摔到地上。簡單利落,速度之快,讓隻拿過繡花針的蘇柔根本沒辦法反抗。


    沉悶的一聲響,蘇柔躺在地上悶哼,痛得哼了幾句就在地上哭了起來。蘇挽月沒搭理她,吹滅了油燈,繼續爬上床。蓋上黑乎乎的被子,隻把外麵的棉襖脫了,裏頭小衫和絹衣一概不脫,因為被子床單都不幹淨,貼肉睡了的話皮膚會癢。


    小屋裏頭黑漆漆的,糊上了幾層紙的窗戶,也沒有一絲光亮透進來。蘇柔又哭了一陣,見蘇挽月壓根懶得理自己,再折騰了一陣,也就默默上床了。習慣用哭泣來吸引別人注意力和達到自己目的,一般是嬌生慣養長大的,身邊的人那時候都是最疼她的人,沒有人舍得她哭,所以總是哄著慣著。


    像兩個蠶寶寶一樣分別裹著被子在小床上對著睡,蘇挽月的腳衝著的方向是蘇柔的頭,她每次都是往裏頭挪了再挪。除去不太愛安慰人以外,蘇挽月其實從來不算欺負過蘇柔,每天做的事情比她多,起的比她早,就連手上那似乎越加猖狂的凍瘡,也要比蘇柔多。


    “其實我知道你叫蘇挽月。”蘇柔忽然悶悶說了一句。


    這句話讓本來闔上眼睛的蘇挽月,驟然瞪大,腦子飛速運轉這些天發生的事情,她確信從沒有提過自己名字。


    “其實我知道你叫蘇挽月。”蘇柔忽然悶悶說了一句。


    這句話讓本來闔上眼睛的蘇挽月,驟然瞪大,腦子飛速運轉這些天發生的事情,她確信從沒有提過自己名字。


    “弘治三年,你隨皇帝去法源寺上香,我遠遠看見過你一眼。”蘇柔的聲音同她的名字一樣,輕軟無骨,讓你感覺她的性格也是如水一般。不對,水都會有自己的韌性,蘇柔更像是濕潤的泥土,能隨意被人搓揉出形狀。


    蘇挽月在心底鬆了長長一口氣,而後說,“幾年前的事情,你還記得那麽清楚?”


    周圍很黑,眼睛適應了黑暗也看不清楚頭頂的房梁,蘇挽月望著那片黑暗,忽然有種以前宿舍開臥談會的感覺。


    “你忘了有個女子衝撞儀仗隊,要被錦衣衛抓走的時候,是你一句話就免我一死麽?”平常人很難瞻仰到天顏,所以皇帝出巡,京城是萬人空巷都想一睹天顏。可以跪著看,但不可以喧嘩,也不能幹擾列隊,不然可以拖出去當場杖斃。蘇柔那天就是拉著蘇雅從家裏跑了出來看熱鬧,卻被圍觀的人群擠到了儀仗隊裏頭,當時快要嚇死了,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拿刀比著,但後來那個騎在馬上的女子淡然吩咐了句,錦衣衛才放開她們姐妹倆。


    那人就是蘇挽月,她飛舞的長發和馬上的紅纓相得益彰,很淡然的一張臉,未施粉黛但有說不出來的味道。一手勒著韁繩,微微側身彎腰,一手拽起了在地上嚇傻了的蘇柔。前後還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一甩鞭子就往前頭走了,但那個身影卻一直留在蘇柔心裏。


    後來迴家問過父親,隻要提及眼角那朵扶桑花,朝中便無人不識蘇挽月。蘇柔曾經很羨慕蘇挽月,雖隻見過一眼,但羨慕她一掌遮天的勢力,也羨慕她寬宏大量的氣度。


    “我真想不起來了。”蘇挽月皺著眉頭想了一陣,隱約有這麽個事,但對於蘇柔的麵孔,實在是模糊成一團。


    “你那樣的人,為什麽也會淪落到充軍西北?”蘇柔很陳懇問著,她發覺蘇挽月也在發配的名列中時,心中很是驚訝。


    這句問讓蘇挽月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不答反問了一句,“你就見過我一次,在你心裏我是怎麽樣的人?”


    “總之不會變成現在的樣子。”蘇柔在黑暗中搖了搖頭,有些被這個問題難住了。


    “蘇青二十歲高中狀元,二十二歲任文華殿大學士,三十歲任兩廣巡撫,三十七歲調任迴京。誰會想得到這個仕途一帆風順的人,最後會自毀前程,死在獄中?”蘇挽月有些佩服自己的記憶力,原來亦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但隻對特定的事情。


    其實說蘇青被逼,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但利益同係在一起的時候,他不得不如此。或許是替人頂罪,或許是一時糊塗,或許在前麵一帆風順的仕途中,已經被人抓住了把柄。每一次大洗牌中,站錯了位置,就會被人清洗出局,官場中瞬息萬變是常態。


    沉默良久,直到黑暗中又聽見了蘇柔低低的哭泣,蘇挽月長歎一聲,很是無可奈何,“你除了哭還會幹什麽?”


    “我也不知道我還能幹什麽……”蘇柔應該也很痛恨自己的性格。


    “你還有姐姐,這世上還有親人。若有一天你能迴到京城,你可以同你姐姐團聚,你的人生還長,不應該長籲短歎。傷心一陣就夠了,否則你還打算一輩子這樣?那你還不如跟你阿娘一起投井,死的幹幹淨淨。”蘇挽月不太會寬慰人,勸一次能聽的話,她才有耐心說下去。屢教不改的人,就放棄多費唇舌了。


    “我不敢死,但也不敢麵對以後。”這句話迴得倒是坦蕩,承認得也算爽快。


    “沒事,你什麽時候下定決心了,我動動手就送你上西天。”隨口說了一句,往旁邊翻了下身,被子有些潮濕,怎麽也睡不熱。蘇挽月覺得自己不知不覺中感染上了蘇柔的情緒,像是潛入進了毛孔一般,等到發覺的時候,原來自己也沒有那麽樂觀。


    “……你真是不近人情。”半晌,蘇柔才悶聲迴了一句。


    第一次長談,不歡而散。但那晚蘇柔卻是睡得奇好無比,好像是這一年來,睡得最安心的一個晚上。蘇挽月說得對,這個世上還有親人,隻要活著,就有希望和姐姐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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