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冰聽他這麽一說,立刻想起了之前一口一句“熱死了”後麵果真就去了的祖父。


    她趕緊攔著阿爺,不讓他繼續口無遮攔的說下去:“什麽一萬萬一的,沒有。不會有的!”


    舒弘陽不禁輕笑道:“好好好,不說這個,總之你們記住就好。”


    ……


    初春乍暖還寒時,舒弘陽領著家人仆從,浩浩蕩蕩一大隊人馬整裝啟程。興益與妍冰於京郊十裏亭相送。


    正當他們看著阿爺所騎的駿馬漸漸消失在天邊時,忽然有兩隻黑鴉從頭頂飛過,呱呱叫得人心煩。


    很久之後妍冰才意識到,世間萬物,冥冥中仿佛自有定數,不吉利的話似乎都終將應驗。


    舒弘陽啟程沒多久,長兄興盛的案件就因證據不足有疑慮處,被刑部發迴複審。一心頂罪的他唯恐李氏被牽扯進來,索性用汗巾子掛於囚欄自|殺死在了牢裏!


    聽聞噩耗妍冰直接被驚得目瞪口呆,原本正在為他案子奔走的興益同樣很是唏噓,他原本還希望給兄長一條活路。誰也沒想到他竟能深情至如此地步。


    興益提筆給舒弘陽報喪時完全不知該如何落筆,紙稿廢了一大摞,差點揪禿頭發。


    “簡單點,就說他同獄友留了話,覺得前路無望又愧對祖父,因而放棄苟活。”榮家大郎見興益為難便如此建議——替死之事無憑無據的不好直述。


    “是呢,文淵哥哥說得對,”妍冰聽罷也點了頭,歎息道,“反正,說了也無用,隻能讓阿爺白白氣惱。”


    隨後,兩兄妹在外祖舅舅與榮家兄弟的幫襯下,火速把長兄的後事辦妥。


    連續兩次齊衰守喪的日子,就這麽按部就班過了下去,來年出孝除服,兩兄妹又迴了李家的家學,繼續學業。忽又聽聞四娘已經在阿爺任地出嫁,妍冰總算鬆了一口氣。


    一晃又是一年除夕,這次兄妹倆是在舅舅家過年節,他們甚至還與榮家兄弟同去看了歡騰熱鬧的驅儺儀式,好好玩笑了一場。


    過後沒多久便到了春闈會試時。妍冰親手給文淵做了應試時攜帶的幹糧,別人大多帶的是餅,她卻做了美味易吞食又不易壞的口口酥,類似壓縮餅幹各種口味營養豐富,且一口一枚入口即化,幹淨便捷。


    還沒等正主用上,阿益就搶先一步試吃了幾塊,而後笑著打趣道:“如此巧手,可以嫁得人了啦。”


    “我才十三,還沒及笈好麽!”妍冰白了他一眼,搶過點心開始裝盛。


    “也可以議婚啊。”興益低聲呢喃著,說完又抬眼瞟了瞟坐在側麵等著拿食盒的文淵大哥,隻見他身著素色文竹暗紋錦袍,唇邊掛著淡淡的笑,一副端正方直君子模樣,聽了打趣也並無多餘舉動。


    興益不由有些遺憾,心道這兩人多半是無緣了。自己妹妹年紀小似乎還沒開竅,文淵大哥仿佛也隻當她是親妹妹不曾動心,他也有十九了,待春闈一過遇榜下搶婿很可能立馬就成了別人家的半子。


    殊不知,榮文淵瞧了梳著雙環垂髻頭戴串珠絹花的妍冰,看著她忙忙碌碌操持家務,衣裙翩翩脂香宜人,舉手抬足間已從豆蔻年華跨入了窈窕少女之列,心中卻不由一動。與其讓妹妹便宜別人,還不如自己娶了好顧她一世。


    隨即他也開始暗暗思量,舒弘陽不在京城不可能來搶婿,李家又多半看不上自己的身世背景。難不成要同族叔直說?卻不知他究竟會不會同意。


    原本是商量好了待自己進士及第就正式宴客擺明嗣子一事,隨後再尋合適的議親對象……


    思及此處,榮文淵不禁自嘲而笑。進士及第,這才是最關鍵的一步,若不能一鳴驚人那之後的一切都是虛妄空想。


    他定了心神,待食盒一到手就起身告辭,還特意囑咐舒家兄妹道:“明日無須到貢院來送,人多且雜,來了也不一定能看見我。不過,散場時倒可以接一接,我必然最先出來。”


    還未等妍冰阿益搭話,文衡就已在一旁哈哈大笑起來:“阿兄你這臉皮未免也太厚了吧?”因笑時嘴長得太大吸了冷氣,他又開始輕微喘咳,一麵咳還一麵笑。


    瞧著那倆兄弟在笑咳聲中大步流星漸行漸遠,妍冰也是掩唇輕笑道:“你看他那胸有成竹的樣子,神色和當初琰表兄入場時差不多,應當也沒問題。”


    “那當然!”興益想著明日的會試心中也是激蕩不已,“大舅舅雖嘴硬不認弟子,可實質上也當文淵哥哥是得意門生了,怎麽可能沒點真本事?等著看他鮮衣怒馬遊街吧……待來年,我也當如此!”


    “自然,自然,我的哥哥們都該是進士!”妍冰也是嘿嘿一笑,似乎並未想過文淵會落地。


    然而九日後真到了皇城門口接榮家哥哥時,她坐在安上門外街對角的茶肆中卻覺得心裏慌亂無比,捧著茶盞的手微顫個不停,總覺得像是要發生什麽怪事一般。


    作者有話要說:  嗯,前方又有大事發生~~~


    妍冰:看我如此真摯的汪汪淚眼,給個收藏好不?


    ☆、探花述情-橘子


    在等待位於禮部南院的貢院開門時,那短短半個時辰內,妍冰抑不住的頻頻出錯,不小心打翻茶盞、起身出恭踩了裙裾、吃櫻桃嗆咳吞了核……


    “我說,你也不至於緊張成這樣吧?茶盞趕緊放下吧,當心喝茶也嗆著。”陪坐的表兄李琰忍了許久,終於在妍冰噎住了之後搖頭打趣起來:“看你嫂子多淡定,她長兄梓旭不就是文淵的同窗好友麽?這迴一同下場也沒見她像你似的居然等得直哆嗦。”


    說完他就扭頭看向端坐自己身側的愛妻柳青青,兩人相視而笑竟還在桌下握了手你儂我儂。


    入目隻見男的身穿蔥青花綾圓領夾袍,腰配碧玉,看起來清新俊逸;女子則端莊秀美,以一襲柳黃襦裙、輕巧的珠蝶點翠鎏金釵與夫君著裝完美搭配。


    “……”呸,秀恩愛,想虐死單身狗啊!妍冰默默癟嘴給了表兄一個恨恨的白眼。


    其實,她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慌什麽,並非一心擔憂榮文淵,而是莫名忐忑。因此對表兄的詢問妍冰隻得左顧而言它:“今天應當不是休沐的時候吧?你怎麽不去吏部當差?”


    李琰三年前進士及第後先任集賢殿校書郎,如今已升為吏部考功主事,這幹雜活的小吏正該是日日忙碌的時候,居然悠閑得跑來看自己笑話,真是沒天理了。


    “我昨日告假說想陪妻子來接大舅兄,上司體恤我連日辛苦整理卷宗,欣然同意。”李琰迴答得那叫一個一本正經嚴肅認真。


    興益與妍冰卻聽得哭笑不得,李琰的上司柳侍郎不就是他大舅兄與愛妻的親爹,他的嶽父嗎?


    “假公濟私啊?當心被彈劾!”興益忍不住提醒了,又疑惑道,“怎麽還沒因避嫌把你弄別處去?況且主事一職向來流外官居多,你是正經登科進士何苦埋沒於卷牘中。”


    “京內別處沒缺,吏部也算是好地方,你也知曉家中上老下幼的,我怎好去做外官?等著關試之後或年末考核時再說吧。我調任吏部的時候還沒說親,也不算違例。”李琰說罷又與新婚妻子對視而笑——他正因為去了吏部辦差認真才得了柳侍郎的青眼做東床快婿。


    作為“上老下幼”的其中一員,未成年的興益盡管同樣被恩愛夫妻閃了狗眼,也隻得訕訕閉嘴。


    這麽說笑著一打岔,妍冰忽然覺得先前心慌氣短的感覺已經消失,恰好此刻時辰已到貢院即將開啟,眾人便走出茶肆移步至皇城根翹首以盼。


    當城門開啟,榮文淵果然是頭一個出來,身穿葉郡夫人特意命針線娘子製作的窄袖圓領袍,以對馬聯珠團花紋的栗色織錦,意取“馬到成功”之意。


    就像應景似的,他此刻步履沉著不減意氣風發之態,臉上隻見倦意沒有頹容,甚至還帶著一種勝券在握的容光,連帶著他身後的柳梓旭等人看起來似乎也都氣色不錯。


    疲累到極致反倒興|奮起來的榮文淵快步向大家走來,此時此刻他眼中隻容得下那身著蝶戀花嫩黃素緞繡裙的少女,看著對方那嬌花似的俏麗臉龐,就不禁想起自己寒窗苦讀的初衷——出人頭地再不受氣,光耀門楣封妻蔭子。


    他不禁捏緊了手中的文房提籃,越過眾人徑直走到妍冰跟前,笑意盈盈道:“從前在小榕樹村我答應你好好念書。如今應當算是完成承諾了。”


    “學海無涯,繼續努力啊!” 妍冰噗嗤一笑,心道剛考完就這麽說真的合適嗎?


    她頓時起了再激勵文淵的心思,抬臂向前指著巍峨城樓揚聲道:“少年,你們的征途應當是前方星辰大海!”


    妍冰隻是順手一指,順口一說,站在皇城安上門外的榮文淵卻一臉認真的依她手指方向看過去,恰恰好順著寬敞的安上大街與絡繹不絕的舉子人流,看見了尚書省官衙的一角在陽光下飛入碧空熠熠生輝。


    “好,如你所願。”他展顏一笑——封侯拜相,那便是我的目標。


    站在文淵身側的柳梓旭當妍冰那句話同樣說給了自己聽,也淡淡一笑。他細眉細眼的與柳青青容貌相似,笑起來相當斯文秀氣。


    妍冰一瞟之後完全沒放在心上,眼中滿滿都是榮家大郎神采飛揚,眸子閃亮如星的模樣,不由仰望他抿唇而笑。


    殊不知,在應試舉子中有旁人瞧見妍冰揮斥方遒、語笑嫣然,心中竟忽然一動,當即拉了身旁同窗打聽她身份來曆。


    舒家兄妹對此一無所知,依舊開懷嬉笑……


    此刻既接到人,大家索性一同迴了李家,沐浴用餐於客房小睡略作休整後,文淵與柳梓旭便等到了時任國子監祭酒的李茂迴家。


    兩人迅速把應試時的文章、詩句默了給他看,均得了“上佳”批語,頓時大鬆一口氣。


    在一陣說笑後,文淵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另一好友,不由看向李茂懇求道:“先生稍後可否幫林楷也看看文章?他今日迴家了,並未跟過來。”


    “他啊,或許還得磨一磨。”李茂卻是搖了頭,不願應下此事。甚至說起了明日的謝師宴,生生岔開話題。


    待外人告辭離開後,李家全家人餐畢閑聊時,興益忍不住直白問道:“大舅,為什麽你不肯看那林大哥的文章?他們三人慣常一同談詩論畫,學業上應當差距不大吧?”


    “正是因為差距不大我才不能看。”李茂苦笑著搖了搖頭。他是不願撒謊,若林楷文章沒問題卻中不了進士,這該論誰的錯?


    妍冰卻是忽然醒悟,捧著烤橘子驚訝道:“本朝考卷是不糊名的?”


    “沒錯。禮部試不糊名,考中者稍後參加的吏部關試才會糊名。”李茂見外甥女不點自通,立即欣慰點頭,又轉而對興益直言道,“林楷出身寒門,之所以能入國子監隻因父母官舉薦,不像榮文淵有輔國大將軍叔父,柳梓旭有國公祖父。”


    “也就是說,考進士不僅考了舉子本事,而且要考父祖能耐?那林大哥能不能及第,還得看之前投的行卷有無權貴相中?”興益一副內心糾結難以言表的模樣,三觀正在重塑中。


    外祖李思瞧著他這模樣不由在心底搖頭歎息,這孩子念書還行,於庶務卻一竅不通,看樣子三年後怕還不能下場一試,少年進士說起來好聽,可官場中誰又會憐人年幼就此手軟?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指點,卻又聽外孫女一麵在熏籠上烤橘子,一麵自言自語似的嘀咕道:“怕是投不中,林楷雖年輕可已經娶妻了,說是青梅竹馬同鄉。他這人似乎又有點古板,大概不屑於去各處獻媚。”


    說完妍冰還歎息著微微搖頭,扭頭對大舅舅追問:“既不能許以妻位也無法當個好狗腿,那基本無望啊,是吧?”


    “咳咳,阿冰,不可妄言。”李思輕咳一聲阻止了外孫女的直言不諱,卻被自己老妻瞪了一眼。


    “小孩子在家裏隨便講兩句有什麽關係?”慣常十分嚴肅的外祖母卻毫無原則寵溺妍冰,見李思想要說教還立刻幫忙岔開話題,看向自己大兒媳問道,“你侄兒盧十七郎是不是也今年應試?還有他姐夫定越郡王家的那個小叔,是吧?”


    “誒呦,十七郎啊,他今年去是去了,可考得怎樣也不好說。”盧氏尷尬一笑,簡直想找個地縫鑽。


    她這侄兒原本就不愛念書,跟那定越郡王家的鄭恭旭混一起後更成了浪蕩子,能考上舉人都是祖墳冒青煙了,進士那是想都不敢想,哪怕他有個官至三品的祖父也不成啊。


    思及此處,盧氏隨即在心裏暗暗有些埋怨為了外孫女故意戳自己痛處的婆母。


    妍冰隱約察覺了這一點,趕緊笑著給眾人分發烤橘子,談談吃喝換了個不嚴肅的話題。


    ……轉眼便到了放榜時,榮文淵與柳梓旭果然雙雙榜上有名,林楷卻當真不幸落地,他倒還得了眾人幾聲唏噓,同期的盧十七郎與鄭恭旭落地卻被認為是理所當然,連自己都不曾放在心上,當日就照樣吃喝玩樂眠花宿柳。


    當李家眾人獲了喜報恨不得幫榮文淵放點爆竹之時,忽然又來了宮中天使登門傳旨。


    聖旨稱舒弘陽剿匪有功,特晉升爵位為開國縣侯,賜宅邸一座、黃金百兩、絹帛百匹!


    妍冰隻將聖旨聽到一半,整個人就已經樂暈乎了——侯爵!三品!世襲!阿益將來就算啥都不做也能襲爵得官俸,自己也成了侯爵府的小娘子,倍兒有麵子!


    待送了傳旨天使之後,妍冰才反應過來阿爺不僅爵位晉了,還另有新差事會即刻返京全家團聚,這可真是太好了。


    兩兄妹在歡唿雀躍之後,隨即躲在了舅舅家,拿定主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唯恐大伯母錢氏獲悉消息後來打秋風。


    隔日,聖人於曲江杏園詔命行新科進士聞喜之宴。榮文淵與柳梓旭因最為年輕英俊,被眾進士推舉為了“探花郎”,一早便在長安城中騎馬至各處名苑,尋覓最名貴最好看的鮮花,以便妝點宴會桌麵。


    其餘進士則緊隨其後,打算搶先選出最美花朵截胡了,好讓倆探花郎罰酒。


    忽然間,有人發現前麵那正往去大慈悲寺去的高頭駿馬竟拐了彎,一身華麗喜慶打扮的榮家大郎就跟喝醉酒似的漲紅臉叩響了李祭酒家的門。


    經通報後他立於前院的茂盛榕樹下,杵在了妍冰跟前,支吾著半晌開不了口。


    妍冰見狀笑著打趣道:“我家又沒啥名花,跑這來做什麽?可別耽誤了時辰。”


    文淵則低聲答道:“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


    他說得太輕,妍冰並未聽清,再詢問時卻又改了口簡單道:“剛得了一個消息趕著告訴你才不請自來,稍後隨便給我一枝什麽花交差吧。”


    “什麽消息?”如此著急,那一定不是小事。


    “那我就我長話短說了,”文淵說罷卻又頓住了,麵露難色,待妍冰再次催促後才繼續道,“你阿爺在剿匪時受了傷,怕是有些不好。待會兒與先生商議一下吧,今年這一連串的曲江宴是否有必要多參與幾次。”


    妍冰聽罷頓覺眼前一黑,腦中轟鳴不斷。


    榮文淵這言下之意,竟是要自己趁著爹還沒故去趕緊相親說個好人家?阿爺他……


    作者有話要說:  探花是進士第三名這個是宋代才有的哦,本文仿唐。探花就是進士裏最年輕,最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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