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的那座神像……活了啊!


    自從王瞎子一邊大哭一邊狂笑著從山神廟裏跑出來的那個晚上,白月村就陷入了一種人心惶惶的狀況裏。


    王瞎子本來隻是眼睛不好,神智卻很清醒,時常能幫幫家裏人和村裏人的忙。但是從那一天開始,瞎子成了瘋子,整天纏著人胡說八道,說些諸如廟裏的神像長了眼睛活過來之類的瘋話。


    這都二十一世紀了,村子裏的人當然不願意信,但其中有幾個人還是起了疑心,這些人都是平常會上網的年輕人:


    該不會是邪靈吧?


    在我們村?不會吧?


    邪靈的官方稱唿其實不叫邪靈,但大家私底下都這樣稱唿。


    畢竟,什麽叫存在於另一個空間的生命形式啊,還是鬼魂或外星人的稱唿比較實在。


    以千禧年為,進入新世紀後,全球各地的鬼屋雨後春筍般浮現,起初的確引發了一段時間的混亂,也有人趁機起勢……但習慣的力量是可怕的,過了十年之後,安定的社會秩序並未被打破,一切已經走上了正規。


    對於民眾而言,無論是邪靈還是遠境,都是遠離他們生活的名詞,代表著神秘和禁忌,同時也引發了一部分人的好奇心,這幾年裏,諸如普通人擅闖鬼屋結果被害之類的事件屢見報端、禁絕不休。


    比如,白月村就有這樣幾個大膽的年輕人。他們是上學放假的時候迴來的,趁著深更半夜沒人注意的時候,一起結伴去山上的老廟試膽……


    然後。


    兒子,我們家的兒子啊!他的眼睛被人弄瞎了!


    我的女兒,她在哪兒?她不是和你家孩子一起去的嗎?


    白月村變得不太平了。


    怎,怎麽樣,孫專員?


    正用手撫摸著崖壁上青苔的女人抬起頭,看到白月村的村主任錢大貴正一臉局促不安地站在離自己不遠的台階上。


    女人並沒有在第一時間作出迴答。她抬頭朝另一個方向看去。他們此刻所在的地方是白月村的後山,石階一路像蟒蛇似地盤旋向上,半山腰處彌漫著白霧的地方,就是兩人的目的地,山神廟。


    山風四起,林濤滾滾,卻吹不散這怪異的霧氣。


    沒什麽。


    終於,孫專員迴答道。


    主任,我有個問題想問。


    哎,您說。


    這間山神廟什麽時候建的,以前有發生過這種事情嗎?


    什麽時候?我記得……記得是在二三十年前吧,好像是原先的祠堂翻修的。錢大貴迴憶道,至於怪事,那是真沒有,像我們這樣的小地方,哪怕有半點風吹草動,第二天肯定全村都傳遍了。


    孫專員點了點頭。


    好。


    她沒有再說話,沿著山路拾級而上。


    等來到山神廟的門前,村主任往衣服上擦了擦手,露出緊張的神情;而與之相對,孫專員那張平靜的臉上,卻有些許激動的神色流露。….


    嗯,我感受到了,果然在這裏……


    她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推開了門。


    山神廟的中央是一尊蒙著紅布的雕像,燭火微微晃動投落下的影子,在布滿鏽跡的青銅表麵上搖曳。


    黯淡的廟宇裏,彌漫著蠟燭燃燒過後殘留的氣味。


    那、那個是——


    不久之後,錢大貴注意到了神像上的異常之處,聲音止不住顫抖起來。


    青銅神像的身軀不是光滑的,而是長滿了一顆顆凸起的瘤體,由於昏暗的視野,他起初還以為是雕像上本來就有的裝飾,


    可再仔細瞅瞅,難免察覺到其中詭異: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瘤體如有生命般顫抖著,晶狀體像地下植物那樣閃爍著微光,一道道邪惡的視線落在他的身上……


    啊!


    錢大貴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別擔心,我會解決的。


    孫專員說,但她的視線始終沒有落在旁人身上,隨手一招,一道虛幻的影子在女人的身旁浮現。


    那就是……邪靈?


    錢大貴用力瞪大眼睛,看到了這一幕。他其實是通靈者,但屬於登記在冊中能力最弱小的那種,大部分情況下都隻能看到稀薄的影子或是淡淡的輪廓。


    他也知道,所謂的靈媒就是比一般通靈者更強更特殊的存在,有著操縱邪靈的力量。


    但錢大貴一點羨慕的想法都沒有。在他看來,整天與鬼同床共枕的生活,想想就覺得可怕。


    不過,他雖然看不清楚孫專員邪靈的具體樣貌,卻能看到其它改變:青銅神像上那些肆意生長的活眼珠,正在一顆顆隱沒下去;孫專員雖然沒吭聲也沒動作,可她的臉色已然變得煞白,額頭上冷汗直冒,身體激烈地打著擺子,仿佛下一秒就要暈過去。


    這顯然是一場極為兇險的戰鬥,隻是發生在常人無法觸及的領域,理解到這件事的錢大貴緊緊盯著對方,心情緊張萬分。


    ……好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孫專員睜開眼睛,吐了口氣,整個人像是從水裏冒出頭,但她的神情確實放鬆下來了。


    解、解決了?


    放心吧,這座廟裏殘留下來的力量,的確已經被拔除了。


    錢大貴長舒了口氣。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見孫專員神情疲憊,他又小心翼翼地問道:


    您要不要留下來,吃頓飯再走?


    其實以私心而論,他是一點兒都不想和所謂的靈媒扯上關係,但畢竟都算是公家的人,對方又是來幫忙救人的,不客氣一點說不過去。


    我本來就沒有現在就走的打算。


    孫專員斜睨了他一眼,似乎已經看穿了他的想法。


    晚上把村子裏的人都集中起來,廟裏的事情解決了,但這地方不是已經有受害者出現了嗎?‘眼睛,的魔力很可能已經潛伏到了你們中的某些人身上。….


    錢大貴害怕到渾身發抖,連忙點頭答應。


    孫專員離開廟宇,邪靈的身影寸步不離地陪伴在她身邊。


    錢主任跟在她身後,時不時偷偷瞥向那道稀薄的鬼影,表情有些困惑。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影子的輪廓有點不一樣了,總感覺,它比之前變得大了些、強壯了些,並且周身還長出了像是魚卵般的微小物體,密密麻麻覆蓋了一層又一層,讓人感到不安。


    可是既然孫專員她本人覺得無所謂,直接光明正大地放了出來,應該沒有問題吧?


    傍晚。


    白月村的文化廣場擠滿了人,來的晚的隻能在外頭排隊。


    這地方原本是全國範圍內推行新農村建設的成果,不過平常也就是一些中老年人在這裏聚會打牌,強製召集全村人來還是頭一迴。


    事涉邪靈、性命攸關,大家倒是都很配合。


    孫專員站在村民們中央,她的臉色蒼白,眼神卻愈發清晰冷厲,身邊影子的顏色逐漸變得濃厚和不詳。


    你好,可以開始了嗎?


    排在前頭的幾個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主任,人都到齊了嗎?


    是的,名簿剛剛對過了。


    好。


    錢大貴猶豫了一下,忍不住問道:


    您要不要再休息一下?我看您好像很累了,還有您身邊邪靈的狀態,好像有點不太尋常……


    孫專員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原來你看得到?那為什麽不早點說出來?


    說什麽?錢主任皺起眉,抱歉,我的能力很弱,隻能看到很模糊的一點輪廓……


    是這樣啊,孫專員笑了,因為這個‘儀式,隻有在被人看見的情況下才能發動,我還以為是誰在偷窺我,所以才要把人都集中起來……原來,這個人一直在我身邊。


    說到最後半句話的時候,女人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


    錢大貴被嚇得往後倒退一步,覺得情況不太對勁,周圍熙熙攘攘熱鬧喧囂的人聲,眨眼間竟醞釀出接二連三的慘叫。


    他茫然地環顧四周,看到男男女女正在慌張地拍打著周圍的人,有人的手上、胸口和脖子上都長出了一顆顆正在滴溜溜轉動的眼球,有人被這詭異的嚇到尖叫,還有人似乎是覺得很癢,本能地就想把身上長出來的這些贅餘的器官連同血肉一起扣挖下來,結果血肉和體液一起四濺橫飛……


    不止一人想要從這噩夢般的景象中逃跑,驚慌失措的呐喊,整個廣場亂成了一鍋粥。


    錢主任隻覺得毛骨悚然,他望向正在微笑的專員女士,意識到整個白月村即將大禍臨頭。


    你,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你知道嗎?山神廟裏的那隻眼睛,原本是為了保護你們而存在的。


    孫專員沒有迴應他的質問,而是慢條斯理地聊起了天。….


    全國各地都存在著這樣的‘眼睛,,它能監測超自然異常現象的發生,並主動加以控製,以及作為聯係地方和中樞的媒介。在千禧年之前的數十年裏,國家部門的人手始終處於一種極端匱乏的狀態,根本沒有能力建立起完整的動態監控係統,‘眼睛,的力量是保障社會秩序穩定、讓普通人的生活不受遠境侵蝕和破壞的基石。


    而這一切,都是依托著某位偉人的犧牲。他的存在不為人所知,他的犧牲逐漸被這個新時代的人們所遺忘……那位被我們稱唿為‘閻王,的神媒……


    神、神媒?錢主任咽了口唾沫,就是,和那位竺清月一樣的——


    果然是這樣……


    聽到他說出那個名字的時候,孫專員的臉色立刻變了,就好像被觸及到了內心的禁忌,原本平靜的神態一下子變得猙獰和狂怒。


    所有人都是這樣!你們隻記得那個任性妄為的女人的名字,隻知道讚美和稱頌她!閻王為了這個世界和平而選擇犧牲自我,可有誰還能記起他嗎?!


    伴隨著孫專員情緒上的激烈起伏,陪伴在她身邊的影子刹那間膨脹;邪靈軀體增長的速度極快,從最初與常人相近的高度,迅速成長到了需要人仰視的程度。


    到最後,影子已經不再滿足於這個小小的廣場和山腳下的村落;它自雲霧中現身,連山神廟所在的高度都不過它的腰身——


    龐大無朋的巨人一手撐著山頂,一手撥開雲層霧靄,俯瞰著地麵上與螞蟻無異的微小人類。


    這姿態威嚴如天神,可在錢主任他們的眼中,巨人的身上卻密密麻麻長滿了猩紅色的眼球,正在肆意轉動,比起天神,更像是邪神。


    好大……而且怎麽那麽清楚……


    錢大貴都開始佩服自己,居然到現在都還沒有被嚇暈過去。


    邪靈等級的評定是一個複雜的過程,但有些經驗性的準則卻在民間流傳得很廣:


    比如,邪靈的體積越龐大,


    意味著其力量規模越可怕;此外,能清晰到被不具備通靈能力的普通人觀測到的邪靈,往往具備相當的強度。


    此時此刻,出現在白月村村民們眼中渾身長滿千百隻眼睛的巨人,同時具備了以上兩種特征,其能力毋庸置疑;不過,就算不用去分析這些,光是這超乎想象的場麵,就足以讓在場所有人心理防線崩潰,連剛剛還在逃跑的人都邁不動腿了,因為誰都清楚:


    他們根本逃不出去。


    去死。


    孫專員的麵色變得更加蒼白,但她依然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冷漠地吐出一個詞。


    沉默的千目天神舉起手掌,遮天蔽日地拍下來,掌緣處的陰影在眾人的視野中迅速擴張,如同一座傾覆的大山,覆蓋住整個村落。


    眼看著在場所有人、包括村裏的建築物,都要被拍成一張薄片的時候……….


    所有人全都聽見了。


    那輕輕的一聲歎息,像是在每個人的耳畔響起。


    唉,沒想到我的下屬裏會有——


    孫專員的身體搖晃了一下,差點摔倒在地,她的瞳孔在聽到這個聲音時就已經渙散開來。


    局、局長……


    她口齒模糊地喊出對方的身份。


    ——會有像你這種不識時務的蠢貨。


    女人的頭發被一隻苗條的手臂抓住,然後毫不留情地朝著旁邊的牆壁撞去。


    仔細想想,國內所有登記在冊,有政府掛靠單位的靈媒和通靈者,都能算是我的下屬。遍布全國人數龐大,這幾百萬人裏不出幾個刺頭兒才不正常。


    孫專員慘叫了一聲,被撞得頭破血流。


    隊伍大了,不好帶了啊。隻是沒想到,連理論上選拔最嚴格的執行部隊裏都摻了沙。


    遠處山旁的巨人朝著這個方向伸出手來,似乎是想要阻止這突如其來的暴行,但一種無形的力量阻止了它——山脈大小的巨人,就這麽猛地腦袋一墜,狠狠砸在了地上,像個不小心被水塘絆倒的小孩那一滑稽。


    孫專員被撞了一下後,像是反而清醒過來了,她用惡狠狠的口吻說道:


    你,你居然會親自來這種小地方,果然是在害怕……唔!


    女人的話還沒說完,腦袋後麵就被人狠狠按住,這次是朝著地麵砸去。


    啊——!!


    又是一聲慘烈的嚎叫,幾顆牙齒混合著口腔裏的血噴灑一地。


    你是想說我在害怕?害怕你這種微不足道的角色?在我看來,你口中的‘小地方,可比一個跳梁小醜重要的多——這裏可是有一百多條人命,而你呢,不過是一個罪大惡極的社會敗類。


    你,你當然不會怕我們這種人……孫專員還在口齒不清地掙紮著,但是閻王呢?你真正擔心的是自己的權力被他奪走吧!隻要他能重新迴來,這個國家就不會再隻憑你一個人的意誌運轉——噗!


    這次是臉。


    穿著高跟皮靴的腳牢牢踩住了她的腦袋,把女人的臉當做拖地的抹布似地來迴擦,等她有力氣從這種冷酷無情的折磨裏抬起頭的時候,那張臉已經變得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唉……既然不想要這張顏麵,我就替你摘下來。


    再度響起的歎息聲。


    不覺得自己的言行很無恥嗎?會被你們捧上神壇的,歸根結底都是無法發聲的存在。老實說,我隻覺得那位老前輩很可憐。


    然後,聲音的主人終於現身了。


    那是個年輕的女人,年齡看上去不過二十五六,有著成熟豔麗的五官和無暇如玉的雪白肌膚,一雙漆黑如墨的雙瞳看似冷感,顧盼間卻又


    透著誘人的魅感,簡直是蛇蠍美人這個詞的化身;


    她的個子不高,戴著一頂貝雷帽,白色毛衣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材,下半身則是黑絲褲襪和高跟皮靴,打扮得就像個時髦的街頭模特。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個無可挑剔的麗人。


    不過,比起身材或是相貌,她在登場時真正會在第一時間帶給他人深刻印象的,是那種充滿壓力的驚人氣場。


    那張神采飛揚的美豔臉龐上,是壓倒一切的自信,一種不把世間萬物放在眼中……近乎傲慢的自信。


    不過,有件事你說對了,如今是屬於我的時代。


    她打了個響指,天邊的巨人哀嚎著倒下,而瀕臨昏迷的孫專員則是頭下腳上,被緩緩倒吊上了空中,像是被綁上十字架的祭品。


    而一個時代,不需要第二個聲音。


    發條橙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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