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向陽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正端坐在一張桌子前。


    桌子上擺放著一堆吃剩了小半的殘羹冷炙。雞肉,紅燒魚,菜湯,都在頭頂的燈泡照耀下,籠罩著一圈油膩膩的冷光。


    他抬起頭,年幼的宋耀同學正坐在椅子上,低著頭默默扒拉飯碗。


    桌子的兩側是一男一女,徐向陽辨認出來,其中女方正是浴缸裏的睡衣女鬼,宋耀的母親戚秋芳;那剩下那個不認識的男人的身份,自然就是她的丈夫宋敬了。


    桌上是一瓶開了蓋子的白酒,一隻毛茸茸的大手時不時地將它拿起,倒入小塑料杯裏,一飲而盡。


    算上宋德壽,四人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看上去就像是一家人其樂融融的畫麵,可是餐桌上的氣氛卻頗為凝重。


    這種時候,往往是夫妻雙方互相幫忙痛罵單位裏的討厭鬼、或是問問孩子今天在學校裏的表現如何的時候。


    可是這家人卻不同。


    吃飯的過程中,誰都沒有開口,一個個麵色陰沉,對他們而言,陪家人吃飯更像是一場煎熬的任務。


    客廳裏,隻剩下碗筷相互碰撞的迴響,與椅子偶爾拖動的聲音。


    “小耀,今天你班上的老師打電話過來了。”


    開口打破寂靜氛圍的人是左手側的中年婦女。


    “他說你最近上課的時候注意力很不集中,成績下降了。”


    “……”


    宋耀沉默片刻後,乖乖道歉。


    “對不起,媽媽。”


    “我也不是怪你。我上班忙,沒時間管你。有的人不負責任,你爺爺年紀大了,對學校的事情又不太懂,所以你要照顧好你自己……”


    “你說誰不負責任呢。”


    女人的話還沒說到一半,就聽見筷子不緊不慢拍在桌子上的聲音。


    “小耀是你兒子,我在說誰你不知道?”


    戚秋芳一點都沒有退讓的意思,對自己的丈夫厭惡地蹙起眉頭。


    “瞧你這德行,整天醉醺醺的,能不能給小耀樹立點好榜樣?”


    “那他……嗝,”男人打了個酒嗝,語氣裏透著深深的不滿,“他不是從你肚子裏出來的?你也別在孩子麵前胡咧咧,什麽……什麽‘上班忙沒空管’,一迴來就到隔壁搓麻將賭牌,你當家裏人都是聾子啊?”


    “總比你整天在外麵遊手好閑迴不了家要強!”女人的聲音正在慢慢拔高、變尖,“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麵的事情,那天老孫說在鴻程舞廳門口看見你和一女的拉拉扯扯……”


    爭吵。


    司空見慣、習以為常、喋喋不休的爭吵。


    隻要他們兩人呆在一起,要麽不說話,一開口就一定會吵起來。


    坐在椅子上的宋耀一臉麻木,顯然是早就習慣了,隻是加快了往嘴裏扒拉的速度。


    這時,徐向陽感覺始終一言不發的“自己”站了起來,邁著有點蹣跚的步伐,慢慢走到男孩身邊,將他拉了起來。


    爺孫倆默默離開了客廳。


    就像是油鍋上爆起的一點火星,他們身後的爭吵聲一下子變得高昂激烈,很快就變成推搡桌椅、瓷碗在地上摔碎的響動。


    直到身後的門合攏,這令人無比煎熬的聲音才變得模糊不清起來。


    男孩低著腦袋,他小小年紀,脊背卻顯得佝僂。


    他聽見自己深深地歎了口氣,伸出一隻青筋暴露的蒼老手掌,輕輕撫摸著男孩的頭發……


    徐向陽突然發現自己的意識正在脫離,隨後又沉浸到另一幕不同卻又相似的場景中:爆發激烈爭吵的夫妻,和沉默的男孩與老人。


    很快又是第三枚、第四枚記憶的碎片……


    一幕幕場景在徐向陽眼前飛速掠過,曆曆在目,清晰可見可見,這個家庭的內幕一點點被掀開,最終在一個昏暗的雨夜定格。


    窗外是唿嘯的風聲,和雨水“劈裏啪啦”在窗戶上胡亂拍打的聲音。


    這天晚上的印象尤其鮮活,就好像徐向陽當時真的在場一樣。


    看來對於宋德壽爺孫倆來說,這是個令人記憶猶新的夜晚。


    “這個家,我一分鍾都呆不下去了!”


    他聽見女人的尖叫,鞋子和地麵相互敲擊的聲音匆匆遠離,朝著門口而去,手裏還拉著旅行箱,卻在即將離開前,被醉醺醺的男人所阻止。


    “你敢?!”


    男人怒吼的聲音,讓整棟房屋都搖晃起來,就像正在遭受一場強地震。


    牆角的男孩抱著腦袋瑟瑟發抖。


    “不準走,要是你敢踏出這扇門半步,我現在就殺了你!”


    “好啊!你敢……你敢的話就來啊!”


    “你……你等著……”


    男人踉踉蹌蹌地跑了迴去,女人的手放在旅行箱上,看了看被狂風驟雨所覆蓋的昏沉世界,又看了看蹲在牆角的孩子,麵露猶豫。


    但令她沒想到的是,那個男人竟然真的從廚房裏提著閃閃發亮的刀走出來了。


    “你……你這是要幹嘛?!”


    女人聲色俱厲。


    “你逃不了的……”渾身酒氣的男人嘟嘟囔囔,“別想丟下我們……”


    走到一半的時候,他猛然加速,悶著頭衝了過來。


    “呀——?!”


    “砰!”


    人體和旅行箱一同摔倒的聲音,在地板上掙紮搏鬥的聲音,以及刀刃刺入人體的聲音。


    一切都發生在短短的數分鍾內,就像是這棟房屋外鋪天蓋地的暴雨,那令人不安的殘忍聲音轉瞬即逝,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尖叫盡皆戛然而止。


    一切的一切,都被常年籠罩著這個家庭的不安與恐懼氛圍所激發的突然暴力畫上休止符,最終迴歸過往的沉默世界。


    “別看,別看那邊……”


    走出房間的老人用爬滿皺紋,如同老藤的手指顫抖著撫摸著懷裏的孩子,聽著他從驚慌失措的號啕大哭到低低嗚咽,最後昏沉地睡去。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背後終於再一次響起了腳步聲。


    渾身沾著血的女人雙目無神地站了起來,隻留下一具倒在血泊中的身體,屬於一個安安靜靜、不複暴躁的男人。


    “媽媽……媽媽身上髒了,去洗個澡。”


    她聲音沙啞地對自己孩子說道,隨後踩著晃晃悠悠的步伐,前往臥室。


    這便是女人生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


    徐向陽的意識觸碰到了最後一個記憶碎片。


    那是一老一少,站在這棟三層小樓門前的場景。


    背著書包的宋耀盯著這棟樓房,他的臉上沒有任何留戀的表情,之後和宋德壽兩人大手拉小手,頭也不迴地離開了。


    這裏無疑承載了宋耀童年的全部記憶,但那並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情,所以全都丟棄掉都無所謂。


    但那個時候,誰都沒想到,他們最後還是不得不迴來;更糟糕的是,那時這棟屋子已經被遠境所吞沒。


    於是,從孩子成長為少年的宋耀被徹底留在了這個地方,就像是一場永無止盡的噩夢輪迴。


    這迴,一直陪伴著他的宋德壽本人同樣蛻變成了邪靈,掌控了這棟鬼屋的一切。從此以後,那對死去的夫妻,同樣受它操縱……


    ——等等。


    本來思維已經徹底沉浸於一百集大型家庭連續劇裏的徐向陽,本能地聯想到了一件事,他猛地皺起眉頭,清醒過來。


    如果說,鬼屋現象還能算是偶然的話,那宋德壽是如何蛻變為邪靈的呢?


    在剛才他所見到的通靈迴憶中,沒有任何與之相關的情節……


    這很不尋常。


    再怎麽說,人臨死前的迴憶都該是最記憶猶新的……


    難道是在和宋耀住進鬼屋之後,被裏麵那對邪靈化的夫妻殺害了?


    不,不對。不應該是這樣。


    依照孟正的說法,能脫離鬼屋獨立行動的宋德壽,在邪靈中都屬於高等的那一種。他的死絕對不同尋常。


    大概是一口氣接收了大量信息的緣故,徐向陽這時候已經覺得腦殼有點發疼了,但他還是強忍住這股疼痛,在漫如煙海的記憶碎片中翻來覆去地尋找。


    終於,他在意識的角落中發現了一枚不同尋常的碎片,這顯然是因為宋德壽不願意迴憶,於是才將它埋藏起來……


    當徐向陽將自身的意識投入其中的時候,第一時間聽到的是老人痛苦的嗚咽聲。


    徐向陽驚奇地發現,自己什麽都看不見,眼前的畫麵是一片朦朧的黑暗,而黑暗中又夾雜著令人心驚的濃鬱鮮紅。


    那紅色會流動、會滴淌,是老人此時此刻全身上下鑽心刻骨的苦痛來源。


    徐向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這、這副景象,難道是……宋德壽的眼球被挖去了?


    就在這時,他突然發現自己的眼睛竟然同樣在隱隱作痛!


    在通靈狀態下,通靈者與目標是能感同身受的;聯係越緊密,這種感覺就越清晰。


    隨後,徐向陽還聽見了某種瘦長的活物在臉上窸窸窣窣爬動的,視野中的黑暗進一步擴大,隨之而來的是眼眶附近癢癢的感覺,和流淌出來的血液與漿體被擠壓重來的汩汩聲。


    不……不會吧?


    徐向陽有了一個令他感到毛骨悚然的念頭:


    他親眼見過蟲怪是如何附到人身體上的:竟然是直接沿著嘴巴爬進去,鑽到人的體內,這副景象堪稱邪氣四溢。


    但他沒想到,這還遠遠還不是最令人作嘔的橋段。徐向陽通過宋德壽本人的視野,雖然看不到清晰的畫麵,卻能想象到現在正在發生什麽:


    老人的眼球被挖走後,某種蟲類正慢慢爬入他的眼眶之內,從那個孔洞裏鑽進他的腦殼,侵占他的軀殼……


    怪不得邪靈化的宋德壽一直是以“無眼老人”的詭異形象出現,原來他在臨死前遭遇了這種殘忍的事!


    “抱歉,抱歉。”


    一個男人的聲音在距離他不遠處的地方響起。


    徐向陽吃了一驚。


    這個時候還有別人?


    那這家夥大概率就是兇手了!是他讓宋德壽轉變成邪靈的!


    這個時候,徐向陽自然是看不見人的,所以他努力想要把對方的聲音記下來。


    可是,大概是因為宋德壽的腦袋裏已經鑽入了蟲子的緣故,他的耳畔充斥著“嗡嗡”的仿佛蚊蟲鳴叫的嘈雜聲音,還混雜著血液倒灌、衝擊著耳膜的迴蕩,男人刻意壓低的聲音,同樣變得模糊而遙遠——


    “真不好意思,我沒想到它會突然……”


    男人似乎是在對他解釋,口吻聽上去是道歉,可這人的語氣裏卻絲毫沒有歉意,反而夾雜著些微笑意。


    “我還是第一次對人使用這種‘蠱’,沒想到會這小家夥有從人的眼珠吃起的壞習慣。”


    “不過,請放心,我答應你的事情是一定會完成的。這種亟待孵化的邪靈幼體極其珍貴,那位‘龍婆’的手上都隻有一枚。居然會被用在這種地方,誰都想不到吧?她要是知道了,我肯定會被做成蟲奴……嗬嗬,我願意相信這是一筆物超所值的提前投資。”


    “它能讓人在死後轉化為高等邪靈,還有在鬼屋內部孵化和製造其它蠱蟲的能力,不過合適的母體就得你自己找了。你不是想保護你的孫子,將他從鬼屋裏救出來嗎?那就暫且忍忍吧。”


    老人痛苦的聲音,從起初努力克製著的嗚咽,到後來忍不住疼痛而發出的哀嚎,再到體內的生機逐漸斷絕後,又變成虛弱輕微的呻吟。


    徐向陽能感受到的痛苦亦變得越來越強烈,在那個男人不再開口說話後,他立即中斷了對這枚記憶碎片的讀取。


    ……


    等他再度迴過神來後,徐向陽發現自己又迴到了安寧街41號的客廳。


    周圍的世界被塗抹上了一層晦暗不清的色彩,就像身處於一張老照片裏。


    徐向陽轉過頭,看到自己的身體正被班長大人張開雙臂摟在懷中。


    這還不算完。由於竺清月已經完全控製住了場麵,她顯然是覺得無聊了,順手將徐向陽的腦袋放在了自己的膝蓋上。


    但班長大人替他膝枕的時候,可沒有星潔那樣的小心翼翼與溫柔。女孩興致盎然,像對待一件玩具般肆意擺弄著少年的身體:一會兒搓搓頭發,一會兒揉揉臉蛋,一會兒摸摸胸,一會兒掐住鼻子,把他的臉揉成各種擠眉弄眼的鬼臉……


    他有種無力吐槽的感覺,隻好當作沒看見班長大人的調皮行為。


    徐向陽調整自己的情緒,將腦袋重新轉迴來,隨後便看見穿著中山裝的老人正站在不遠處,靜靜地與自己對視。


    他知道,這就是最後的最後了。


    這場心靈世界的對決,終於來到了終局。


    徐向陽歎了口氣,如此說道:


    “該放手了,宋德壽先生。你該不會希望自己的孫子一輩子都被關在這棟屋子裏,永遠過著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吧?”


    老人沒有迴答,隻是默默地朝他走來。宋德壽的身邊再度席卷起了陣陣陰風。


    徐向陽眨眨眼,笑著迴答道:


    “這裏是心靈的世界,這就意味著……我和你一樣,能做到一切。”


    他的話音未落,少年周圍同樣被驟然升起的風暴所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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