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曹氏洗完後仍是驚魂未定,要緊的是落下去時額頭撞到了池底一塊石頭上,此時腫了個青包不算,還被劃了一道半寸的血口子。


    小曹氏一向雲淡風清的神情不見了,冷著臉拿鏡子看著自己額上的口子。此時已經是止住了血,抹了層淡綠色藥膏,觸目驚心。


    柴嬤嬤也氣得連聲咒罵:“這賤|人竟是一進府就下了手!”


    信娘拿著布巾幫小曹氏絞幹濕發,不意扯著了小曹氏一縷頭發,小曹氏噝了一聲,迴過頭來瞥了信娘一眼。


    信娘臉上一白,忙鬆了手,後退了一步,布巾子便落在地上。


    柴嬤嬤上前就拍了信娘一巴掌:“這點子事都做不好,白長了一雙手,隻得剁了。”


    小曹氏恢複了平靜:“算了。”


    信娘埋著頭,重換了一塊布巾來絞發。


    小曹氏淡淡的道:“她是想給我個下馬威,告訴我這許多年過去早已是她的天下。”


    眾人默然。


    小曹氏一眼瞥見薛池立在旁邊發愣,想及她方才營救得力,便放緩了口氣:“嫵兒也受驚了,這是還沒迴過神來?”


    薛池“啊”了一聲,勉強笑道:“嗯……嗯!”


    隻心中卻突突直跳,剛才她看見小曹氏迴頭那一刹那的眼神,陰冷冷的,讓人說不出的害怕。


    幾人收拾齊整,王安家的就來請:“太夫人和伯夫人命婢子請大姑娘和蓮夫人往碧生堂去,要為大姑娘和蓮夫人接風洗塵。”


    柴嬤嬤惱怒道:“姑娘和夫人一路車馬勞頓,又落了水,說話也嫌沒力氣,如何能赴宴?”


    王安家的道:“隻是伯爺今日要往建北去,一兩個月不得迴,用過午膳就是要出府的,太夫人的意思是借著這個機會,也讓這對十七年沒見的父女兩個先看一眼,待伯爺從建北迴來,彼此再親近。”


    屋中靜了一瞬。


    小曹氏淡淡的道:“知道了,我們梳妝更衣,便會前往。你先去迴話。”


    王安家的應了聲是,退了出去。


    柴嬤嬤待人出去,便道:“夫人,這如何是好?分明就是要伯爺見著您狼狽的樣子!”


    十七年未見,伯爺心中小曹氏的模樣應當還是當年如花似玉的樣子,這番狼狽的匆匆見上一麵,壞了印象,再晾上兩月,隻怕這伯爺的心思也就淡了。


    小曹氏沉默不語。


    薛池站起來:“不必憂心,我來替娘化個病弱妝。”


    柴嬤嬤橫了她一眼,氣鼓鼓的:“大姑娘莫要說笑,顧著自己便好。”


    薛池已經是手快的掀開了一邊的妝盒,指尖挑了點香膏就往小曹氏麵上去,看動作熟練,竟然是成竹在胸。


    小曹氏目光一動,抬手止住了柴嬤嬤:“橫豎已是這般,由著她,不成再擦了去。”


    薛池笑:“您別看我平素不上脂粉,我可頗有些精通此道呢。這上妝,也並非隻有神采奕奕,光鮮亮麗這一種。亦有種美態是為‘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別具可人憐愛之處。”


    小曹氏都聽住了,依言仰著張臉,任薛池施為。


    薛池也並不是胡說。她自小是住在海邊,這地方有一景,就是海邊婚紗照。度假村裏有家知名婚紗攝影的駐點,每到節假日新人成堆,化妝師們都忙不過來,薛池見縫插針的打零工當助理,幾年下來,化妝水準不低,忙起來也頂個化妝師用。她曾想過如果真的無法繼續讀書,做個化妝師也挺好的,潛心鑽研過一段時日,感謝網上各種教程視頻,對各種妝容她都有所了解,此時救小曹氏之難,正是合適。


    薛池令信娘不要繃著了小曹氏的頭皮,鬆鬆的替她挽了個墜馬髻,發間一排簪了三朵指甲大的小絨花,別的釵環皆不用了。頭上的傷口用紗布纏起。眉毛描得雖然淡,但卻粗直,會顯得更純淨。胭脂不上在兩頰,卻擦在了眼角。


    信娘和柴嬤嬤張大了嘴,就見小曹氏由平時嬌豔的模樣,一下變得楚楚可憐。巴掌大的臉讓紗布纏了三分之一去,麵色蒼白,雙眼水光盈盈,眼角眉梢像是病了許久,又像是哭泣了許久般泛著紅。


    有些孩子似的天真,又帶著些羞怯虛弱。


    薛池拍了拍手上的粉,得意的笑道:“如何?”


    小曹氏照了照鏡子:“好極。”


    柴嬤嬤服侍小曹氏更衣,信娘又拉了薛池來挑衣裙。薛池隻覺得同這麽個美人走在一處,自己穿什麽都不要緊,美了醜了都沒人能看得見,因此並不上心,隨信娘挑了件牙白的綾裙,外頭罩一件鵝黃的半臂,倒也青春鮮亮。


    兩人打扮好了,小曹氏終是對那軟椅有些犯怵,讓人抬了青油小轎來,一路往碧生堂去。


    碧生堂是太夫人的地方,此刻正是熱熱鬧鬧的齊聚了一堂。


    太夫人年紀大了,坐不得硬地方,椅子上便鋪了兩層虎皮,這大熱天的又嫌熱,便將玉料磨成蓮子大小的珠子,一粒粒的串成一張軟席鋪虎皮上頭,這樣坐著又軟乎又涼快。


    太夫人十分喜歡這張玉席,略歪著身子坐著,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指頭有一搭沒一搭的摩娑著邊緣上的玉珠子。


    下頭四房人齊聚,卻不像平常熱鬧歡快的樣子。連下頭幾個孫輩,正是活潑愛笑的年紀,此時也都是神情古怪的閉著嘴不說話。


    伯夫人坐在太夫人下手,捧著盞茶,垂著眼瞼,麵無表情。


    二夫人和三夫人對了個眼神,樂得看大房的熱鬧。


    融二老爺和融三老爺低聲的議著朝中政事,由於老大襲了伯爵,又領了廷尉的實缺,二老爺和三老爺若是不外放,要留在平城享富貴,就隻能當些閑差了。不然滿平城不知多少勳貴,好事還能都讓一家給占了?


    還好這兩位並無多少雄心,每日逗鳥看戲,也頗為自得,所謂議政也並無什麽真知灼見,不過此刻也明顯比平素更心不在焉。


    四老爺是庶出,和四夫人一道照例是裝鵪鶉的,明明坐在屋中,也毫無存在感。


    這一群人裏,真正心無雜念的,還隻有融伯爺了。


    融伯爺修眉俊目,唇角含笑,一襲青衫,不像是一位居高位的伯爺,倒像是位風流文人。伯夫人明明比融伯爺還小上三歲,此時瞧她一身珠翠,神態沉穩,看著倒像是比他年長三歲不止。


    丫環在外頭通報:“太夫人,蓮夫人和大姑娘到了。”


    太夫人抬了抬眼皮,慢吞吞的嗯了一聲:“領進來。”


    丫環應了一聲。


    融伯爺滿臉笑意的站了起來:“可是到了。”


    二夫人和三夫人不免有些同情的看了伯夫人一眼,豈料伯夫人倒像是麻木了一般,眉眼半絲也沒動。


    簾子一掀,柴嬤嬤就扶著小曹氏走了進來。


    小曹氏半倚著柴嬤嬤,嫋嫋而行,入了門輕輕站定,低垂著眉眼盈盈一福,額上包著的紗布十分醒目。


    眾人不免更是吃了一驚。


    小曹氏領著薛池給眾人行過禮,而後靜靜的立在一邊,等著問話。


    融伯爺目不轉睛的看著她的麵容,看了好一會兒才溫聲道:“這額上是怎麽了?”


    小曹氏抬眼,目光從伯夫人麵上掃過,並不說話。


    柴嬤嬤*的道:“才進園子,便讓幾個婆子給掀到池子裏去了!”


    融伯爺轉過身,微皺了眉著盯著伯夫人。


    伯夫人不理他,隻不緊不慢的對著太夫人道:


    “母親,先前聽說幾個婆子滑了腳,令蓮華落了水。以為大熱天的不甚要緊,沒向您稟報。現下一看,竟不知如此嚴重。所幸幾個婆子早已捆了,還請母親示下如何發落。”


    太夫人頭發已是半白,齊整的梳著個圓髻,不拘言笑。眉心有著深深的豎紋。此時穿一件秋香色的對襟衫子,下頭是八幅的長裙,胸前掛著一串南珠長鏈,滾圓的珠子,顆顆都有拇指大小。


    她瞥了伯夫人一眼,撥了撥腕上的數珠:“老大家的,這些婆子連個軟椅都抬不好,還有什麽用處?趁早打發了。”


    伯夫人斂眉應是:“母親說的是。隻這一迴,她們也算是無心之失。原先媳婦替蓮華收拾院子時就說要將這青苔鏟去。伯爺隻說光禿禿的,少了幾分意境,便留著了。誰知這些積年的青苔,真是一點也沾不得的。”


    說著她抬眼,平靜的看向小曹氏,語意深長。


    ☆、第17章 認人


    融伯爺想起自己確實說過這話。


    他對著小曹氏便麵露歉疚安撫之意,小曹氏默然不語。


    太夫人提聲打破僵局:“好了,讓人在池邊鋪上石子,也就是了。”


    伯夫人收迴了目光:“是”。


    太夫人移動視線,目光落到後頭的薛池身上,略緩了神情:“這是大姐兒?過來讓我看看。”


    薛池上前幾步:“阿嫵見過祖母。見過父親、母親,見過各位叔父、嬸娘、兄弟、姊妹。”


    薛池養了一年,皮膚白皙許多,但在閨閣女子中仍是偏黑一點,卻顯得很健康,眼神又清澈又靈活。太夫人見她模樣兒爽利,聲音也像玉珠兒似的清脆,一串兒說來不打磕巴不怯場,不似小曹氏黏黏糊糊,心裏先喜歡了一分,神情又緩了些。


    因此她有意不去搭理小曹氏,隻問薛池:“這一路可辛苦了?”


    薛池先在不露齒的限製下給了個盡量大幅度笑容,然後才道:“不辛苦,每日裏避開了最熱的一個時辰,丫環婆子跟著車走都使得,且我們還是坐在車裏。”


    太夫人麵上不由就露出了一絲笑容,對著坐在下邊的幾位姑娘道:


    “我常說了,你們這些姑娘家也不要太嬌氣了,似個美人燈兒,吹吹就倒了。心裏再有九曲十八彎,那也頂不了事兒。咱們家的姑娘不說舞刀弄槍的,但多走兩步路、多坐幾日車,都得經得住才好。像大姐兒這樣,就很好。”


    二夫人腆著一張臉湊過來:“母親當年可是個巾幗英雄,改日必得請個武師傅來,教二丫頭好生學著,旁的也不用,隻消能幫母親每日裏將那瓦缸翻過來洗淨,也就罷了。”


    二夫人嘴裏的瓦缸,是放在碧生堂院裏鬆柏樹下的一口半人高的大瓦缸。隻因伯府的幾口水井出的水都不甘甜,旁人也就罷了,是不能委屈了太夫人的,因此每日都遣人往進須山上去挑了山泉水來灌到這瓦缸中供太夫人飲用。這缸十分沉重,每隔兩日清洗須得三個粗使婆子合手才行。


    因此太夫人一聽二夫人這話,不免啐了她一口:“照你這樣說法,竟是要學得五大三粗的了?”


    到底是被逗笑了。


    二夫人不聲不響的就將薛池貶成了“五大三粗”,她麵帶得色,視線落在伯夫人麵上。


    伯夫人不動聲色。


    而薛池對此一無所覺,隻笑著聽。


    太夫人暗中看著,不由點了點頭。她招了手讓薛池更走近些,也不知怎麽的,竟從薛池身上看到了幾分老伯爺的眉眼影子,因此向著身邊的大丫頭春吉看了一眼,春吉立即將先前備好的見麵禮端了出來。


    太夫人指了指托盤上的一對赤金蝦須鐲:“有多少話,往後有的是時候問,這迴隻是讓你認一認人。這對鐲子你戴著玩兒。”


    二夫人麵上微露不屑,薛池也知道金銀有價玉無價,一對金鐲子作為祖母給長孫女兒的見麵禮,大約是輕了些。不過,雖然小曹氏給她灌輸了不少知識,但她始終還是覺得金子實在,因此一點也沒嫌棄,笑著從春吉手上接了過來交給信娘收起。


    小曹氏早讓信娘和柴嬤嬤幫薛池做了許多針線活,薛池便送上了兩雙布鞋一表孝心。


    太夫人指了指坐在自己下手的伯夫人:“這是你母親,往後可要聽你母親教導。”


    薛池應了一聲,略有些不太自在的喊了一聲:“母親。”


    伯夫人嚴厲的盯著她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才道:“迴來了便好,往後和你妹妹們一處上學,規矩上都要趕著學起來。”讓人給了薛池一副鬆石纓絡項圈做見麵禮,再無多話。


    二夫人眉眼細細的,下巴有點尖,麵色既得意又顯得有點刻薄。她算是妯娌幾個中最舒坦的,二老爺老實和善從不給她氣受,自己生了一對兒女,妾室在她手下半個硬氣的也沒有。


    她給薛池的見麵禮用個荷包裝了,並不給人看見。


    三夫人一臉的憔悴,有氣無力的拉著薛池問了兩句話,送了她一隻瑪瑙金蟬簪。


    薛池相當能體諒三夫人,據說三老爺是太夫人的嫡幼子,寵得厲害些,放浪形骸。小妾之多,都住不開來,還是太夫人隔三岔五做主發賣一批三房才住得下去,這還沒算養在外頭的。他這般風流,偏偏一把年紀了沒個兒子,隻得五個女兒。


    三夫人一無所出,這五個女兒分別出自五個妾室。小曹氏給薛池上課時,大房二房四房的複雜關係薛池都難以記牢,但三房這五位姑娘的生母可真太好記了,分別是出自趙、錢、孫、李、王五位妾室。薛池森森的覺得三老爺是不是有些惡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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