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起,他們好似真得摒棄前嫌了。聶星痕每日都會來陪微濃用午膳,說一些朝堂上發生的趣事,然後盯著她喝藥、午睡,他則會去偏殿裏小憩片刻。


    晚上,他總有各式各樣的宴席、應酬、密談。微濃曉得他正是籠絡人心之時,便也不多問。他若抽身得早,會過來看看她;若是晚了便不會打擾,有時在未央宮的偏殿裏獨坐片刻,問問宮婢她今日的情況;有時則徑直迴寢宮休息。


    如此過了十餘日,他好似漸漸侵入到她的生活裏。未央宮的偏殿被他改成了書房,加了張軟榻。他開始在這裏批閱奏折,甚至留宿。但翌日清晨,卻從不在這裏用早膳,總是靜悄悄地離開,不擾她睡夢。


    不過他們之間總有一道底線,他不會在這裏談政事,若要接待外臣,還是會去聖書房。但無論再忙,每日雷打不動要陪她用午膳,變著花樣勸她用飯,她也如他所願,食量漸長。


    待過了二月,進入三月,微濃覺得自己終於豐腴了些,攬鏡一看,臉色也不那麽蒼白了。這一個月裏的相伴,好似偷來的日子,她與他之間沒有怨憎、沒有愛恨,就像是許久未見的舊友,淡然相處。


    微濃不可否認,這種感覺很好,因為短暫,則更顯得珍貴。她知道這是聶星痕的計策,想要動搖她離開的意誌,於是,她悄悄地在妝台上寫了一個“楚”字,每日早晚看一遍,以免自己軟了心腸。


    三月初一,春光正濃。晌午微濃去禦花園裏走了走,發現許多宮人都是神色匆匆。一問才知,是聶星痕將房州的心腹、姬妾都接進了宮,如今正忙著安排住處,拾掇殿閣。


    微濃聞言沒再多問,也沒了逛園子的興致,提前返迴了未央宮。而那日中午,聶星痕破天荒地沒來未央宮用午膳,隻差人前來傳話,說是忙於處理政務。


    待到了傍晚,他卻趕了過來。彼時微濃正就著燭火讀書,聽見宮人的通稟,隻得放下書籍。


    剛要起身相迎,聶星痕已撩起珠簾邁步進來,一見眼前的情形,立即蹙眉:“這麽晚了還在看書?當心傷眼睛。”


    微濃抬眸,神色如常地笑:“你不也時常挑燈批閱奏章嗎?”


    “那不一樣。”聶星痕無奈地迴道,直接走到她身邊坐下,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手:“穿得這麽少,手都是涼的。”


    他每日都要關切她的衣食住行,這一個月裏,微濃早已習以為常,卻還是不動聲色地抽迴手指,解釋道:“春天了,嫌熱。”


    聶星痕看了一眼空蕩蕩的手掌,仍舊笑著勸道:“從前在房州,聽過一句古話叫做‘春捂秋凍’。現下還是捂著為好,等到秋天再……”


    話到此處,他突然停了下來,微濃也不知該如何接話了。


    他們哪裏還有秋天呢?下個月,她就啟程去薑國了。


    一絲傷感漸漸暈染開來,吞沒了這一個月裏相處的平靜。這是他們一直避而不談的話題,可總是會在彼此融洽愜意之時,突兀地跳出來。


    微濃想要說些什麽緩和氣氛,便隨口問道:“怎麽沒來用午膳?”這話一說出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明明不介懷的……


    而聶星痕也沒有想象中的愉悅,似是愣了一下,才迴道:“房州的人都過來了,今日好不容易湊齊,議事過後便直接擺了宴,喝了幾杯。”他頓了頓,有意解釋:“我也不想掃他們的興致。”


    “應該的。”微濃垂下雙眸。


    聶星痕這才後知後覺,眉宇掠過一絲喜色:“你在關心我?”


    “呃,不是……”她反駁的話還未說完,聶星痕已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臂,欲將她攬入懷中。


    微濃猝不及防被他得了逞,一下子倒在他懷裏,正欲掙紮著起身,忽然身形一凝。


    她自詡嗅覺靈敏,已是聞到了他身上一股清爽的味道——他沐浴了。還不到晚膳時候,他怎麽會……


    再迴想起今早聽到的消息,她沉默了。


    此時聶星痕也察覺到了她的異樣,立刻關切問道:“怎麽了?”


    微濃以雙手抵著他寬闊的胸膛,慢慢坐起身:“沒事。”她順勢揉了揉額頭:“突然有些頭痛而已。”


    聶星痕對這個說辭信以為真,便欲去喚禦醫,被她攔下:“不必了……今日沒午睡,大約是累了。你也知道,我如今總是很孱弱。”


    她不知自己為何要解釋這許多,可那些話卻似不聽控製一般,從她口中竄了出來。聶星痕仔細端詳了她幾眼,像是察覺到了什麽,也沒再堅持,隻是專注地看著她:“以後不會了……不會再讓你獨自用午膳的。”


    這句話聽起來像是一種保證。可微濃不願意再想了,徑直理了理衣袖,站了起來:“要在這裏用晚膳嗎?”


    聶星痕點點頭:“等你好些,我帶你去遊湖。”言罷也跟著起身,兩人一並前往膳廳。


    然而這一頓晚膳,卻吃得異常沉默。聶星痕飯後也沒有久留,看著微濃喝完藥,便離開了未央宮,臨走前他又再次問道:“過幾日我帶你遊湖?”


    這一次,微濃總算給了他一句準話,語中沒有期待亦無抗拒:“好。”


    *****


    聶星痕說到做到。兩日後,他便推了纏身的政務,安排與微濃一道遊湖。


    遊的還是翠湖。


    時日一晃便是兩年。兩年前,燕王曾相約微濃夜遊此處,定下了她新的身份與婚事。而兩年後,故地重遊,物是人非。不過值得安慰的是,她已即將脫離這個身份的桎梏,而聶星痕也如燕王所願勝出了。


    顯然,聶星痕並不曉得她來過此處,一路乘著車輦,他便同她說著翠湖的風景。微濃耐心聽著,時而莞爾一笑,但也不發一言。


    待上了鎏金雲舟,兩人靠在舷窗旁賞景,還沒安閑多久,便有侍衛奉上了急報。聶星痕不悅之色顯而易見,但也不敢耽擱政事,根本不避諱微濃在場,徑直吩咐起來。他說到一半,見微濃一直無所事事地望著窗外,便又擱下奏報,對侍衛命道:“暫且這麽處置,你先退下吧。”


    那侍衛眼觀鼻鼻觀心,從頭至尾沒看微濃一眼,俯身領命而去。


    微濃原本無心聽他們談事情,可後來無意間聽出了一點端倪,發現這急報是輔國大將軍杜仲送來的。她忽然想起曾經聽過的一個流言,而且不止一次聽到過——聶星痕有意與杜仲聯姻。


    彼此走到這個地步,她覺得已經沒什麽不能問的,便也直白問道:“外頭都傳言,你有意迎娶輔國大將軍杜仲之女。是真的嗎?”


    “你在意嗎?”聶星痕深深看著她,目光隱帶探究。


    微濃將左臂架在舷窗上,偏頭看向窗外:“我是好奇。”


    聶星痕則是一笑:“杜仲是個聰明人,比起當國丈,他更在意軍權。你知道的,他若當了國丈,於公於私,都不能再握著軍權不放了。外戚最忌這個。”


    “但從長遠來看,還是做你的嶽丈更加風光。”微濃淡淡道。


    “有赫連氏與明氏的前車之鑒,想必他不會這麽想了。”聶星痕也將目光移向窗外,歎道:“真正有能耐的人,不必用結親的方式來穩固地位,自會受到重用。”


    “同樣,真正的禦人之道,也不必通過結親的方式來籠絡下屬,照舊能令人臣服。”聶星痕像是有意在解釋什麽,餘光瞥向微濃:“這也是我最近才悟出的道理。”


    微濃似有所思,沒有接話。


    “我的後位,隻留給你。你若不要,便空著吧。”突然,他提起了這個話題,言語間有不可掩藏的熱切與絕望。


    這一個多月以來,他們從未提過男女之事,尤其是“後位”之說,更是相識以來頭一次談到。微濃有些不適應了,竟不知為何會脫口問他:“因為我有‘皇後命格’?”


    “你知道不是。”短短五個字,似有寰括宇內的深情與深刻。


    微濃下意識的轉眸去看聶星痕,不巧正與他的視線對上。四目相接,一縷陽光透過舷窗傾瀉於他眉宇之間,在他高挺的鼻梁一側投射出陰影,更顯得他目光深邃,像是熔岩湧動的深淵,欲將她誘入其中,焚燒得飛灰煙滅。


    微濃看著他,沒有表態,他便率先打破僵局,笑了起來:“我以為你又該避開我的視線,然後冷冷清清地諷刺一句。”


    “如你所言,”微濃真得聽從了他的話,緩慢地垂下長睫,“我確實有句話,但也算不得諷刺。”


    “什麽?”聶星痕知道自己不能聽,卻偏偏忍不住想聽。


    微濃朱唇微啟,然而臨到口邊卻遲疑了,轉為輕聲嗤笑:“算了,還是不說了,免得掃興。”


    可這句話一出口,已經是掃興了。至少微濃自己情緒低落起來,再也無心遊湖。她不禁自嘲:“我真是個掃興高手。”


    聶星痕朗聲俊笑,忍不住輕輕撫觸她的臉頰,隻一下,便鬆開了手,捏起杜仲那本急報,說:“那便迴航吧!恰好我也有急事需要處理。”


    他此言一出,下人們連忙吩咐迴航,返程途中,兩人簡單用了午膳。待迴到岸上,聶星痕又立即吩咐身邊人:“傳杜仲去聖書房等著。”


    言罷便攜了微濃,一同坐上迴宮的車輦。微濃見他如此著急傳喚杜仲,便知他是真的遇上棘手之事了,不禁歎息道:“也難為你忍了一晌,一丁點兒沒讓我看出來。”


    聶星痕沉默片刻,語中帶著些許無力:“抱歉,沒能好好陪你。”


    微濃笑著聳了聳肩,表示不在意。可她心裏也明白,這隻是個開始,聶星痕以後會越來越忙,這一個多月的陪伴,已是他能做到的極限了。


    而顯然,她根本不適應這種生活——做他的女人,安靜地呆在後宮中,等待他的臨幸,遷就他的日理萬機。


    又給自己找到一個非走不可的理由!微濃如此想著,心底那點陰霾也一並消失了。


    一路上,兩人各自都有心事,如此待到了宮門前,聶星痕執意先送微濃迴未央宮。


    微濃則挑起車簾看了看,拒道:“你直接去聖書房吧。咱們不同路,不必來迴跑了。”


    聶星痕堅持了半晌,見勸不動她,而自己也確有急事,隻得囑咐她:“迴去之後,記得服藥。”


    微濃笑著應承。聶星痕遂在宮門前與她分別,坐上了後頭一輛車輦。兩人一個朝南,一個朝北,往不同方向駛去。


    宮裏不比宮外,車輦不能行得太快。午後日光暖照,坐在這慢悠悠的車內,人便容易犯困。微濃唯恐著涼,也不敢睡過去,強打著精神撩起車簾,想讓自己清醒一下。


    不遠處,三五個宮裝女子聚集在宮道上,也不知在幹什麽。


    因著先前是與聶星痕同乘,曉馨便沒有隨侍在車內。若是她在,此刻必定會想法子轉移微濃的注意,因為外頭那些個女子,是聶星痕在房州的姬妾。


    車輦從她們身邊駛過時,微濃隱隱聽到有個女子在尖聲諷刺:“怎麽?以為殿下在你那兒歇過一晌,你就能翻身了?過後還不是賜了藥……”


    微濃剛聽到此處,她們的對話便被突兀地打斷,是曉馨從後頭一輛車輦上跑下來,厲聲喝斥:“你們在做什麽?誰許你們在宮道上妄議殿下?”


    微濃輕輕探出頭去,見曉馨已氣衝衝地跑了過去,作勢要再行喝斥。


    “曉馨,”微濃淡淡喚住她,“對幾位夫人不得無禮。迴來。”她沒再多說一個字,放下了車簾。


    曉馨隻得狠狠瞪了她們一眼,冷哼一聲,跑上微濃的車輦。


    後者麵無表情地靠在車內,閉目養神。


    曉馨見狀咬了咬下唇,還是艱難地開了口:“娘娘別聽她們瞎說,興許是故意的。那些個小門小戶的鄉間女子,一點規矩都不懂,就會使這種爛招數!”


    “我也是小門小戶出身,我也來自房州。”微濃仍舊閉著雙眸,隻應了這一句話。


    曉馨尷尬地吐了吐舌頭:“娘娘,奴婢不是這個意思。”


    微濃朝她擺了擺手:“我想睡一會兒,到了叫我。”


    原來,這就是他前日沒來用午膳的原因。原來,真得讓她猜中了。


    微濃驀然想起自己遊湖時沒說出口的那句話,那句極為掃興的話,她當時是想對他說——


    即便後位懸空,也不妨礙你後宮三千,立妃納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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