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誰做燕王,都是寧國的威脅。”聶星痕也摸不透寧王的心思:“也許他是真的想與我交好;也許他是想攪渾燕國的水,趁機牟利;又或許,他是看在我母妃的麵子上。”


    聶星痕目視前方,冷靜分析:“你知道的,我母妃實際是寧國人,無論如何,我有一半寧國血統。倘若我是寧王,我也會選個血統親近的。”


    “您說得有理。”明塵遠細想一番,好像確實如此,左右他也想不出更合理的情由了。


    “想不出來就別想了。咱們隻看結果,不講過程。”直到此時此刻,聶星痕語中終於帶了一絲愉悅,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情緒,沒有半分掩藏:“今晚我會去一趟大理寺。”


    大理寺,正是“關押”微濃的地方。


    聶星逸壽宴當晚,微濃的行為實在太過出格,當眾將聶星逸踢下丹墀,顯然是有共犯的嫌疑。聶星痕怕她卷入後續事件當中,更怕自己稍有疏忽不能護她周全,便隻得借口她圖謀不軌,將她暫時關在了大理寺嚴加保護。


    這一關,便是十日之久。他遣了曉馨去貼身照料微濃,還命人每日迴報情況。直至宮裏頭一切都塵埃落定,寧國使團也送走,他才真正安了心。


    這十日裏,他忙於奪權之事,前朝後宮千頭萬緒,縱然處心積慮已久,仍需樁樁件件予以安排,處置一些棘手之事。眼下諸事趨於安定,他也終是忍不住這難捱的相思,想要光明正大地接微濃出來,再圖以後。


    可明塵遠想起微濃的態度,已能預料到聶星痕此行不會太過順利。然而誠如聶星痕自己所言,他是個“隻看結果,不講過程”的人,所以,隻要結果美滿便已足夠。


    兩人正想著微濃,關於她的消息便接踵而來。剛入了京州城門,先是一個大理寺的官員趕來稟報,道王後娘娘在獄中突感不適,已請了禦醫前往診治。


    聶星痕本就掛念微濃,聽聞這消息當即改了主意,立刻調轉馬頭前往大理寺。豈料還沒走兩步,又有一名心腹匆匆尋了過來,神色焦急:“殿下!王後娘娘吐血了!”


    聶星痕心頭猛地一顫,策馬飛奔而去。大理寺卿先知先覺,早已在門外恭迎,君臣略略行禮,大理寺卿便引著他去了一處尚算幽靜寬敞的院落。聶星痕這才知曉,三日前微濃已從獄中移了出來,被暫時安置在此處。


    正欲往微濃的屋子裏進,迎麵見幾個禦醫從裏頭出來,兩廂在廊下碰了麵,聶星痕便抓著他們問起微濃的病情。


    “稟殿下,王後娘娘脈象虛浮,左腕上有一條紫色的線,臣等懷疑……她是中了毒。”禦醫直言道。


    “中毒?”聶星痕立刻看向一旁的大理寺卿,質問之意顯而易見。


    大理寺卿連忙上前迴道:“殿下恕罪,王後娘娘名為關押,可大理寺上下無一人敢怠慢。除了您派的宮婢之外,拙荊也時常來陪娘娘說話。一日三餐無不悉心準備,都是按照娘娘的口味,換著花樣來做。每日送餐之前,也都由專人試過毒的,絕不會有任何閃失!”


    大理寺卿一口氣解釋完,已是憋得氣喘連連,麵色更是惶恐不安,生怕聶星痕將下毒之事算在他頭上。


    聶星痕沒弄清楚整件事,又急著去探視微濃,便沒多做斥責,再問禦醫:“她眼下如何了?”


    “暫時給娘娘服用了壓製毒性的藥物……”禦醫支吾道:“臣等這就迴去研製方子,務求盡快為娘娘解毒。”


    聶星痕朝他們擺了擺手,對大理寺卿道:“你在此等著。”言罷疾步邁入屋內。


    淡淡的藥味彌散四周,好似能安撫他的焦慮與擔憂。他站在門內緩了緩腳步,心頭滋味頗有些複雜,迫切地想要見到微濃,又不敢唐突。


    便在此時,曉馨恰好端著藥碗繞過屏風,瞧見他站在門內,連忙出聲行禮。


    聶星痕擺手屏退,一句沒有多問,終是再次抬步走了進去。


    屏風後的紫檀荷花紋床上,微濃靜靜躺著,半點不似中毒的模樣,反而臉色紅潤,睡姿寧謐。漆黑柔滑的青絲鋪灑於枕畔,像是一塊黑色的緞麵,更襯得她肌膚瑩白剔透。


    從彼此初相識開始,她總能輕易吸引他全副的心神,無論是從前的楚楚嬌俏,還是如今的淡墨輕煙。


    聶星痕站在榻前看著微濃,似要將這個模樣永遠地鐫刻在心頭,雖然,他已經揮之不去了。


    “恭喜。”榻上的人忽然淡淡開口,吐出這兩個字來,與此同時,也睜開了雙眸。


    聶星痕心頭漾起一泓流波,低聲道:“我以為你睡下了。”


    “方才喝了藥,沒這麽快睡著。”微濃慢慢坐起來,收攏青絲靠在榻上,垂眸問道:“什麽時候繼位?”


    “不急。”他忍不住抬手撫弄她的青絲:“你怎會中毒?”這是他目前最想知道的問題。


    微濃稍稍偏過頭,躲避他的觸碰,神色平淡地伸出左手,露出腕間觸目驚心的紫線:“是赫連璧月。她在警告我老實些。”


    說到此處,微濃自己先笑了,毫無懼色,隻有淡嘲。


    “我送你一份大禮如何?”——赫連璧月臨死前的這句話,猝然出現在了聶星痕的腦海之中!


    原來,這就是赫連璧月所指的大禮!給微濃下毒!


    聶星痕死死握緊雙手,麵上卻故作雲淡風輕,笑著安撫她:“赫連璧月下的毒,無非出自宮廷,必定有法可解。你不要擔心。”


    “我並不擔心,”微濃也是雲淡風清,“不過一死而已,我早有準備。”


    “準備什麽?”聶星痕心思微沉,本不欲對她發脾氣,但想起個中兇險,還是忍不住責怪:“你不該行刺聶星逸,我說過了,讓你袖手旁觀。”


    微濃自知食言衝動,也不欲與聶星痕爭辯,轉問道:“你怎麽處置他的?”


    聶星痕沒答,深眸定定看著她:“寶公公曾對我說,父王囑托過你,保下敗的那個。”


    “但有個前提條件,他得是王上的兒子。”微濃神色平靜:“聶星逸混淆王室血脈,又涉嫌謀害王上,我不認為他應該活著。”


    “你這是在泄私憤。”聶星痕出語評價,已然察覺到心頭的酸意。


    微濃垂眸默認:“你不也想殺了他嗎?”


    “眼下不想了。”聶星痕索性坐在榻沿,與她對視:“他若真是我的王兄,必定非死不可;但他不是,我倒想留他一命了。”


    “成全你仁慈的名聲?看他苟延殘喘地活著,再也無法翻身?”微濃淡淡諷刺。


    這一次,輪到聶星痕默認。


    微濃轉過頭看著前方虛空之處,明眸流露出隱晦的感慨:“我本想與他聯手扳倒你,但沒想到,最後我卻倒戈了。”


    世事真是奇妙又無稽。一年前的中秋夜,眼前這人在青城公主陵立下的誓言言猶在耳,她更是對他恨之入骨;可一年後的今天,反倒是她想要聶星逸的命,而對眼前這人,她竟恨不起來了。


    “自作孽,不可活。”聶星痕因微濃一席話而痛快了些:“也是你我緣分未盡。”


    微濃輕笑一聲,像是否認,又像懶得否認。


    聶星痕到底還是擔心她的身子,不禁關切道:“我聽禦醫說你吐血了,哪裏覺得不舒服嗎?”


    “沒有,”微濃如實迴道,“我很好,吐血的時候毫無感覺。”


    聶星痕聞言蹙眉,總覺得這毒頗為蹊蹺,便道:“搬迴宮裏住吧,我也好照顧你。”


    “不必了,這裏挺好。”微濃仍舊冷淡迴絕。


    “你要如何待我,我都可以忍受;但你不該苛待你自己。”聶星痕眸色沉沉,試圖勸她:“身體是你自己的,沒人替你受這個苦。”


    微濃沒再表態,可那神情分明是在告訴聶星痕,她主意已定。


    “你這是在折磨誰?”聶星痕思索片刻,索性換了一種方式勸說:你就算不為你自己,也該為禦醫們著想。你忍心看他們天天往大理寺跑?這麽多人為你一個人奔波?”


    果然,微濃淡如煙的眉目漸漸輕顰,似是有些動搖,但仍舊不肯鬆口。


    聶星痕疲於再勸,心上漶漫著不可言說的痛。他看著眼前這令他愛恨不得的女子,終於決定撕開表麵的一切,強迫她正視他的心意:“微濃,再信我一次,就這麽難嗎?”


    微濃抿唇不語,神情逐漸冷凝。


    “重新愛上我,依賴我,不可以嗎?”他不自覺地去握她的手。


    微濃任由他握著自己,感受著附著於肌膚上的溫暖,出口的話卻如此絕情:“我曾愛過兩個人,一個負我,一個被負我的人所殺。你覺得,我還敢嗎?”


    聶星痕心頭一窒,痛楚越發深刻,令他不甘地戳穿:“可你根本不愛他。”


    “你難道比我更清楚嗎?”微濃笑了。


    “我是比你清楚!”聶星痕的話像是一把利刃,剖開了她掩藏的倔強與防備:“你對楚璃直唿其名,沒有一個女人會如此稱唿情郎。當年你是怎麽喚我的,你……”


    “我忘了。”微濃的笑意凝結在唇畔,毫不留情地打斷他:“人是會變的。無論我們感情如何,他沒負我,我也不會負他。”


    “所以他死了,你也要照顧他的家人,不惜舍棄性命?”聶星痕痛聲質問,不掩憤怒:“微濃,你太單純了!你以為楚王是清白的?你以為燕楚為何而戰?是他先派人來行刺父王的!你的親生父親就是因此而死!宮廷中哪有良善之輩?”


    “別說了!”微濃根本沒有動搖之色,再次轉眸看向他:“我不想和你吵,行嗎?”


    聶星痕閉上雙目,深深壓抑負麵的情緒:“你要怎樣才肯原諒我?”


    “其實無所謂原諒了。”微濃心裏有些淒惶,卻不得不說:“你們都覺得,是我在護著楚王室。其實,是楚王室在支撐我……倘若沒有這個信念,我不知道自己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是誰曾說過,對注定失去的總不肯放手,這抓緊不放無疑是對愛的扼殺。


    所以她決定放手了。放開對聶星痕的怨恨,也放開對楚璃的執念。


    微濃輕輕抬手想要拭淚,又驚覺自己無淚可流,眼底隻有一片幹澀的荒蕪,如同她此刻的處境:“聶星痕,我收迴我的恨意。也請你……放過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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