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被完全忽視的孟遠更是臉色微變,扶在桌角的手漸漸收緊,滄桑而渾濁的眸子裏浮起些許慍怒。


    依照慣例,像這樣的議事,從前都是要由鳳麟閣先表態,盟主再聽從鳳麟閣的建議決策,而今日……


    作為場上唯一一個有資曆的前輩,也作為百裏卿言的父親,百裏期沉吟片刻,還是側身委婉的提醒道,“盟主……是否要再聽聽鳳麟閣的……”


    百裏卿言唇角微勾,眼底卻沒有絲毫笑意,反倒閃過一絲寒光。他側頭,嗓音泠泠,“怎麽,孟閣老對此有異議?”


    被那眼神一睨,孟遠眸底的怒意更甚,卻轉瞬即逝,下一刻,他便垂下眼,起身拱手,微啞的嗓音恭敬而沒有絲毫怠慢,“迴盟主,老夫沒有異議。”


    堂下在座的各位掌權人也默默低頭抿了一口茶,卻是各有各的心思。


    自雲水山莊這位少主繼任以來,那雷厲風行的手段大家是有目共睹,說一句大不敬的話,此人若是出在隨心門,恐怕便是第二個漠引。而現在,這位年少氣盛的新盟主,終於要向鳳麟閣下手了嗎?在座一些資曆稍長的前輩相互遞了個了然的眼神。


    果然還是太過輕狂。


    這百年來,鳳麟閣的存在雖已成為潛伏最深的一顆毒瘤,但其下掩蓋著的卻是盤根錯節的關係網。若是如此輕易便能鏟除,又怎會遺留至今?


    孟遠強壓下心頭的沉怒,麵不改色的坐迴原位。


    孫女清伶被“驅逐”出雲水山莊,這已讓他孟家顏麵盡掃,成為了整個江湖的笑柄。


    而如今,這百裏卿言又當著眾人的麵給了他一個下馬威,以示對鳳麟閣的打壓。


    ……這梁子果真是結大了。


    若再任由這位新盟主繼續作為下去……


    鳳麟閣就算不被廢除,怕是也逃不脫被架空權力的命運。


    孟遠眸光微冷。


    ===


    落玉軒。


    在被穗兒和蕊兒紅著臉提醒過後,莫涼終於意識到自己脖子上多了什麽……


    “百裏卿言……”莫涼咬牙,摸著自己修長的脖頸,嘴角不住抽搐。


    要知道,她晨間還頂著那些個曖昧到不能再曖昧的痕跡出了門,在落玉軒外遇見了曾相聊甚歡的老花農……


    特麽的!難怪那老頭今日一直憋著笑在和她嘮嗑!!


    對了,還不止那老頭!今日那老頭還帶了一新的花農,聽說是剛入山莊,所以被帶著到處走走!


    阿西吧,丟人丟大發了_(:3ゝ∠)_


    “還不給我找個什麽東西遮一遮?!”撫著脖子跺了跺腳,莫涼揚手拍向穗兒的腦袋。


    “……是。”穗兒強忍著笑意,麵上猶存著幾分紅暈。


    “姑娘,我去幫她。”生怕姑娘還要找自己算賬,蕊兒也捂著臉,追上自家妹妹,兩人打打鬧鬧的朝屋內走去,徒留莫涼一人待在院內抱著樹幹生無可戀。


    雨後的風仿佛都帶著些泥土的清香,吹落那枝椏上的幾瓣桃花,從莫涼額頭滑落,緩緩拂過眉眼,最終卻是在她鼻尖停下,眷戀著不肯離去。


    察覺到鼻尖上沾著的柔軟,莫涼一愣,登時所有心思都集中在了那搖搖欲墜的花瓣上,隻覺得有趣。


    什麽時候會掉下來呢?


    莫涼揚了揚唇,開始在心中默默數起了數。


    一個百裏卿言,兩個百裏卿言,三個百裏卿言……


    她完全沉浸在了這種幼稚而甜膩的遊戲裏,甚至連周圍的小動靜都沒有察覺到。


    她沒有察覺屋內的穗兒和蕊兒突然沒有了任何說笑聲,仿佛是不見了一般。沒有察覺到落玉軒內突然多了一個人的氣息,更沒有察覺到那人正一步步朝她靠近……


    當數到100個百裏卿言的時候,那濕漉漉的桃花花瓣終於從她的鼻尖離了開來,隻是,似乎不是自己落下的?


    莫涼狐疑的眨了眨眼,抬手便摸向自己的鼻尖。


    還未觸到鼻尖,她便驀地在鼻端兩三尺處觸上一隻溫涼的手掌……


    “……穗兒?”


    一邊不確定的問道,一邊手掌朝前探了探。


    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指尖似乎還拈著一片花瓣。


    等等,骨節分明??


    男人的手!


    莫涼一驚,連忙向後猛退了幾步。雖說看不見,但她也知道,這男人絕不會是自己的未婚夫百裏卿言。


    氣息完全不同,比起百裏卿言的冷峻,此人卻是溫和的讓人心安……


    甚至,有些莫名的熟悉。


    唔,這特殊的感覺,好像早上也有過一次。


    穩了穩心緒,莫涼試探性的猜測,“你……是今日新來的那個花農?”


    ☆、第79章 過往(二)


    “阿涼……”


    一低沉而溫潤的男聲幽幽傳至耳邊,卻像是突然填滿了莫涼心中的某處缺口。


    阿涼阿涼……


    百裏卿言也是這般喚她,可為什麽這個人喚她阿涼時,感覺卻是千差萬別?


    仿佛隻兩個字,便能將她帶迴記憶洶湧的漩渦中心,分明被層層疊疊的浪潮包裹著,卻無力從中尋到蛛絲馬跡,隻餘窒息。


    “你是誰?”


    眉尖微蹙,莫涼心頭越發湧起一陣不安。


    男子身上的藥香清淡卻溫柔,沉默了半晌,他才緩緩開口,“阿涼……是你麽……”


    “?”


    ??你來找我,卻問我是不是我?莫涼一臉懵逼。


    男子如水的目光中帶著一絲沉痛,他緩緩抬手,在莫涼清澈的雙眼前輕輕拂過,見她沒有絲毫反應,依舊愣愣的垂眼,眸中的春意登時凝滯成一片冰涼,“……究竟發生了什麽,你怎麽會雙目失明還沒了記憶?”


    莫涼抿唇,又是一片花瓣飄落鼻尖,癢得不行,她皺眉,猛地打了個噴嚏……


    瞬間,所有故人相認的氛圍都破滅了。


    揉了揉微紅的鼻尖,她眯眼,不確定的問道,“你……從前認識我?”


    男子壓低的聲音中多了些悵然,“沒想到,我將一切都想起的時候,你卻全都忘了……”


    微微垂眼,他正色看向身前如明珠熠熠的女子,卻在不經意間窺見了她衣領下沒有半分遮掩的曖昧印記……


    唿吸一窒,男子突然尷尬的紅了臉,卻不是害羞,而是惱怒,攥緊了垂在身側的手,他刻意別開眼,眸色黯黯,嗓音溫潤卻滿是痛心和悔意,“……我從前竟不知他存了這樣的心思。”


    若是他早日發現江湖上盛傳的“金屋藏嬌”便是她,若是他早日到這雲水山莊來,若是他能趕在一切發生之前便想起了所有……


    是不是,阿涼如今的處境便不會是這樣?


    微風拂過枝頭,幾片花瓣飄落,又恰恰在莫涼妃色的裙擺上點綴。陽光微涼,將那滿樹的花色映襯在她低垂的麵容上,那玉白的麵頰上,桃花般的光色柔軟而嬌豔。


    男子一瞬不瞬的盯著莫涼,眼前卻是浮現出了一張完全不同卻又神似的麵龐……


    全然不同的軀殼,住著的究竟是不是同一個靈魂?他雖然已經在心底有了答案,但卻始終不敢確信。


    兩世為人,他們似乎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錯過……


    上一世,他本是要在那個中秋向她表明心意,卻不想路上便出了車禍。這一世,午夜夢迴,他終於想起了前世的種種,迴憶起蘇涼之前每每見到他時的模樣,再迴憶起自己見到她時的熟悉感,他雖覺得難以置信,但卻依舊有了一個猜想——此蘇涼即為彼蘇涼,隻是最後,卻在尋她的路上恰恰聽聞離欽弑師的噩耗。


    老天果然一直在和他開玩笑啊。


    不能接受再次與心上人陰陽相隔的他終日渾渾噩噩,甚至將青峰派全然拋在了腦後,直到那日在街頭瞧見了莫愁的身影。


    沒想到,莫愁竟然固執的相信,離欽不會做出弑師的事,蘇涼一定還活著……


    幸好,幸好,他最終還是隨著莫愁潛進了雲水山莊。


    他們改頭換麵,一個混進來做了花農,一個則是與習玉朝尋找的大夫們一起進莊。


    原以為還要再打探幾日,卻不曾想,隻第一日清晨,便讓他在花圃中遇見了那思之念之的窈窕身影……


    於是,他才悄悄趁著影衛換班的空當潛進了落玉軒。


    時間緊迫不允許他一一道出,一把拉過莫涼的手,他將一粒藥丸放在她的掌心,“阿涼,我不能在這裏久待。不知你為何失憶,愁姑囑托我將這交給你,你隻要服下這藥丸,便會出現一些病痛的症狀。除了愁姑,其他大夫都沒有那個本事醫治,如此一來,她即可接近你,趁機治好你的失憶……”


    愁姑。


    恢複記憶。


    信息量極大的一句話裏,莫涼僅僅抓住了兩個關鍵詞。但僅僅隻是這兩個詞,便讓她渾身僵硬了起來。


    隻要服下這藥丸,便會有人來為她醫治,便能找迴那失去的記憶……


    “我信你。”昨夜自己麵對百裏卿言時的信誓旦旦又在耳畔迴響。


    她說過,會相信百裏卿言啊……


    掌心中平躺著的那顆藥丸,觸感細膩溫涼。她緩緩收緊,將那藥丸握在了手裏,手肘微屈,卻是湊上前輕嗅。


    一股清涼的藥香撲鼻而來。


    這藥丸,可能會讓她尋迴記憶,尋迴她一直想要的東西。


    沒有記憶的日子,她就仿佛與這個世界割裂開來了一般,卻又不是完全斬斷,暗中牽連的一絲一毫,都總在某個時刻跳出來證明它曾經的存在,讓她陷入無止境的不安忐忑。


    一個沒有記憶的人,哪怕從別人口裏知道了從前的種種,卻也依舊對自己最初的本原充滿了質疑。正如一顆隨風飄零的蒲公英,無牽無絆,卻也無根無家。


    如果能恢複記憶,一切,都會不一樣的吧……


    “你是誰?”


    半晌,莫涼忽然開口,嗓音沒有多餘的溫度。


    男子慶幸卻又哀傷的看著她,雙唇囁嚅了幾下,卻不知要用哪一個身份站在她麵前。


    文少霖……還是俞林?


    無論哪一個,都已被她全然忘記,都已在世人眼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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