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樓

    一

    “早產”的陳川林比小表妹李肖肖大了四歲半。

    聽說舅舅要帶著表妹來上海,川林興奮了好幾天。他是李甲光的妹妹李甲英的兒子。李甲英結婚早,肚子大得也早。兩者之間的因果關係,隻有男女雙方家裏少數幾個人知道。

    老李家住在上海鬧市區弄堂裏的一棟兩層小樓裏。小樓的結構對稱,被隔成東西兩部分。原來的房主自己住小樓的西半部,把東半部分租出去,其中,一樓帶天井小院的大小兩個房間,和一樓和二樓之間樓梯拐角處的小亭子間,租給了李家。二樓租給了寧家。李家和寧家一住就是十來年,後來,趁著房主落難缺錢花,李和寧兩家各自把自己居住的空間買了下來。

    李家從點燈時分開始,就商量怎麽收拾房間,到了各家各戶燈火漸次熄滅的時候,李家終於把亭子間的兩張床安排了出來。一張床準備給李甲光臨時睡,另一張床打算給肖肖長久睡。

    亭子間的燈熄了,李甲英躺在床上輾轉,不時看一眼隔了兩尺的對麵那張空床。心裏擔心兒子川林今晚能不能睡好。而此時此刻,川林正美美睡在樓下大房間的鋼絲折疊床上,感覺喘氣都比在亭子間痛快。

    樓下大房間隔壁稍小的房間裏,住著李家的小兒子李甲明和他的媳婦白淨。白淨的皮膚還算白皙,就是臉上有雀斑,麵孔像偷工減料芝麻餅,白麵餅上的芝麻放少了。

    無論親朋還是好友來李家借住,李家人都絕對避免打擾甲明兩口子。就這麽特殊照顧著,結婚好幾年了,白淨還是連一次懷孕的經曆都沒有。

    李甲英心裏惦記著兒子川林,但耗不過一天的乏累。她眼睛眯上,眼皮粘上,漸漸進入了睡境。忽然聽到嘩啦啦一陣響,她先是閉著眼皺了一下眉,隨即微微撐開眼皮,習慣性地看了對麵一眼,昏暗的光線下是一張空床。甲英驚得一激靈,驀地從床上欠起身來,就醒了。這時候,樓下廁所門的插銷一響,然後是開關門的聲音和走道裏嗒哩嗒哩的聲音。甲英聽出來了,那是甲明媳婦白淨扭著屁股,趿拉著拖鞋走路。隻有白淨走路是這副懶洋洋的模樣。

    嗒哩嗒哩響了幾聲,白淨又拐進廚房,嘩啦啦洗手,然後嗒哩嗒哩,從廚房到走道,再拐進了小兩口的小房間,關上門才沒聲音了。

    白淨沒動靜了,甲英也醒得徹底了。她長籲一口氣,定了定神,下床開門,然後躡手躡腳下樓梯。走過短短的走道,抬手輕輕挑起大房間房門上的垂簾。

    李老太太已經躺在雙人大床的內側睡了。聽見女兒甲英的腳步,李老太太睜開眼睛,用手裏的蒲扇指指鋼絲床,悄聲說:“川林睡得蠻好!”

    甲英湊過去看了看兒子,怕驚動他,轉身想迴去,這時,看到了大床外側空著的枕頭。她又抬眼朝南窗看了看,然後抬腳向大房間的南門走過去。那是通向天井小院的門。垂簾外,空氣又清爽了一層。

    父親李老爺子眯著眼,舒坦地陷在藤椅裏。甲英拎過竹椅子,矮坐在父親身邊,從父親手裏接過大蒲扇,幫他扇風趕蚊子。

    “孩子睡著了嗎?”李老爺子問女兒。

    “睡得蠻好!”甲英答。

    “男孩子就是沒心事!”李老爺子感歎。

    川林他爸是鐵路上開火車的,整天東奔西走。他的火車頭在鐵軌上一走,閘北區的家裏就剩下李甲英和川林。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諸事不方便,所以甲英就帶著川林常住在娘家,圖的是父母能幫她一把。本來甲英打算等到川林上中學,不需要大人接送照顧了,再迴自己在閘北的家裏住。可是她還沒盼到川林小學畢業,川林他爸就提前有行動了,他跟一個列車員小姐相好了。甲英和丈夫吵了幾架,吵得毫無意義、毫無風度,吵得兩人都原形畢露。最後,把丈夫吵成了前夫,把妻子吵成了前妻,紅皮結婚證換成了綠皮的離婚證。川林他爸徹底離開了家,十二歲的川林和閘北區的一居室房子留給了甲英。

    離婚後娘倆的生活沒什麽實質變化,就是甲英的精神上空蕩蕩的,覺得自己是“女人三十,一朵花”,不甘心就這麽過一輩子。可等她真想再找一位,卻發現情況不妙,帶男孩的離婚女人,想找條件好的男人,太困難了。好在身邊有兒子陪著,還有老父老母幫著,甲英平時也並不覺得苦寂,日子就這麽一天一天平靜地過著,過得蠻快。

    川林知道爸媽離婚,但沒當成一迴事,甚至有幾分高興。本來父親就不常迴家,偶爾迴家還發“火車頭”脾氣,跟媳婦嚷跟孩子吼,怪討厭的。這迴“火車頭”徹底不迴家了,家裏少一個發脾氣的人,川林當然覺得輕鬆。不過,高興之餘心裏還是有隱憂,怕小同學們笑話他沒爸爸。漸漸的,川林的小朋友少了。

    父親把個人的東西挑貴重的拿走了,川林在剩下的東西裏麵,翻出了一副玻璃圍棋和幾本圍棋書,他收在自己的抽屜裏。在川林看來,這是父親給他留下的僅有的幾件有用的東西。

    甲英朝剩下的東西踢了幾下,踢出了一枚缺角的舊圖章。川林撿起來看了看,也放進抽屜裏,打算以後磨平了刻上自己的名字。

    最後整理完畢,甲英找了個袋子把沒用的東西兜走,賣廢品得了三塊錢,剛好夠綠皮離婚證的工本費。

    “你明天還和川林一起住亭子間吧。”李老爺子從藤椅裏往上拔了拔身體,對甲英說。

    “不是安排好了嗎?大哥和肖肖明天來,他們睡亭子間,川林睡大房間折疊床,我每天乘一趟車迴閘北住。怎麽變了?”甲英疑惑道。

    “大哥曉得你離婚的事情嗎?”

    “剛離婚才幾天?還沒機會告訴大哥。”甲英說。

    “才幾天?都快一年了!”

    “可不,快一年了。平靜的日子總是過得快。”甲英輕歎一聲。

    李老爺子從藤椅裏拔出身子,站起來,在旁邊的矮桌上又拿起一把扇子,然後坐迴藤椅:“你們娘倆每天在一起,過得蠻好,不好分開。大哥和肖肖剛到,也應該住在一起。這樣吧,大哥和肖肖來,既然不方便影響甲明夫妻,也不應該影響你們娘倆。這才公平!我想好了,大哥和肖肖就住大房間。大哥睡折疊床,肖肖和她奶奶睡大床。”

    “那您呢,爸?”

    “我每晚乘幾站車去閘北,到你那裏睡幾天。一個人睡覺也蠻自在的。”李老爺子搖起扇子,寬慰自己,“我終於有機會在女兒家裏住住了!”

    閘北的家是甲英心裏的痛。她穩了穩情緒,頷首道:“好吧,明天上午我先去閘北把屋子收拾幹淨。”

    正在這時,大房間傳來下床走路的聲音,甲英聽出來那是兒子的響動,她連忙起身進大房間。兒子已經去了廁所。

    走道靠近樓梯的牆壁上有一隻極省電的小燈泡,外麵有月光的時候顯不出它的存在,電表都不會被它帶動。小燈什麽時候都亮著,多數時候沒什麽作用。川林從廁所出來,昏暗之中一抬眼,猛不丁見到麵前有個人形,心裏一驚,嘴巴和身體卻慢了半拍。隨即就看清是母親,嘴巴本來想驚唿一聲,轉成了一聲短促的“媽”。伸出去做防禦動作的手臂,正好扶住甲英的胳膊。

    “媽,你也上廁所?”川林打招唿。

    “哦,不。那個……你迴亭子間去睡吧。”甲英拉住川林的手。

    “不是說好了明天把亭子間讓給舅舅,我今天先睡大房間適應一晚上嗎?”

    “不用了,舅舅和肖肖明天睡大房間。你不用睡折疊床了,還跟我睡亭子間。”

    “我願意在大房間睡折疊床。”川林輕推開甲英的手,說,“媽,你也快睡吧!”

    川林轉身進大房間的門的時候,甲英忽然發覺這孩子的頭頂,離門框隻有一拃的距離。比媽高了。

    甲英迴身正想上樓,聽見樓梯吱吱響,聲音由上而下。她側身讓到一邊,抬頭看,是二樓寧家的老先生,甲英連忙後退幾步,想讓寧老先生先下。老先生卻在樓梯拐角停步歇腳,示意甲英先上。甲英緊邁幾步,上樓進了亭子間。樓梯吱吱又響,老先生慢悠悠下樓。接著是廁所的響動,然後是廚房水龍頭嘩嘩的聲音。

    一樓的廚房和廁所,是樓下樓上兩家共用的。廚房裏有兩個煤氣灶,廁所裏有一個抽水馬桶。一樓李家和二樓寧家雖然不在一個灶上吃飯,卻在一個桶裏解手,兩家的關係還是蠻融洽的。尤其是上個月,川林小學升初中考試以後,閑著沒事幹,找來一位胖墩兒同學在天井小院裏下圍棋。兩個孩子一會兒拍棋子,一會兒嚷嚷幾句。寧老先生聽見了,他從二樓窗口探頭出來一看,果然下的是黑白子。老先生立刻來了精神。過了片刻,寧老先生下樓來拜訪李老爺子了。拜訪完,沒忘了到天井小院裏跟兩個孩子殺兩盤。寧老先生不想以大欺小,都是讓九子。結果,不管是肥的還是瘦的,老先生給倆孩子一人一刀,殺得兩位小棋手滿棋盤找自己有沒有存活的棋。就這麽一次沉重打擊,胖墩兒同學整個暑假都遠離圍棋,聽家長的話報名參加了英語輔導班,想當一次好孩子。

    寧老先生大開殺戒的第二天就下雨了,天都哭了。雨一下就是好幾天,天井小院裏沒再響起拍棋子的聲音。那幾天,川林可沒閑著,天天貓在亭子間裏研究圍棋書。

    寧老先生終於盼來了雨過天放晴,可太陽又曬頭皮了。天井小院裏白天待不住人,晚上太暗還有蚊子。寧老先生耐不住閑悶,就招唿川林上樓到他的家裏下棋。一老一少吹著搖頭電風扇擺開了棋盤,依然還是老的讓小的九子,這迴輪到寧老先生滿棋盤找自己的活棋了。還是川林眼神好,替他找到了一小塊。寧老先生像泄氣的皮球,怎麽也不明白是自己退步快,還是川林進步大。最後總結出了原因,是讓子太多!

    就這麽著,從讓九子,到讓六子,再到讓四子。最近幾天,寧老先生讓兩子也吃力了。

    甲英正迴味著兒子跟她說起的圍棋方麵的出息,咚當一聲樓梯響,是有人跌倒的聲音。甲英趕忙出門,迴手又把亭子間的日光燈打開。樓梯被照得大亮,跌倒在樓梯上的寧老先生被看清楚了,老先生腳邊的那塊香蕉皮也被看見了。

    甲英趕緊去攙扶寧老先生,甲明兩口子聽見動靜也出來了。寧老先生連連搖手,說沒什麽事。這時,寧老先生的女兒阿娟也從樓上下來。眾人前邊攙扶後麵擁護著,送老先生慢慢上樓。

    甲英這時才想起那塊惹禍的香蕉皮,再去找,沒有了。迴到亭子間,甲英看到窗台上的香蕉,她記起來了:晚飯後給大哥和肖肖準備床鋪,收拾屋子的時候,甲明兩口子來幫過忙。忙完了甲英給他們倆掰了兩根香蕉,甲明三口兩口就吃完了,然後順手把香蕉皮擱在窗台上,他媳婦白淨的吃相似乎蠻斯文,剝著皮,邊吃邊走下木板樓梯……

    “管它是誰扔的香蕉皮,反正不是自己扔的!”甲英心裏說。她不想讓自己再去想這些亂事,累一天了,該歇歇了。

    甲英剛想關燈上床,樓下又有動靜了,隱約聽見是甲明兩口子的說話聲音。甲英停了一下手,還是把燈關了,然後把自己扔到床上。一躺下,渾身上下有說不出來的鬆快和舒坦。她真的是乏了!

    樓下,甲明兩口子還在製造著響動。甲明踩著椅子,白淨扶著椅子背,給走道裏的燈換了個大燈泡。這下子亮多了!

    “這兩口子,大晚上不睡覺幹嘛?”甲英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想。

    二

    此刻在二樓寧家的大房間裏,阿娟正在給父親擦洗著腿腳。洗完擦幹,再塗上治跌打損傷紅花油。

    自從母親前幾年過世之後,阿娟對父親孝順多了,又經曆了兩次戀愛失敗,更是塌下心來伺候父親安享晚年。女兒孝順,寧老先生心裏卻是十分的不自在,他不想因為自己,拖累了阿娟的終身大事。

    “好多了。你迴屋睡去吧,我沒事。”寧老先生說著,活動了一下腳踝,牽動得眉頭皺了一下。

    阿娟搖了搖頭,俯身從床下夠出一個草綠色的塑料尿桶,放在床腳。然後叮囑父親:“您就用吧!”

    “用吧。早晚有一天得用上這東西。老啦……”寧老先生哀歎一聲。

    阿娟心裏一痛,終於忍不住,把她剛才看到的,告訴了父親:“我下樓扶您的時候,看到甲明悄悄撿起一塊香蕉皮。”

    “又是這個李甲明!”寧老先生哼了一聲。

    李甲明稱得上是寧阿娟克星,或是冤家。倆人是一起上的小學,在一個班裏。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甲明得了麻疹,在家裏病了一個多月。甲明快好的時候,阿娟好心去給他輔導學習,不小心被傳染上了。甲明痊愈上課,參加期末考試升到四年級。阿娟卻接過了麻疹的接力棒,而且還得了並發症。在醫院和家裏,一共躺了兩個來月,學校的補考也錯過了。新開學再去讀書的頭一個來月,阿娟連走路上學都搖晃。結果,重新讀了三年級。

    甲明和阿娟還一起買過彩票。李甲明買尾號是雙數的,阿娟買尾號是單數的,結果就是雙數中獎。下次阿娟買雙數,偏偏是單數中獎。最可氣的是,倆人參加《青年文摘》雜誌舉辦的開卷知識競賽,阿娟找資料查書本填完卷子,甲明照阿娟的卷子抄了一遍,結果甲明得了一個紀念獎,阿娟一無所獲。好在甲明把獎品塑料皮筆記本送給了阿娟,算是給她一個安慰。

    當年麻疹之後,甲明勉強讀四年級,學習一直落後。阿娟重讀三年級,倒成了好學生。再往後,甲明頭一年高考落榜,阿娟轉年讀了重點大學。高考終於把這兩個兒時的玩伴拆分開了。

    聽女兒說起香蕉皮,寧老先生記起來了:“當時我是覺得腳下一滑,還以為自己歲數大了,腿腳軟了。還罵自己老了,是老廢物。走棋不行,走路也不行。原來是……”寧老先生覺得自己蠻委屈。

    “不一定是甲明扔的,也許是其它人。”

    “就兩家人,不是咱們,肯定是李家人!哦,我還聞到亭子間有香蕉氣味,也許是甲英……”寧老先生欠起身子,說。

    “別多想了,您快睡吧。”阿娟安慰父親,“明天我去找甲明問問。你放心!”

    “明天我也去問問!”寧老先生有些動氣。

    阿娟趕緊說:“是我看到的香蕉皮,你又沒看到,還是我去問吧。”她有些後悔把這件事告訴父親。

    安頓好父親,出了大房間,阿娟在走道裏自己的房間門前猶豫了一下,然後轉身走向走道的另一扇門。

    二樓也是兩個房間,但走道還有一個門,通著一個大曬台。阿娟在曬台上的一把竹椅上坐下,忽然又彈起來。抬頭看了看天,沒下雨。發現晾衣竿上的衣服正往下飄水滴。阿娟移開竹椅子,然後迴身從掛鉤上扯下一塊舊毛巾,把竹椅子擦了擦,然後又坐下。她想安靜一會兒,讓腦子空閑下來。

    阿娟抬頭看著星空,想像著那裏都有什麽東西。一瞬間,似乎什麽都看到了,隨即,眼前又什麽都沒了……

    在曬台待了許久,阿娟才迴到房間,一躺下,上下眼皮就粘在了一起。阿娟沒再去想什麽甲明、甲英……大甲魚,怪沒意思的!

    三

    甲光和肖肖到上海的這天是周日。甲明早到火車站半小時,火車晚點四十分鍾,甲明等了一個多小時才接到大哥和侄女。出站口旁邊有國營出租車服務處,停著一排嘟嘟車。就是那種帶帆布棚子的三輪摩托車。甲明叫了一輛嘟嘟車,司機寫了一張兩塊五毛錢的收據。甲光搶著付了車費。甲明客氣了一句,把掏出來的錢包又放迴襯衣上麵的衣袋裏,然後彎腰把皮箱搬上車。彎腰的時候,錢包從衣袋裏滑出,落在腳下。肖肖撿起錢包,遞給他。甲明接過錢包,怪不好意思的,朝肖肖一笑,戲謔道:“肖肖蠻好,拾金不昧!”

    嘟嘟車司機也被逗樂了,忍不住插嘴:“拾金不昧要有獎勵呦!”

    甲明從錢包裏抽出一張五毛的鈔票,遞給肖肖:“好孩子,去,買三根雪糕。哦,買四根!”甲明看了司機一眼。

    “買三根。我有茶水。”司機舉了舉水壺。

    甲光帶著肖肖去了旁邊幾步遠的小冷飲店,教肖肖用上海話向售貨員買了四根雪糕,還又給肖肖添了一毛錢。一根雪糕一毛五,買四根花六毛。

    司機左手兩個手指捏著雪糕的木棍,剩下三個手指和右手扶著車把。嘟嘟車在八個手指的駕駛下,嘟嘟聲音蠻柔和,行駛也平穩。甲光一路上給肖肖講著街邊道旁的樓房店鋪和路牌標誌,肖肖默記在心裏。大上海對這個八歲女孩來說,確實是一個陌生的世界,肖肖此時才感覺自己太小了,擔心自己迷失在這裏,找不到迴家的路。

    嘟嘟車開始像野牛似的嘟嘟吼叫。司機吃完了雪糕,現在是十個手指緊握車把,可以加速了。不等肖肖腦子裏記清楚路上的路牌標誌,嘟嘟車拐進了弄堂,停在一棟灰舊的兩層小樓前。這就是老李家,也是肖肖的新家。

    肖肖到的時候,川林正在二樓跟寧老先生下棋。旁邊的椅子上放著一個裝滿蘋果的紙袋。這袋蘋果是甲明媳婦白淨買的,卻交給川林送上樓來。

    剛才川林在大房間吃完早飯要迴亭子間,邁上樓梯的時候,白淨正從外麵拎著竹籃子進樓門。她招手叫住川林:“等等,我剛才在小菜場買了蠻多蘋果。給你們四隻,也給樓上寧家四隻。老人家跌傷了,你替咱家看望一下。”說完,她到廚房找了一個大紙袋,裝了八隻蘋果交給川林。

    川林捧著蘋果到亭子間跟母親一說,甲英也覺得應該看望一下寧老先生。她拿出四隻蘋果擺在窗台上,想了一下,又放迴去兩個。然後找了一隻小一點的紙袋,把六隻蘋果從大紙袋裏拿出,裝進小紙袋,顯得鼓脹豐滿。甲英遞給川林,說:“給寧家送去,就說老先生跌傷了,我們買的水果來看看他。這裏麵本來就有咱們的兩隻蘋果。”

    川林心領神會,捧著禮物笑眯眯上樓了。送禮的的功勞當然是歸了這娘倆,可也認領了扔香蕉皮的罪過。至少,寧老先生是這麽想的。

    對川林這位小棋友,寧老先生還是真沒脾氣。畢竟川林還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想當年,自己小的時候不也蠻淘氣嗎!這麽一想,也就不好再計較了。

    在棋盤上,寧老先生卻是斤斤計較。讓兩子寧老先生輸多贏少,川林說平走吧,老先生又堅決不幹,他可不想這麽快就被孫子輩的棋友趕上來。最後,這一老一少約定,讓兩子下兩盤棋,川林要是都贏了,以後倆人就平走。

    頭一盤,老先生開始還行,後半盤看錯一步關鍵棋,滿盤輸了。第二盤, 老先生一開始就不行,一大塊棋走投無路,眼看要交槍。忽聽樓下一陣喧鬧,甲明把甲光和肖肖接來了。

    “不下了,快去接你大舅舅!”寧老先生站起來,拉著川林往樓下走。

    “您這腿腳?”川林起身扶住老先生。

    “好多了!”寧老先生說。

    阿娟聽見動靜趕緊從曬台迴來,兩手剛晾完衣服,還滴著水珠。甩了甩,拉住父親:“爸,您歇歇吧!”

    “好,我歇著。那你和川林下去看看,是甲光和他女兒來了吧?”寧老先生停住腳。

    阿娟應了一聲,跟在川林後麵咚咚咚下樓了。老先生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心花怒放自己念叨:“甲光救駕有功啊,來得太及時了!”說完想收起棋子,卻不由得又多看了幾眼。忽然,兩隻老眼發亮,發現一手妙棋,自己那塊大棋不但沒死,還能把川林的棋衝成兩段,吃掉左邊的一塊。

    老先生一下子高興起來,到樓梯口往下麵看了看,然後扶著樓梯慢慢走下樓。

    見寧老先生降臨樓下,大家趕緊把他讓到大房間,甲光給他削了一隻帶來的天津大梨。寧老先生看到甲光身邊的小女孩,問道:“這是你的女兒吧?”

    “對,她叫肖肖。”甲光迴答。又領過肖肖:“肖肖,說‘寧家阿公好’。”

    “寧家阿公好!”肖肖學著父親的上海話,大膽試說。

    “好,好。上海話說得蠻好!”寧老先生笑了,“這小囡囡,蠻乖巧。”

    肖肖聽得懂一句半句的上海話,知道小囡囡和小毛頭都指的是幼兒。

    “我不是小囡囡,開學我就上三年級了。”肖肖站直了說。然後把手放在頭頂,平著一比,正到甲光的胸口。

    “不是小囡囡,是小學生,算作大囡囡!”寧老先生戲謔道。

    大家正說著笑著,外麵傳進來一聲吆喝:“棒冰來了!”川林吆喝著進了樓門,托著一竹淺子冰棒。川林手托竹淺子在房間裏轉,給大家發了一圈冰棒。

    甲明比媳婦動作慢多了,他剛把冰棒外麵的紙剝下來,白淨已經吃上了。

    “苦的!”白淨叫起來。

    “大概糖精放多了。吃我這根吧。”甲明把手裏的冰棒舉過去。

    白淨撅嘴搖搖頭:“你咬過的,我不要。”

    “我還沒吃過!”

    “那就換換!”白淨也不客氣,一把拿過甲明的冰棒,嚐了一口,甜的!隨即把她自己的苦冰棒塞到甲明手裏,“你嚐嚐,是不是糖精放多了?”

    甲光看著直皺眉,他把自己的冰棒遞給甲明:“路上我吃過雪糕了,你吃吧。”

    甲明搖搖頭:“我剛才也吃過雪糕了。你忘了,還是……”甲明想說“還是我掏錢買的雪糕”,看看白淨在場,就沒說。

    “我吃一半,你也吃一半。好吧?”甲光又說。

    “嗐,客氣什麽,這裏還剩兩根呢!”川林把竹淺子遞過來。大家一看,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冰棒少了有麻煩,冰棒多了麻煩更大。川林從竹淺子裏拿了一根冰棒給甲明,餘下的一根冰棒成了接力棒。大家你推我讓,把盛著一根冰棒的大竹淺子傳來傳去,客氣的場麵比孔融讓梨還感動人。白淨把竹淺子又傳迴川林手裏,川林想傳給寧老先生,老先生忙搖手:“別讓了,再讓就化了!”

    川林忽然想起來:“阿娟阿姨呢?”

    “大概迴樓上晾衣服去了。”寧老先生說。

    “我送去!”川林端起竹淺子出屋上樓。

    “你在樓上別下來了,咱們倆把那盤棋下完!”寧老先生說著,邁動腿腳跟了上去。

    等川林送完冰棒,又下來攙扶寧老先生上到樓上,阿娟已經吃完冰棒,連茶桌上的圍棋也收起來了。川林搖了搖頭,心裏蠻別扭。寧老先生卻更加不高興,他臉上擺著怒容,責怪阿娟為什麽把棋收了。

    阿娟本來是想幫助父親避免輸棋,以為幹了一件好事。沒料到,當頭挨了一通數落。她一揚臉,頂了父親一句:“是您剛才要輸棋,才急著讓川林下樓去接他大舅舅,對吧?”

    “你怎麽知道我要輸棋?”寧老先生更加來氣了。

    “不是要輸棋,那您為啥急著叫‘不下了’?”阿娟說。

    “算了算了,算是平局。”川林趕緊扶著寧老先生在椅子上坐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姐妹兄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張立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張立新並收藏姐妹兄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