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前悶悶地應,隻一句“我知道”,其它種種都被我聽到角落,隻當那是他口中講給我的旁人的故事。


    心疼,隻一瞬間,我竟像腳踩在時空的交界,恍惚,分不清懷裏抱著的究竟是我相伴三十載的愛人,還是眼前驀然出現的幼年孩童。抑或,他口中的那個孩子,到底是胤禎,還是他自己。一簾雨,兩兄弟,皇宮內苑,母愛,怎生縱容分享。他的委屈,他的心酸,他的疼痛,或是他們兄弟共有的,早已隨著歲月變遷承載了太多,得到,失去,難以計算,無法衡量。


    很多時候,我們都想一夕間迴到很多年前,迴到我們想去的某一瞬,隻是我們都迴不去。曾經所走的每一步,讓我們變成了今日的樣子,卻再變不迴從前。


    德妃沒有等到心心念念的幼子,我卻覺得她在天有靈能夠安息。她的心裏有個吾兒,她的心裏有個禎兒,從來都是。她把最好的愛在生命之初給了禎兒,把最真的情於生命的盡頭留在了吾兒心底。


    曾以為,無論親情友情或是愛情,先走的那個人總是有福氣的。原來,生與死之間,從來不是簡單的命題,更沒有公式可以得出結論。我們無法知道未來好不好,隻能真誠的付出,對你所愛所珍惜的人。


    沉睡中醒過來,他的過去,所有沉在心底的不明不甘,通通流過我心底,蛻變的疼痛隻有經曆過才會懂,才會見到更好的自己。


    抱住他直埋進脖頸,不知怎麽就笑起來,聲音都像被雷電打散了,“胤禛,我愛你。”


    不知他是否聽見,拍著我背脊,聲音如常,“胤祥生辰快到了,我已挑了份禮,明兒個叫他們拿來給你看。”


    還好,我那一句在前麵,否則真有虛偽之嫌。應了聲好,推著他胸膛卻直不起身,仰頭隻看到下頜弧度,喉結緊緊繃著。


    伏在心口靜默聽了一會,心跳如常,安靜室內才又響起低沉男聲,“你不是我養在這裏的鳥,規矩之下,你該是你自己,否則,我做的一切沒有意義,也不值得你愛。”


    時間似乎就這樣定在他的話語中,令我無法思想,耳中再聽不到雷雨,看不見燭光閃電,全身心地陷在不知名的情境中。許久,在他懷中無法動作。


    所有在我心中沉澱的一切,都不再。我隻為他,隻不負他,其他人與我無關。


    “我隻是有懶……”


    摳在胸前龍須上的手指蜷進他指掌間,露出的指尖蹭著唇上胡須咬進嘴裏。


    “疼!”


    嗔怨?一瞬間他的神情陌生又熟悉,很多很多年前曾見的樣子。當時年少吧,竟清晰如昨。


    灼熱的痛感仍在,卻在他舌尖吮吸下慢慢減緩。


    “不止懶,還愛走神,燙你手指算是懲。”


    我很想配合地低頭認錯,卻忍不住纏低他脖子笑著迎上去,“你,要是能冬眠該有多好,我先睡上三兩年,等你迴來時再叫醒我,也不用數著時辰看天色。我是相思,因此才燙了手指,反倒被你取笑。”不理他將笑的表情,作勢哼了一聲,假模假樣嗔起來,“怪不得世人皆皇上不懂愛。”


    笑從眼尾漸漸隱去,我被他看得認真,收了笑端坐起來,無奈跪坐在軟塌上實在難受,幹脆蹭到塌邊站好,拉他袖子往外扯。


    賴在塌上的人也不開口,指向桌案又看我,便歪上軟墊不再動,好整以暇眯了雙眼。


    我輕悄悄地來迴數趟,把折子擺上榻桌,研了墨潤過筆,定在那裏的皇上也沒見動一下,隻飄飄然冒出一字:“念。”


    不知他聽得是否滿意,我就像高無庸蘇培盛那樣肅立著,似乎連腰都彎成了恭敬的姿態,字句念起來。


    很無趣的折子,浪費我的時間和感情,隻是,在這樣大雨滂沱的深秋傍晚也算是一種新鮮體驗。


    半晌未動的人突然就起話來,我仔細分辨,竟是迴複那道請安折子。


    他仍是歪在那,眼皮都未曾抬過分毫,我卻聽得出聲音裏的情緒分明。拿著折子不知如何是好,捅了捅腰側,仍是不應,氣得我摔了折子在桌麵,拿起筆來,“像這樣的就該直接發迴去抽他的臉,浪費人力物力,無聊至極。你若不迴,我可寫了。”


    我斜著眼看,如他一般,兩個人倒都笑起來。拉了他手欲使力拉拽,反坐在他已然盤坐起的雙腿上。


    執筆的手被他指間扣握,懸了一會兒,抽了筆在他手中,快速落於折上。


    那些朱砂字翩然躍於紙上,我就恍惚起來,仿佛曾經見過,仿佛讀在心間,仿佛置身於此景之外,看到那個傳中的勤勉帝王不停書寫批閱,不分晝夜。


    唿吸在我臉旁,輕淺安靜,我的失神在他的專注下無所遁形。低頭取了新折子逐字讀下去,靠迴他懷中安坐。


    仿佛,如夢一場。


    ☆、287.心似蜜禟


    風風雨雨,竟已又是八年。


    也許,這是我們生命中最難的八年,分分合合,生生死死,閱盡人間無數。我相信,自此後都是好的,除卻死別再無生離。隻要我們在一起,便無不好。


    不見滿目連綿的紅黃盛景,亦無風卷落葉的無邊蕭瑟,目及處,白茫茫一片,寂靜,空曠。


    雍正元年的第一場雪,自昨夜始,未停。


    這片黃櫨林我有多久未曾來過。如今,又站在這裏,我們兩個人。


    亭中圍爐,溫熱暖酒,從日初到日暮。


    原以為,他會帶我去見弘暉,或許還有挽兒,天倫之樂。卻隻是我們兩個,從日初到日暮。


    原以為,他忙到忘記……


    時至今日,我和他,兩個人,足矣。


    周身白雪,靜謐林中兩行足印,深深淺淺並肩留下,又被新雪慢慢覆蓋。這樣的冷,竟能把心熔化。


    一片紅色黃櫨葉靜臥掌心,的墨色字跡書於葉心,恰被一支白玉簪子將將蓋住,看不真切。簪頭遍纏的薔薇花怒放或含苞,纏綿著枝葉幾欲亂真,油潤得似要將露珠滴向紅色葉脈。


    胤禛取了簪子撥開雪帽一角別向發鬢,再什麽我便未能聽見,隻耳邊涼絲絲的觸感,複又溫熱熱的唿吸。葉心的“禛”字極,卻看得清晰,複又模糊起來。當年,今日,難分辨。


    熟悉麵孔近在眼前,也不話隻是笑,那笑容陌生又熟悉,真實得可以觸摸,偏卻如夢似幻,仿佛穿透了所有,融匯了所有,未言一句,我已明了。


    當時少年如何有了今日麵容,分明是日夜滴在心中,卻不出在哪一刻起了變化。轉眼間,三十二載已過。這期間,我們又用了多少年努力成長不斷改變,疼痛得幾乎忘了最初,原來還有很多是不曾改變的堅守,彼此熟識,分明是自己卻如見到經日舊友,那種心情難以言喻,卻能聽見心底的那一句“幸好”。


    淚,就滴在他耳畔的墨黑狐毛上,油光水亮閃著晶瑩的光。那條來時看不見終曲折蜿蜒的路,那片白雪覆蓋沒有盡頭的枯枝樹林,那潭結了薄冰暗流激湧的靜湖……在我心中有另番模樣,從不提起卻經久不褪的存在,無需提,觸景生情的疼。即使今日,此時分前,亦然。


    許是心境決定眼界,能改變所有。


    那滴的水光中,仿佛就生出了另一個世界,我們共乘夜時急馳於山間雪道,隻因前方有個的弘暉,便能歡喜;偎在他胸前坐於亭下,靜水涼風,歲月便安然……


    所有,所有的一切,與他有關,與我有關,隻為我們,僅此而已。


    不相幹的人,無需迴到的過去,都過去。


    耳邊輕悄悄的一吻,喚迴我的神,要我動的人偏不放手,仍是攬我立在雪中。


    “如果我被凍住,你是唯一可以吻醒我的人。”捧著他的臉,手指埋進一大片暖融融的狐毛間,我就笑起來,仰著頭被他托住腰背,也不覺冷,止不住笑。


    “我知道。”他的話十足肯定,一如往常,沒有我那般得意。


    我頭盯住他,看著雪花染白了眉毛眼睫還有胡須,一片片細雪花能看清雪瓣,晶瑩剔透。


    他就這樣挺立著任我盯看,如同冰封半晌未動。


    纏了脖頸收緊手臂,鼻尖幾乎貼住,嗬出的氣都是冰冷,“凍住了,……”含糊在我口中的那個吻字尚未吐出,已被他輕鬆放迴雪地上,握住我手掌邁開腳步。


    “起風了,快走幾步,日落前迴去。”


    突起的寒風唿嘯著卷向愈大的雪花,翻轉著旋舞在半空,將他的聲音都吹冷了幾度,不若方才溫暖緩慢。我緊跟著他的腳步踩在雪中不停前行,卻清楚看到隱在黑茸茸帽簷下的笑,眼尾紋路益發深刻在墨色絨毛中。


    努力疾走幾步,他隻收緊手掌並不看我,跟在身旁不阻止也不更快。


    我用力反攥他的手愈漸加快腳步,平坦山路難見人煙,雪麵極其幹淨,令人愉悅。胤禛一路跟著,始終就在身旁,不管我怎樣奔跑停歇,就像我們來時走著,手牽著手,並肩而行。風雪吹在臉上,變得都似輕撫,不覺寒冷。


    我不記得有多久沒像此時這般跑過,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也許在我到了這裏後,再沒有。今日的我在世人眼中該是怎樣放肆,居然還拐帶了他們大清的皇帝陪我如此。


    那又怎樣,今日的他隻是胤禛,我的胤禛,真真正正屬於我一個人的胤禛。這一年,怕隻有這一日,在他生日,給我的禮物。


    隻是,路皆有盡頭,走完這一段,轉入下一段,如同人生。


    院落依稀可見,隱現於山坳中。嫋嫋炊煙飄向空中,被風吹散。


    將要下坡,深深唿吸,吸入風雪,涼得險些咳出來,急停了腳步卻阻不住收勢,踉蹌著跪向厚厚積雪。欲鬆開的手反被攥得更緊,半跪在身旁穩穩將我托住。


    我們對視著摸索,放心地鬆了口氣笑出來。


    臉埋在他頸間沾了雪的柔軟皮毛中,冰涼涼的紮進皮膚,卻止不住我的笑,不停喘息。他的手不斷撫在背上,另一隻卻始終攥著我的手不放,如剛剛奔跑時,未曾分開。


    “還冷麽?”聲音自頭響起,夾裹著風雪,同樣喘息,似真似假的笑。


    我搖著頭湊近他麵孔,未及細看,已被纏住腰身。隨他將要站起,壓緊掌心下的胸膛向後推過去。雪很厚,路又平坦,半蹲的姿勢不至危險,隻是帽簷摔跌得偏了些許。急忙扶正,掃淨頰邊耳廓粘的雪,嗬著熱氣吹到他冰涼耳垂上。


    仰躺的人未見表情,直直看著我也不開口,穩住我趴在他身上不動分毫。


    細細觀看,從眉頭到眼尾,挺直鼻梁,半隱在胡須下的唇,帶著冰涼雪水的指尖逐一描繪,定在下唇輕輕壓。“胤禛,你冷麽?”


    平靜無波的麵孔,能看到他眼底深深的黑,仿佛這白雪裝的世界中最黑卻最亮的星。感覺到他的激靈,我就忍不住笑地低頭抵在唇上,“我不是隻有凍住才等待吻醒救贖的人,如果你冷,我直接就吻你,根本不會讓你有機會凍住。當然,不冷也一樣,因為我要吻你。你知道嗎?我的胤禛。”也不理他是否迴應,我盯著他逐漸眯起的黑眸輕聲低語:“我知道你知道。”


    相牽的手擠在我們身體間硌得骨頭都疼起來,卻未鬆開一絲一毫。腦後被死死按住不得動彈,雪帽阻隔住視線,天地間一片漆黑,隻他一人充斥我所有感知。吻得幾乎缺氧難以唿吸,方才鬆了口,相貼的雙唇間仍是彼此氣息,許久才嗅到清新的冬雪味道,混合著一絲血腥味。


    恍惚間看到遠山的紅色,卻有星星閃來閃去。恨恨捶在他肩上,眼前又是一黑,被那兩片濕熱薄唇覆住眼瞼,胡須掃在眉上,癢得人心裏發慌。


    “除了你不在的那些日子,我的心從沒冷過。你的對,你不是等我的那個,我才是等你來喚醒的人,等你把我吻熱吻活。這樣的冰天雪地不是冷,沒有你才是。”


    “三十二年,那些年隻覺時光漫長,如今,卻已是三十二年。”


    “沒你不行,真的不行。”


    “那麽冷,你知道嗎?你知道的。”


    “……”


    我靜靜地聽,時斷時續,感受他口中的時光漫長,感受他的冷,他的熱。冰天雪地中,再不覺寒冷。


    迴程路上,漫步徐行,比來時更慢。


    風唿嘯了一陣轉瞬退去,雪亦然。我們並肩走在積雪的山道間,除卻咯吱咯吱的踩雪聲,就是那低沉的略顯暗啞的嗓音,不若來時一言不發。相牽的手,熱到心底最深處,無盡柔軟。


    迴望,兩串可尋的腳印,更遙遠的天邊一片金紅。夕陽西下,雪後初晴。


    其實,他不我也明白,那一切早已隨時間烙印在彼此心底,隻是此時緩緩道來,分外親切。那道被風雪吹動過的聲音,如此動人。


    我想,這山林間的靜與冷,是為襯托他的情動與溫熱,為我,和我為他而動的心。


    ☆、288.以訛傳俄


    冬日的圓明園別有一翻韻味,隻是今年與往年更不相同,因為胤禛的登基繼位成了皇帝的行宮。


    湖麵覆著雪見不著冰封三尺,一望無際的白色連著遠山失了近水。亭台樓閣住著舊日主人,換了新的身份。


    房門開啟,隔著簾子湧進一陣風,隻一瞬便停住。才見著眉嫵的笑臉,便看到長身立在她身側的人。


    “額娘可是好些了?阿瑪您染了風寒,叫兒子過來看看。”


    眉嫵悄悄退出去,笑臉隱於弘暉身後,留他站在門前,獨自挑著簾子對著我笑。


    “快進來,大冷的天跑來做什麽?沉香呢?永玪呢?”


    弘暉幾步邁過來,甩了大氅搭在一旁,直接坐上塌沿,笑意未停,“原來額娘念著他們娘倆,早知如此,喚他們兩個過來便是,約莫額娘的身子立時便爽利了,也省得兒子受這份累。”


    我忙推在他身上,作勢趕人,“快迴去吧,怕是你心心念念舍不得他們,反倒賴在我頭上。跟你阿瑪去,宮裏什麽樣的禦醫沒有,不要再勞煩你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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