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曆史我早知曉,越融入這個圈子越淡忘,幾乎拾不起,碎成太多塊無從拚湊。那些曆史記載的隻言片語,道不盡內裏詳情,無從分辨。這些兄弟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誰又做了什麽,無從得知。


    我隻信胤禛不會愧對他們,而他的十四弟,也絕非其他兄弟。當日所的兄弟同心,或許此時依然美好如願望,我仍執念。


    得了消息未兩日,正在房中看著紅惠習字,胤禛坐於榻桌邊,手下筆端不停歇地批閱奏折。


    一冊女誡,原來如此年幼就要讀的。猶記初嫁,我也曾學過,他握住我的手一字字寫下,清晰如昨。隔著窗紙,似能看見一對年少夫妻立於桌邊,剪影似的,卻能從心裏聽到那串笑聲,仿如夏日蟬鳴。


    端在嘴邊的茶還未沾唇,素日來時常泛酸的骨節猛地疼起來,直躥到手腕指尖,茶杯應聲碎在地上。


    停了筆的一大一兩個人皆向我看過來,紫霞已掀了簾子快步進來,利落拾好。


    “可有傷著?”


    他的手托在我指下,心翻看。紅惠低迴頭去,像什麽也沒發生繼續寫字。我搖搖頭忍著疼推他迴去,就著榻沿躺在另一邊。身上覆了薄被,見他坐迴去仍看著我,咧嘴笑笑閉了眼。


    那些疼總是一陣陣地突然造訪,忽爾就退下去,才剛有了些困意,聽得外間敲起門來,很輕,卻急。


    細碎的腳步聲,打簾聲,如同耳語的快速迴稟,仿佛一道悶雷咚的炸裂開,瞬間不見了窗外陽光。


    德妃病了。昨兒去請安時還好好的,今兒就如同惡疾來襲。


    能請的禦醫全召來了,竟沒一個敢開方,半個字都不,通通跪在地上。


    胤禛強忍著,我知道,隻是此時若發脾氣能解決問題,我定和他一起。


    抓了紙筆甩在跪地的禦醫麵前,一個個看過去。“今兒這方子大可不寫,你們下去吧,手腳麻利些,用上心思,過一會兒記得把藥送來。”


    烏壓壓一片磕著頭退出去,我閉了眼深吸口氣。因何發病,不言而喻,當務之急,對症下藥。


    和胤禛悄聲了,他走到簾邊挑起一角看進去,平躺在塌上的德妃麵色慘白,容顏消瘦。


    從我身前掠過去的像陣風,不一會工夫又返迴來,直接進了裏屋跪在塌前。


    “額娘,兒子喚了十四弟迴來,您得好起來……”


    一聲胤禎從那虛顫的唇間發出,我不知她喚了誰,是遠在遵化的幼子,還是睜眼即可見的長子。


    被角伸出的手在抖,指尖顫巍巍地。胤禛伸了手去,卻未碰觸,停在榻沿。


    她就那樣不停地叫,她的兒子跪在那兒始終看著她。一聲又一聲在我耳中變成了無數迴音,層疊交錯,連綿不絕。


    許久,聽見他應了一聲,輕得像被風吹過,飄散開來,餘音猶在。那隻仍在不停顫抖的手抓了幾迴,握住錦被旁泛白的指節。


    心,倏地就疼起來,像被那幹枯的手掌狠狠抓住,用力旋擰。


    我捧了藥碗送至榻前,胤禛接了卻沒抽迴被德妃握著的手,母子二人一臥一跪,恁是執著。


    靠坐枕邊,彎身湊在耳旁,“額娘,吃些藥吧,胤禛在呢。兒媳扶您,讓他喂您把藥吃了。”


    那雙眼緩慢睜開,我能感受到她掌中虛攥的手瞬間僵硬。探身過去在兩人手上拍了拍,扶著肩膀靠到胸前。


    她的眼睛不知落在哪裏,於房裏轉了又轉,從簾到窗,自桌至椅,無一不及。我低頭看著她不敢驚擾,那視線終是落在胤禛麵上,未再移開。


    端了藥碗遞過去,胤禛執了藥匙輕輕舀起,於唇邊吹了吹,又染了些藥汁濕在雙唇間,方送至德妃麵前。


    那些晃在白瓷匙裏的褐色汁液,像會發出聲響,每搖動一下,自有旋律。


    陽光透過窗紙把那些雕花紋飾投影在錦被上,暖暖的一層金黃,透著淡淡的粉紅光暈,抵在唇邊的白淨素瓷都染了些金紅。


    我不知禦醫放了哪幾味藥材,也不知是何滋味,也許……沒有那麽苦。


    時間,過得很慢,分秒不爭。感覺不到生命的虛弱或是流逝,靜在空氣中。


    握在團花錦被上的手未動分毫。胤禛一匙匙送過去,他那曾經無限固執的額娘滴盡飲。


    “當年,你還……身子總是不好……總要生病。”


    聲音像從窗縫外鑽進來,帶著陽光的溫度,柔軟得不真實。


    “她總是把你抱在懷裏,這樣喂藥給你吃的……你會看著她笑,喚她額娘……你……記得麽?”


    伸過去的手頓了頓,神情未變,眸子裏暗了又亮。


    眼前的母子,如此安靜,像隔了層霧,看不真切。那些濕氣,不知是染在他眼中的,還是我的,或是天氣驟變,欲雨。


    “是。”


    “你六弟,身子比你還差,我也這樣喂過他的。可……他連像你那樣笑一下都沒有,就走了……我……留不住他,哪個……也留不住。”


    我偏了頭倚在她半年間就斑白的發鬢後,此時分,仍是梳得齊整。眼睛熱得熬不住突來的酸痛,濕在臉上,淌進發絲間。


    胤禛,這個女人是你額娘,她也曾千辛萬苦帶你來這世上。如今,她老到脆弱,再不是當年那個讓你可望不可及的德妃娘娘,此時的她隻是母親,失落的、失意的母親。這個時候,她眼睛裏看的是你,手心裏握的是你,不是旁的人。你那兩個弟弟,甚至妹妹,她隻是不,你們每一個,都在心裏。怨隻怨,這皇宮割裂親情,讓人變得遙遠,心更遠。


    “額娘,兒子喚了十四弟迴來。若是快馬加鞭,明兒就能到。”


    “胤禛……”


    我屏住唿吸等了許久。也許,她喚的就是他,卻無下文。


    抬頭看時,熟悉的麵孔埋在被間,埋在交疊的手上。同樣斑白了大片的鬢邊發,一隻瘦弱的手輕緩摩挲。


    ☆、282.為難左祐2


    吱呀一聲……又一聲。


    院門房門連開兩道,寂靜子夜分外清晰,甚至連那推門之人的心翼翼都能感受分明。


    暗夜中,隻一盞宮女手中提的燈,風吹過,忽明忽暗,能聽到燭火劈啪燃燒。


    高無庸立於門外台階之下,雙手垂在腿旁低著腦袋,話音落了半晌,沒有迴應,仍是那樣站著,看不清表情。這種時候,胤祥竟出現在宮中,走到近前看我身側站的胤禛。


    我也轉了頭看過去,才張開嘴聲音還沒發出,驚愣住。閉了眼不看,一把抱住將頭抵到他肩上。


    這一腳踹得結實,怕是高無庸這把年紀受不住,偏沒聽見一聲哼,仰麵摔在地上,很重。


    “給那來人一匹馬,傳朕旨意召皇十四弟馳驛來京。若是天明之前朕還見不到人,讓李如柏提頭來見。”


    他的憤怒,我曾見過,他的隱忍,不止一迴,這一次,爆裂的怒意怕是無人能夠承受。他的悲,他的痛,甚至是心底難言的憂傷和愧疚,皆隨著這一聲嘶啞低吼,宣泄到顫栗的四肢百骸。


    “胤禛。”我努力抱著他,仍是打著哆嗦,不知是他,還是我自己,幾乎站不穩。


    不知這三屯營副將何許人也,如此膽大,皇帝的部文也敢置疑,竟還扣了侍衛。難怪人閻王好過鬼難纏,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大將軍王竟因一個不開眼的執拗蠢漢,歸不得京中。李如柏麽?倒是個認真的官員,就隻怕他的這份認真用得不是時候,帝王之怒,承受不起。


    “還是我去吧,直接把十四弟接迴來。”


    胤祥的聲音傳進耳中,無奈,同樣氣憤。完,轉身步向院門,漆黑背影走得極快。


    胤禛扶我站好趕前一步下了台階,搖晃間嚇得我忙又扶住,被他反握住手攥得死緊,急喚阻攔,“你跑趟老十六家,讓他去,你迴去歇著。”


    隻聽一團黑暗中應了聲好,又是門響,迴複沉寂。


    內室仍是一盞昏暗燈,德妃躺在床上睡得極不安穩,襯得麵色更加慘白。急促的喘息越發厲害,連著咳了幾聲,才剛喂進去的藥就順著嘴角流出來,淺褐色的汁液混合著白,如泡沫一般。


    我坐在枕邊用力托住後背,胤禛拉了一把才讓她靠到身上勉強坐起。在胸前順了好一會,唿吸平穩了些,仍是在喘,卻稍減了拚命倒氣的辛苦。


    胤禛的手就順著胳膊揉了幾下,落在她平放於被上的手背握住,沿床邊坐下,低頭喚著額娘。她就像有感應似的,突然睜了眼睛直盯著他,眨也不眨。


    “胤禛……”


    德妃隻叫了一聲,又咳起來。我用帕子在唇邊拭了幾下,驚得快速攥住,抹過嘴角將手收到身後悄悄蹭著濕黏拇指。


    “十四弟在路上了,額娘放心,就快迴來了。您睡一覺,醒了就能見著。”


    “胤禛……”


    這一聲喚得更急,猛地吸了口長氣,好半晌才唿出來。


    胤禛抬起頭往前挪了挪,探身湊在她麵前,手掌一下下地輕撫過胸前,眼睛卻眯起來,像是染了些笑在臉上喚了聲額娘,讓這昏暗角落亮了些。


    “十四……不會來了,我也等不得,你皇阿瑪……叫我。”


    “額娘!”


    伴著那幾聲止不住的咳,相握的手青了又白,指節咯咯作響。


    我偏過頭,看向裙擺後帕子上染的雪中紅梅,胤禛一聲驚懼低喊,那些花瓣就突然間散開來,隨著風雪飄在眼前,逐漸模糊。


    “真的,我看見他了,他在叫我。他怨我,問我怎麽不聽他的話,問我……這麽多年,從來都沒有這樣過我一句。胤禛,你弟弟,額娘怕是見不著了……也好,他為你們皇阿瑪守陵,就讓他在那等我。我總是不肯住去寧壽宮,總是要等他迴來,怕他迴來找不見我,怕他傷心難過,我就總想看看他好不好,怕他心裏委屈。現如今,你也不用再陪著我熬,他也不必辛苦趕迴來,你們兩個……”


    德妃一邊,一邊咳,止不住地重重唿吸。我抹了眼淚不停撫著她前胸後背,卻止不住順著嘴角溢出來的白色和血,胤禛也止不住。


    那一句分明還沒完,卻倏地頓住,連響在耳中的急喘都戛然而止,不留半餘音。


    仰在我胸前的麵孔仍是蒼白,嘴角掛的一抹血跡斷在胤禛指下。記憶中那雙總是閃著睿智光芒的深邃眼眸再看不到,眼眶幾乎凹陷進去,此時自然閉合。隻有手掌,仍搭在胤禛頸側,拇指指尖蹭在他臉上。


    刻在我心底的熟悉麵孔,定在眼前,一瞬不瞬地看著她。沒有半預兆,淚,悄無聲息地滴落,直滴在修得齊整的指甲上,濕了手腕,袖口。


    這個五月很漫長,度日如年。生命走時,卻從不肯多顧片刻。


    自月初到月末,從長者到嬰孩,這座皇宮總是迎來新生命,又送走一些,多少人被曆史銘記,印在某些人心底揮之不去,多少人在歲月的長河中無影無蹤,徒往紅塵走一遭。年氏的新生幼子隻活了一日不到,如今,德妃也去了。


    她終是沒有等到胤禎,我們未能完成她的心願。苦熬了一個日夜未離左右,仍是留不住這位寵冠後宮數十載的前朝遺妃。


    也許,她終將不再孤單寂寞,也許,康熙依然對她疼寵有加,也許,他們都能得以安息。隻盼望,脫了今生的皇家桎梏,轉世輪迴間,莫再眷戀皇權尊貴,盡享人世溫情,不留遺憾。


    胤禛跪在床前不肯離去,握住那隻早已失了溫度僵冷的手貼在麵上。


    永和宮,像是被夏天遺忘的角落,淒冷蕭然。


    不知過了多久,燭火滅了,又過了多久,陽光照進房裏,從金黃變成橘紅,覺不出一絲暖意。


    房門砰的一聲巨響,窗紙都震得呱啦呱啦直抖,如狂風掃過。


    胤禎迴來了……多久沒見過他了,自戰前一別後。那時的他還像個軍人,躊躇滿誌為國盡忠,現在,依然蓄著須,卻亂得沒了章法,臉色白得嚇人,眼裏布滿血絲。


    胤祥一路跟著走進來,心扶著仍是搖搖晃晃,被他帶得一起摔跪在床前。一聲額娘哭得慘烈,像個孩子,更像昨夜那個趴在額娘身上失聲痛哭的胤禛。


    哭過,喊過,又是死一般的靜。


    兄弟二人並排跪著,誰也沒抬眼看過對方。


    胤禛的手被啪的一聲拍到床邊,悶響的磕碰驚得我心裏一緊,轉瞬間胤禎已扯了他衣領站起身向後推去。


    “十四,放手。”


    我想要跟著站起卻搖晃著撐住地麵,險些摔坐迴去。胤祥趕過去拉住,卻被胤禎不管不顧地推開,像要搏命似的瘋狂。


    跪了一天一夜,站不穩,明明又疼又麻偏像沒了知覺,全身上下沒一處還像是屬於自己。


    胤禛一直搖晃著退後,被他推到床尾角落擺放的箱櫃上,幾乎能聽見骨頭在叫。


    “你就是這樣照顧額娘的?你就是這樣照顧額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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