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急急迴了,仍掛在他身上,催一聲別誤了時辰,才被勉強放下。退身前耳骨一疼,伴著不甚滿意的低哼,“等我迴來,好好地重一迴。”


    看著高大背影向門邊走去,低頭笑著福身,“是了,等迴來……好好地……給你請安。”


    “過來。”側臉閃在半敞的房門後,黑硬硬的冷風一灌,素白孝服飄在他手臂纏繞間。我縮了脖子抱住自己,門嘭地一聲掩迴去。


    邁了一步,看清他眼底斂起的認真,極肅。緊跑兩步撲至胸前,寒冷已阻在他身後,隻一雙手臂就把所有溫暖都給了我。


    “今日之典不為要你請安,今後也不是。”


    收了笑,仰麵對視,“我知道,玩笑的。”


    “這種話,以後別。這間房裏,沒有這種玩笑,沒有請安規矩,就我和你,我們兩個。”胤禛得極慢,直盯著我的眼睛不離分毫,瞳仁黑得見不到底,映著一身明黃裏衣的我,縮成的兩團。


    箍在我背後的手臂收得更緊,偎靠在他身前沒有距離。頭應好。


    他唇上胡須動了動,雙眼微微眯起,斂了方才唬人的不滿,極低一聲迎麵輕吐,壓在我眉間,“我是誰?”


    “胤禛。”


    不再勒緊得無法喘息,仍是密實抱住,微涼的唇順著鼻梁緩緩滑下,濃密睫毛輕顫著掃在我眼睛上,“還有呢?”


    “還是胤禛。”開口迴時,觸碰到他的唇,沒有早已習慣的追迴動作,隻扶了我頸後輕輕托住,不讓退離。


    “還有?”


    “胤禛,我的胤禛,寺月的胤禛,展笑意的胤禛。出了這道門你是皇帝,是全天下的,迴到這房裏,你是胤禛,是我一個人的。”


    未見唇動,似聽得一聲對,溫溫軟軟地印在我唇上。


    也許有時,觸到遠比聽到,更真實。


    靠在門上,背後絲絲的涼,紅燭搖曳著錯亂的光影,總像將要滅下去般又跳起來,努力燃燒。靜,除了燭火的噝啦劈啪,再聽不到其它。


    不知隔了多久,似聽到一聲極快的響動,很遠,像把天地劈開一道縫隙,明亮突然就充滿房間。燭淚早已燃盡,冷清清的暖。


    我推了房門,入眼皆是雪,白茫茫一片綿延不斷,覆蓋在金色琉璃瓦上,籠罩整座皇宮。仍是冬日,仍是冬月。等待暖春,花開的季節。


    該是靜鞭吧,接連響了三下,一聲接一聲,越漸清晰,迴聲相疊。再尋不迴當年每每聽到便讓我忍不住低頭的感覺,那些跪下、站起、心迴話的日子,終是遠去了。同樣的聲音,此時聽到,竟是心安。


    康熙去了,換了胤禛,兩代帝王,就這麽將大清基業延續下來。


    肩上一沉披了件鬥篷,眉嫵塞了手爐在我手中,像無聲來時般悄悄退開,隻留我一人站在這裏。遠遠地看,仿若能穿透一切,越過層層阻隔看到太和殿裏去。藍天白雲下,殿前玉階處,鳴讚官悠長的肅緩一令,文武百官三跪九叩。


    真心也好,假意也罷,山唿萬歲,不絕於耳。


    新皇登基,詔告天下。


    胤禛,今日起,大好河山唯你所有,你更是這天下蒼生的,屬億萬黎民。而你,依然是我的,隻因你允。


    好也罷,歹也罷,日夜我伴。順也罷,逆也罷,前路我陪。


    ☆、279.人生如祺


    永和宮,愁雲慘霧。


    不知胤禎何時能迴,不知德妃何時應那太後之位。


    沒有大臣反這一樁,胤禛的兄弟們似乎也未曾參奏此事,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事實真相。


    其實他們知道什麽?看笑話罷了。皇家的“熱鬧”並不算少,每朝每代皆是,隻是能讓他們這樣明目張膽看著背後偷偷笑著的,少之又少。我猜想那些可能有的茶餘飯後,想笑,笑不出來。


    胤禛隻在登基大典後迴來呆了半日,吃了幾口飯便重迴乾清宮繼續守孝,早晚於永和宮請安時,偶爾碰到。原是湊巧趕在一處,見著了心裏便踏實,時日久了,反怕見到。母子二人一個背身靠於榻上不看一眼,一個挺身跪在塌前不一句,兩人年紀加起來百十來歲,竟比原先還要執拗幾分,真真讓人看了火起,偏還不得惱不得,隻剩心疼。


    錯開時間雖是少見,至少眼不見為淨,隻是這般折騰仍未休止。偶爾去到乾清宮,話是不能多的,看一眼,安否,放心不放心都要離開。


    時至歲尾,胤禎已近京城,等了幾日,仍不見人影,就連沛菡也來得少了。德妃每每張望著看出去,又失望地臥迴枕上。


    胤禛未解釋因何不見十四弟,胤祥也少相見,偶然碰到隻是搖頭,一字不提。這一頁,不知何時能翻過去,這一筆,不知是否如史書記載,我記得不夠多,忘得足夠。德妃偶爾向我問上一句,總不知該如何答她,不知該如何安慰這樣一位母親,新喪夫君又念子心切焦急盼兒歸的母親。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近來,總無端念起這一句,後麵幾句化為無聲。胤禛定也讀過,不知他對這首詩作何感想,可會感念親恩難報。在這裏呆得越久,越覺記憶是該適時調整的隨身行裝,該留的留該棄的棄,廣闊天地,無謂癡纏,比如胤禛的那些不快樂……也許他一直記得吧,我隻是猜想。


    因康熙孝期未過,宮裏未見熱鬧卻也靜悄悄地著手著準備新年事宜,新皇元年,不是事。永和宮的侍奉人等不敢動作,唯恐惹了主子不快,宮女太監看到我來,更是巴不得找個地方躲起來。


    德妃坐於榻邊手執念珠,閉目頌經。我跪在房間正中,沒有出聲打擾,握住腕間手串,隨著她心中默念。


    一聲長歎,很輕,我收了手額頭地,聽她又歎出一聲起吧,撐著膝下鋪的厚實毯子站起身,倒了杯茶行至榻邊。聊了幾句方才所誦佛經,無非謁語,那些或深奧或淺顯的禪意,原該是修身養性,反成了女人間閑話家常的慣用開場白。


    “額娘身子還好?兒媳見您前幾日有些不大爽利,特請了位禦醫為您問診把脈。”


    “不礙,不勞你們費心。”


    每一聲都是歎息,似怨,更似念。


    我聽了尚且心中有感,似大石壓在胸口唿吸難以通暢,何況胤禛。


    “哪有費心之,原就兒媳該當做的。也是因前陣子犯過困倦膳食不進,故請禦醫診治,才隻用了兩味藥便見好,所以特請來給額娘把把脈,額娘便賞個臉麵讓他進來看看吧。若是不好,咱再轟他出去就是,耽誤不了多少工夫。”


    德妃偏頭看我,眼中未見變化搖頭往後仰靠,我忙扶了靠枕墊住腰背。閉目間,聽見一聲輕語,“喚進來吧。”


    我忙應了一聲,拉好錦被搭在她身上心蓋好,輕悄悄地走至門前,招手讓外麵廊下等候的人進到內室。臘月寒涼更甚,站了約莫一柱香的時間,雙手冷得似冰。


    兩指懸搭於腕間,德妃猛地睜開眼,我屏住唿吸不敢出聲。


    兩人對視良久,德妃的手竟未收迴,隻盯著跪於腳塌上的人認真端看,緩慢坐起。


    弘暉挪著雙膝往前湊了些許,心扶住。稍時,退到腳塌後跪好,額頭叩在地上,隔著厚軟的上好毛毯仍是咚的一聲悶響。


    “孫兒弘暉請瑪嬤安……”


    “弘暉……”


    德妃甫念一聲,室內複又安靜,沒有人話,連唿吸聲都聽不見。她沒看我,手卻伸過來指住。我跪在弘暉身後,頭應是,她卻突然抬眼看過來,滿是質疑糾結的複雜神色,甚至是怨,指尖都在抖。


    弘暉摘了腰間玉牌雙手平舉向前,德妃接過撫摸良久,眼底都濕了,淚悄無聲息滴落在白玉字牌上,濕了金黃穗子。喃喃自語,“弘暉……四十三年……你……不是……你……弘暉?”


    弘暉了頭,我看不見神情,隻聽見滿含孺慕之思的聲音,微啞,“是,瑪嬤,孫兒是弘暉。”他著低下頭,不知從身上掏著什麽,不一會兒手又捧向德妃麵前。


    掌心靜躺一隻荷包,紅得淡了,團花暗紋益加深刻,如胤禛那一隻,顏色雖變,卻仍被珍藏得完好,未見絲毫磨損。


    德妃抬手輕撫過荷包邊角,指甲顫抖著挑起開口處,隱藏其內的金黃字現於眼前,如同那塊白玉所雕。手指一抖,連著弘暉的指尖勾過去,攥緊玉牌的手顫微微地幾乎摸到臉上,極似胤禛的眉眼。


    我不知弘暉在她耳畔了什麽,就聽見一聲哭,壓抑的,釋放的,似悲,似喜,匯集了各種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淚,滑落臉頰,直流到弘暉頸後那條黑亮亮的發辮間,泛著水光。


    “弘暉,是我的孫兒,是弘暉,真的是你。”


    我抽了帕子擦拭眼角,起身走向房門,才掀了簾子,聽見德妃喚我留下。


    囑著弘暉好好診脈,看要如何調理一二,德妃不敢置信地看我又看他,反倒像個聽話乖巧的孩子任弘暉搭脈。她就安靜地靠坐在榻上,聽他這樣那樣的話,無非禦醫所的注意休息注意膳食,切莫焦慮雲雲,偏靜了心地聽,不再發脾氣趕人出去,更不似胤禛在時背過身不理不睬。


    祖孫二人坐在榻上聊了好一會,得知弘暉已娶妻生子,德妃問得更是仔細。


    天色漸暗,宮女進來燃了蠟,見她似是高興便心詢問是否傳膳。德妃聽了擺手要她速去,竟還記得弘暉幼年喜好,特意囑咐加了幾道菜。宮女隨侍得久,也不多問更不四處轉看,隻規矩地應了聲是便匆匆出了門。


    直到用過晚膳,也未見胤禛前來問安。席間德妃愣了會,看著弘暉好半晌沒話,隻搛了一筷子魚像幼時那樣細細地挑了刺放到他碗裏,看著他夾進口中,咀嚼咽下,自己反倒吃得不多,卻好過平日隻是坐臥念經,飯菜不動。


    弘暉走時,扶住欲起身的德妃靠迴枕間,跪於榻邊又端正地磕了頭,旁的未提隻要瑪嬤注意身子,莫傷了神。德妃囑他下迴若是進宮,帶妻兒同行。


    我被留在永和宮,看著窗外黑沉沉一片,聽見德妃恢複那聲歎息。


    她怨,怨她的孫兒被我們藏出宮藏出府成了不能孝敬堂前的遊子,怨無人告訴她瞞天遮地十餘年。她老了累了失了憤怒,隻是幽幽訴,陳年往事,冰山一角。


    我告訴她此事康熙知曉,胤禎亦知。她的眼睛變得空洞,越過我不知望向何處,也許那裏是她思念的盡頭,有亡夫,有幼子,也許……還有守在乾清宮的落寞背影。


    “額娘,兒媳不敢勸,隻盼額娘想開些。您若康健,子孫之福,大清之福。”


    德妃不再開口,隻靠在那裏看我,好似在想什麽,眯了眼的樣子很像胤禛,或是該,胤禛專注看人時的神情,像她。


    “皇阿瑪去了,把這江山交到四爺手裏,是愛,是信,更是重任於肩。對十四弟,皇阿瑪同是愛,更是信,信十四弟能鎮守邊疆,信他可與四爺一道守住這大清基業。


    弘暉當年養在外麵,兒媳的心是疼的,是迫不得已,是徹夜難眠。當年的決定許是錯的,時至今日,誰能斷定這樣的他不好?父親,母親,給孩子生命,教會了坐教會了走,等到他們能跑能跳的時候,便看不住了,隻能放手,信他們能跑得好跑得遠,能跳得好跳得高,安全無虞,再無他求。


    如今十四弟迴來了,兒媳也未見到,兒媳也想著也念著,隻是……爺們自有主張,是為朝廷是為大清。皇阿瑪信他們,咱們也該信的。額娘念著十四弟,這份疼比起兒媳當年隻多不少,兒媳知道,四爺也知道。


    十四弟長途跋涉趕迴京城,苦,兒媳知道。額娘日思夜想,苦,兒媳也知道。額娘麵前,十四弟麵前,兒媳不敢四爺也苦,隻是這苦,額娘幾分,他做兒子的自有幾分,十四弟幾分,他做哥哥的就有幾分,母子連心兄弟同心絕不是空口白話……四爺日夜辛勞,家,大國,哪一樣都得顧著。人前他是新皇當政,萬般威風,人後呢?他不他不怨,是他做兒子做兄長的本分,是他做天子掌天下的擔當,可是這普天之下誰又知他,誰憐他苦。”


    “都苦。”幽幽地一聲歎,長久迴旋在屋內。


    燭火明暗間,看不清她麵上表情,隻一隻漸瘦的手掌搭於錦被之上,指尖隱在弘暉留下的那隻荷包內,似在摩挲。


    靜默。


    德妃的唇角動了動,見我湊上跪到塌前,閉了眼睛轉向窗子的方向。


    “額娘。”我試著喚了一聲,聽見她極輕地應,便跪坐在腳上聲話。講起康熙帶我南巡時去見弘暉,講起弘暉被胤禛接迴京後住於西郊山院,時時憶起皇瑪法和瑪嬤的孺慕之情人之常情,講當年離開時胤禎來送行對弘暉各種叮囑,還有康熙於最後一年時去到弘暉的院,祖孫之樂。


    關於德妃是否知道我和弘暉之事,我曾想過,隻是不曾尋人問起。此時,可以的講給她聽。康熙,他的心太大,也許對於他的女人,他隻想給她們一份最好最尊榮的生活,無需多念其他,包括他們各自的兒子女兒。也許,這就是深宮。


    德妃側躺在那裏,也起她的禎兒,打就極聰明,最是知道要什麽,怎麽要,得到便歡天喜地毫無保留地笑,若是不得便悶頭較勁……她是有多清楚這個幼子啊。隻是,當年的胤禎早已長大成人,長成一個同樣有擔當可以為國出征遠離家業的男人。他做的便是他求的,我信,他是這樣一個男人。


    我笑著應是,起當年初嫁胤禛,起初見的十四。那時,他才三歲,那時的兄弟一團和氣。


    德妃竟起初見康熙,有笑有淚。不知是她陷於迴憶太深,還是我進到她的夢中。


    聽了許久,滴滴。


    初初時,總有胤禛,那個被她懷胎十月辛苦生下的長子,在她口中不是老四不是胤禛,喚作吾兒。某一日,她日夜抱在懷裏殷殷喚作吾兒的幼嬰孩被送去別的女人宮中,給她的生活和地位帶來翻天覆地改變的兒子成了四阿哥,遙望不可及。


    她就仰躺在我麵前,了停,停了又,偶爾看著屋的雕花房梁怔怔出神,偶爾閉目彎了唇角。那些笑極少見,今晚倒讓我恍惚看到一名年少宮女輕聲笑語佇立於皇宮一隅,偶見龍顏……一任時光,爭與棄,四十餘載,情未盡。


    當年聖寵不衰的德妃已該貴為今日太後,執守一如當年,放手一如當年。那些笑淚盡留深宮,鎖住日月星辰,洗白了青絲,蒼老了容顏,無力失意。


    所有起的事,都靜靜的,帶著感情,帶著顏色,仿佛我能親身感受,關於她,關於康熙,關於胤禛,關於胤禎,也關於他們那些早夭的兄弟姐妹。每一個,都在她心底,不曾或忘。


    當年康熙提起的幼年胤禛,在她口中,在我腦海,每每重疊。我原以為她不知曉,原來是我不知,是她的吾兒不知。


    “胤禛有你,他日日來這永和宮,一早一晚,我看得見。禎兒不知在哪兒,趕迴來也再見不著他皇阿瑪了,見不著額娘,怕是沛菡也見不到。弘暉當年在外麵,你的心裏總是要多想著些多念著些放不下他,什麽都給不了就疼。我是額娘,他們的皇阿瑪把這基業給了一個,我總要為另一個做些什麽,你也是做人額娘的,你呢?”


    我不認為她的做法是好或為公平,卻不出反駁的話。她疼時,我也疼。


    人生如戲,更是如棋,落子時每每堅定,偶爾彷徨,不知前路何行。將近尾聲,終發現忘了初衷本意,甚至會忘記當時執念,因何而起,源何而散,隻一味前行。原以為忘卻所有,當步步走過到了揭曉時分,細細迴想,才發現循著蹤跡子子推迴,竟清晰如畫卷,一一展現,隻是再難退迴重來一次。


    有些遺憾,永難彌補。


    皇家子孫,哪個不苦,人活一世,哪個不苦。她疼了一個,必要傷到另一個,隻是今日這番話胤禛聽不到。若能聽得隻言片語,過往四十年料也能放下,不必執著自苦。


    ☆、280.新皇難祚


    康熙朝的最後一個除夕,很冷清。未見歌舞升平,更無紅燭喜炮,所有的熱鬧歡樂,似乎都被帶走了,徒留一片冰雪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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