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雪後初晴,原來,也有人與我一般,是在屋子裏坐不住的。


    我沒有探人**的習慣,更不想去理會女人間的閑話家常,隻是這聲歎也太過幽怨,讓人想要忽視都難。


    迴廊後的低語讓我有些尷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踩在雪裏凍了雙腳,生怕一動便擾了她們聊天的興致。


    原來這一年來我真是隻活在這座雍親王府,居然連三年一選秀的皇家盛事也給忽略了。難怪此次康熙會賞給胤禛一名年輕貌美的女人,我半訊息也沒提前得到。


    年氏也覺得她美?在我看來,這座府中最美不過年妹,何必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


    女人的話題可以有很多,卻總逃不開心底所思,不管彎來繞去到哪裏,總能從話音中聽出那個讓她們心心念念的男人。難道她們彼此不別扭嗎?女人還真是奇怪的生物。


    策旺阿拉布坦……兵入拉薩,殺了拉藏汗……


    已經到了這時節嗎?在我為了自己的日子糾結,為兒女的喜怒哀樂悵然時。


    這年家妹竟是什麽都知道,這種朝堂官場上的大事她家二哥也會對妹妹講麽?準備在他主子的府裏養個能征善戰的花木蘭?可惜,年爺有大兒,妹有兩兄,不用市鞍馬,安養王府中。


    女人多的地方,一樣是戰場。戰誰,是個問題。


    隻是為何要給武氏去聽令人有些費解。炫耀?相信聰明如年家人不會。我正試著了解她的所做所言出於何意,聽見二人又各自歎息著繼續聊起來,雖然兩人都是許久才上一句,卻一聲比一聲感慨頗有些相見恨晚的投氣。


    如此來便是拉攏,統一戰線?隻怕兩個女人又各有心思,別到時分贓不均。


    正聽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在心裏偷笑時,腰上一緊嚇得我險些從雪地裏跳起來。我的叫聲勉強咽迴嘴裏,卻聽見迴廊後接連響起的兩聲細微驚唿。


    投在我身上不滿的視線微微偏向他身側後方的高無庸,眼見善於領會領導意圖的高公公抬步邁向前方,我忙歪了身子更靠近胤禛胸前,“別去。剛才走到這兒聽見貓叫,怕是烏咪偷跑出來。這隻老貓現在禁不得凍,我讓眉嫵她們過去看看,你們這一驚嚇,更不知跑去哪兒了,可惡。”


    胤禛挑了眉也不言語,見高無庸又站迴到他身後目不斜視,瞥了眼迴廊方向攬著我往後院走,一手拉住我鬥篷的領口心收緊,低頭在我耳邊輕斥,“眉嫵?竟也學會騙我。”


    把笑蹭在他肩窩處,領口帶著冰渣的蓬鬆白狐毛掃在我臉上,心裏登時清明。“天下第一聰明人,耳中聽的又是自己女人的聲兒,哪裏是好騙的,隻要爺還肯給麵子就成。你就當我心眼,不樂意讓你去見她們。”


    扶在腰側的手變為掐握,突然一收力,“是麽?”


    “不是麽?”


    胤禛腳下不停地加快步調,腰也沒彎隻手臂一提我的雙腳便從濕冷雪地裏解放出來。纏著他脖子撥開毛領把臉埋進去,暖得比手爐可人多了。舒服地蹭著他的脖子,嘻嘻傻笑,“反正你一迴來就讓我撞上了,哪有再往外推的道理。”


    他沒有問我到底聽了什麽,我也沒有去見那兩個女人,隻是府裏各處愈發清淨,少有人流連其間的賞雪看景。幾座院像是獨立存在少了相互走動的狀似親密,倒也相安無事的平靜無波。


    轉眼間,康熙五十七年已至。


    未再聽到關於西藏戰事的消息,誰也不曾再提過,隻知康熙的身體自去年入冬染了風寒後遲遲未見好轉。大年夜的家宴遠遠望過去,曾經精神矍鑠的大清皇帝越發羸瘦,容顏憔悴頗現老態,離席行走間都有李德全在身旁心攙扶。


    皇子皇孫們無不心謹慎,就連那一晚的煙火似乎都比往年低了許多,看起來耀眼依舊,卻沒了那份喧天的熱鬧氛圍。


    這樣的日子過得很快,好像四季轉換隻是翻看手中書頁,眨眼間的事。內心,卻又難熬得漫長。


    胤禛每日仍是早早地出了府門去往宮中,迴來便一言不發地把自己關進書房抄經誦佛,偶爾過來吃頓飯多半也是簡單地咽上幾口,連話都得少了,更是難見笑容。府裏不分主仆全都比前一年更多了眼色,沒有人再敢竊竊私語地議論什麽,恭敬更甚,生怕出了差錯。


    整座府邸最多歡樂的當屬弘晚的院,那一對家夥早就開始滿地亂跑,墨晗常常跟在後麵心護衛,又像當年的我顧得一個顧不得另一個,外加初為人母的生澀,總是讓我看得從心裏笑出來。


    在又見驕陽的夏天,她不再追了,坐在院的陰涼處看著嬤嬤丫頭帶著兒子玩耍,一雙纖纖素手時不時地撫在微微隆起的腹上笑得溫柔又甜蜜。兩個將滿一歲的子每隔一會便突然絆著腳地撲過去,嚇得滿院的下人急忙圍過去扶住,生怕主子摔到哪裏,又怕害得那位正孕育著二爺子嗣的幸福女人受到驚嚇動了胎氣。


    我看著母子三人相互望著,長得酷似弘晚的兩張臉委屈得癟了嘴,淚花轉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分外惹人憐愛。墨晗掩了嘴在笑,手伸出去擺出一副等待投懷送抱的姿勢,兩個東西便像撒歡的狗一樣推開嬤嬤的手跌跌撞撞衝過去。


    擋在墨晗麵前的人投下一片陰影落在他家媳婦身上。甫一進院門的弘晚三兩步便跨過來,一手一個地抄起兩團黑影抱在身上,迴身定定地看著呆住的女人低聲詢問有事沒有。她還努力睜圓水霧似的眼睛迴望,咯咯笑的兩個奶娃娃已經爭相抱住弘晚的脖子阿瑪阿瑪地叫,異常清晰。


    我想笑,卻厚道地把笑憋迴去。兒子想要親近母親罷了,能有什麽事呢,反正都被歸家的父親抓住了,隻有作案動機沒有成功犯罪還能有什麽事。反倒是他突然出現地衝過來,八成把他媳婦給嚇著了,還好意思問。


    站在院門邊的胤禛被冷落得徹底,估計整個王府也就這院子能讓他如此不被重視。身為王爺的人倒也不在意,筆直地站在陽光下,看不清視線落於何處。


    算算日子竟也一月未見,那道背光黑影清減了不少,怕是此次奉安之行也是一路趕迴來的。


    悄聲走過去拉了他的手掩上院門,手心已被他拇指按住輕輕摩挲,濕熱得起了一層薄汗。


    “墨晗有了身孕,下迴你再出門……還是留下弘晚吧。”


    他隻嗯了一聲,不緊不慢地牽著我走在庭院中。


    “弘晚院裏種了葡萄,你知道嗎?已經快一人高了,要是長得好估計明年夏天就能坐在下麵乘涼,還會有新鮮的葡萄吃。”


    快要走到院門前時,沉默一路的人緊了緊手,“還能釀酒喝。”


    “葡萄酒嘛我知道,葡萄美酒夜光杯。”


    胤禛腳下頓了一步,緩緩推開院門先邁進去,“去年就種下了,你今兒才發現。”


    “去年就看到了,隻是長了幼苗過冬時還要埋迴土裏,也許就凍死了也不準。不知道它能不能活,我來做什麽。”


    “你倒知道,也許明年還吃不上呢。”胤禛拉著我坐在軟塌,接過眉嫵遞上的茶,隨手摘了帽子擱置在我腰後的塌桌上,掌心貼上我的背拉到近前。


    我一手打著扇子一手解向他頸間盤扣,有些被人看的反駁,“怎麽不知道,打記事起就知道了,家裏的葡萄架都是我跟著爸爸看他打理的。要是種得好兩三年就能結果,怎麽會吃不上。”


    原來有些事會隨著時間淡忘,有些記憶卻一直深藏心底不曾褪去,哪怕曾經年幼,快樂得太過短暫,卻依然清晰如昨。隻是那段時光真的太短太快,還沒等我長大已然沒了蹤影變成過往,徒留在心中最最隱蔽的角落。不曾或忘,隻是從不去想。


    胤禛接過扇子一邊搖出不算涼爽的風,一邊低頭看我。


    吸了吸鼻子睜大眼睛努力與盤扣作戰,繼續些什麽讓我的低落變得有理有據,“隻是我這裏沒有……挽兒得對,男人——有了媳婦忘了娘。”


    “你都快長在弘晚那兒了,和你的有什麽分別。”


    他什麽意思?有酸?重在前麵那句,還是後半句?未等我想清楚,手中已多了個信封。隻見白紙未有黑字……給我的?


    胤禛起身脫了袍褂坐迴軟塌,斜靠在墊子上眯眼看我,很有些懶洋洋的。口氣聽不出好或壞,兀自打著扇陳述事實,“你女兒的信。”


    我女兒……這一句更是酸得厲害。


    半年多未見,我被弘晚分去了太多心神,還有那對磨人的弘曆兄弟,還有這一大家子裏裏外外,偶爾去看弘暉,見見胤祥和孝顏。生活,真的很充實。似乎隻有在夢裏,才敢想想那個嫁了海軍去遠航的女兒。沒有自我意識時,一切都是快樂的,沒有分離或是擔憂。


    這算雙喜臨門?同是有孕,兒媳與女兒,我卻看不出身為長輩的胤禛開心加倍,反倒有些鬱鬱寡歡,頗有正正得負的無奈或無力。我覺得自己詞窮了,形容不出他此時感受,哪怕我看得到,都不出。


    以前我隻道紅挽戀父,原來這位成熟穩重的王爺也會有為了女兒吃醋難受的時刻。算不算是一物降一物?


    藏住心裏的笑,靠過去聲問:“隻迴來安胎,都沒寫個日子,你知道嗎?”


    被我問到的爺仍是仰在那兒出神,取迴我手裏的信紙看了會,按折印細細疊好塞迴信封,安放在塌桌上以掌心撫平。


    “總是要迴來的,等著就是,急也沒用。”


    其實我真的不急,隻是想確定個時間好做準備,他這一句勸……有些多餘。


    ☆、240.萬語千言


    從盛夏到入秋,直至寒涼逐漸轉為徹骨,初冬細雪飄落京城時,都沒等到紅挽迴來的消息。


    她那個從不表現在嘴上的阿瑪都有些坐不住了,每每去到弘暉那裏總會沉聲問上一句可有書信,又失落而迴。他麵上更多了些明顯的焦急,甚至是憤怒。


    關於赫的過去,我沒有和他過,不知他著人去查的資料可是詳盡。此時,我更是連那名字都不敢稍提,很有些作賊心虛或是助紂為虐的尷尬。


    算算日子,紅挽肚子裏的生命已經七個月,再不迴來真可以直接生在外麵。對於她的夫君我並不擔心,隻是怕她太過活潑跳脫的性子,好在我知道那男人能震得住她,就像胤禛之於我。


    與我們同樣在等待的還有十四,正值而立的當年少年,在這一年的閏八月迎來了生命中最有價值的立業之機,因著西藏戰事而被康熙賜封為撫遠大將軍,由固山貝子直接超授王爵。這兩個月他始終在等,等大軍出征的那一天,等統率千軍萬馬的那一刻。


    德妃明顯是高興的,即使她長久以來一直表現得沉穩內斂寵辱不驚,卻也因著此次的幼子封爵而欣喜不已。


    我的胤禛,不惑之年。看到如此的母子相親,遠沒有當年康熙口中的幼年偷窺,也再尋不迴那份渴盼母愛分享的懵懂少年糾結。廟堂與佛堂似乎成了他最為重要的兩處安身立命之所,風吹不動,雨打不驚。


    這樣的轉變,無所謂好壞,我卻知道這個男人的隱忍早已超出我所看到感受到的一切表象或是內在。他的內心,有多堅定多固執,怎麽會變。


    同年,改變命運的還有胤禛的二舅公,遠在四川任巡撫一職的年羹堯終於在熬過將近十個年頭後晉為總督,實權在握。


    許是因著年家妹從兄長那裏得知不少朝堂之事,至少是與胤禛有關的。再許是她也知道戰事在即自家哥哥關聯甚密,而她的爺也需要年二哥的得力表現,在得到這個好消息之後,她那張美麗的臉在府裏都抬得高了些,走起路來更加的婀娜多姿,雖仍有些弱風扶柳之態,卻也讓我真正認識到什麽叫與有榮焉,什麽叫一人得道……咳,總之,我懂了。


    我有些失笑,這戰場已經不止是男人女人民族國家,簡直成了一處可供演繹的華麗秀場。


    相比我家那個仍是阿哥身份的老十三,她家哥哥確實很給力,哪怕仍是不能與皇子相提並論,卻也在最最緊要的關頭,給了胤禛最大的支持。


    關於這些我是不大理會的,她愛如何表現是她的事,胤禛如何對她更是他的事,與我無關。隻要她不再動那些傷害我兒女的心思,我全當免費看出熱鬧戲碼。隻要對他真正有利,我心裏別扭也會覺得值得。


    這世上,沒有一樣得到不需要付出。越高高在上的權貴之人心中所盼越是具體分明,越要比常人付出更多,甚至不一定有迴報。


    幸好我知道,他有,所以一切都值得。


    對我來,更是有舍才有得。


    隻是沒有想到,胤祥——竟也與此事有關,在他隱於自家府邸多年後的今日,卻是以著毫無身份地位的方式參與其中,遠離了我和胤禛身邊,站在胤禎的身後。


    得知此事時,大軍出征在即,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公平嗎?


    不公平?


    我心裏隱隱地疼,不知為他還是為這命運的安排。


    世間事千萬種,最不可的便是這“公平”二字。


    胤祥得對,就是早告訴我又如何,國之大事豈容我等女子置喙。像我們這樣嫁了皇子的女人,唯一能做的便是跟在眾人之後遙遙遠望,隻是此次不為迎接聖駕,是為送行,送那位正意氣風發的大將軍王踏出他人生最重要的一步。


    冬月嚴寒敵不過熱血激昂,風吹過處皆是躊躇滿誌的將士。年輕的麵孔上無畏亦無懼,有的隻是甘灑熱血寫春秋的男兒豪邁。又有誰會在意隱於他們背後的那些女人,她們臉上是怎生表情,內心又是如何彷徨。sk


    待到凱旋而歸時,有多少人永遠留在了戰場,多少人守在家裏終是等不迴她的良人。


    這場戰爭,我們注定看不到硝煙的影子,卻已嗅到生與死的味道。


    為國盡忠乃至付出生命的總是衝鋒陷陣的男人,熬盡一生的卻是苦等在家裏的女人。無力改變,隻能默然接受與等待。


    一身戎裝的胤禎不管相離多遠,總能讓我清晰看到他坐在馬背上的颯爽英姿,卻遍尋不著想要看到的熟悉身影。


    我不知道他在哪,騎馬?步行?到底隱在哪一處。不是皇子不是將軍,他算什麽?除了康熙和胤禛這對親兄弟,還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嗎?這場即將到來的戰役,又會給他帶來什麽不同,改變什麽,我毫無所知。


    好男兒誌在四方,誌在家國天下。打仗?我想哥是不怕的,前世所學,終是有了用武之地。


    男人,是該曆練的,哪怕明知前路艱險。對於我們這樣自幼長在大院的軍二代,誰沒有過一個關於戰爭的夢,哪怕流血犧牲,在我們心中都是英雄兒女的價值體現。


    隻是這場戰爭沒了現代的科技用兵,馬背上的刀槍劍戟,血肉之軀,怎生應對。


    風一直刮在臉上,吹得我迷了眼睛低下頭看著胡亂飄起的裙擺。人群中遠遠傳來竊竊私語,話音漸高多了關於戰爭的各種猜想,或是欣羨或是惋惜的感慨。幾家歡喜幾家愁。


    送行的隊伍漸行漸遠,氣勢未盡的一如才出午門之時,連綿數條街道終是不見了蹤影。我知道胤禛也在其中,他們要一直去到列兵處,給為父出征的胤禎最高最好的極致排場。而我們女人是要迴家的,在閑話過後各迴各府。


    孝顏拉著我坐上馬車,誰也不曾開口,誰也沒笑,也不哭。好像這分離是別人家的事,與我們無關,任馬車四處慢跑,聽著外麵唿嘯的風,各自坐在一角。偶爾對望,又淡淡地移開視線。


    手上突然一冰,隻見梳得齊整的發髻撲在胸前,熟悉的笑帶著顫音斷斷續續,比哭還讓我難受。


    “你騙我的?不是十四麽,他怎麽也去?為什麽是他?我好不容易才找著他了,這才幾年就去打仗。為什麽非他不可?不是他們兄弟間的事嗎,又與他有什麽關係?他隻是個阿哥,什麽都不是,就連上朝都沒他的份兒,為什麽打仗要命的時候偏想起他來。我不要他榮華富貴,不要什麽王公貴胄,就隻是笑言,他隻是我的笑言就好了。”


    這些話我竟一句也迴不出。我也想問,卻不知能問誰去。


    馬車緩緩停下,眉嫵坐在車前的問安聲讓我掀了簾角,看到坐於馬背之上一身蟒服的胤禛。


    “四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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