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挽跟著弘暉暫住這裏,哪兒也不能去,等本王迴來。”


    在他邁出廳門的瞬間,我們三人快速對視。我那緊繃到快要斷掉的心,終是鬆了些許,長唿一口氣。


    也許赫不了解,我和胤祥卻清楚知道,這話算是個活口,至少還沒有一棍子悶死這個膽敢要娶他女兒的外國“老”男人。


    也許,還有得商量。


    快步跟上胤禛,看著他仍是有些僵卻依然挺闊的肩背,不知為什麽,我對那個又會哭鬧又會耍賴的女兒有些莫名嫉妒,心裏酸酸的澀。


    這些本事我也會,為什麽對他……從來都不好使呢。


    ☆、236.道出實情3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間已至八月,涼爽秋風吹進京城,吹進千家萬戶,更吹開了紫禁城的厚重城門。


    我跪在迎接聖駕的人群中,低下頭目不斜視。


    左右全是各府的女人,身後亦然。不管你是嫡的,還是側庶,哪怕是個格格,隻要屬於那些尊貴的皇子,就在其列。


    早秋的涼爽吹拂腰間寬大衣擺,涼風灌進來忍不住打個寒顫。


    能夠恣意而為的日子今日宣告結束,他迴來了,我失了隨意去東郊院的自由。弘暉的家重建完成,就要搬迴去住了,紅挽……怎麽辦。


    我的女兒很快樂,每天住在那裏跟前跟後的守著赫,也沒見他煩過。常常是她在有有笑,他安靜地聽,偶爾會笑,明顯的笑,大家都看得到。


    那個對阿瑪胡攪蠻纏的女兒,短短一個月時間竟像變了個人,赫很少要求她什麽,但兩個人似乎已經有了自己的相處方式。她仍是愛玩愛笑仍是活潑得精力無限,卻很聽話,幾乎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連半反抗的意識都沒有,令我不得不反思愛情的強大真的足以改變一個智商為零的女人。我想,若是胤禛見了,怕會更加不高興,因為他用盡心思疼寵的傲嬌格格,竟然變成了別個男人掌心下的乖巧貓咪。


    我很認真地問過赫,曾經那個女人還在麽?他沒有很快迴我,認真地想了一會才鄭重其事地在心裏。這個答案我不能滿意,卻安心。對於真正愛過有故事的人來,記憶是無法抹去的,也無需讓它消失不見,隨著時間也許會淡到無色亦無味隻是存在,也許更濃,因人而異。


    赫這樣事事放在心裏不多話的男人,該是把那個女人安放在了心底某一處,有著曾經那樣最最柔軟的溫暖,還有無法追迴重來的釋然。她不會消失不見,卻也不會抹殺紅挽的存在。這樣的男人,我該放心。至少我知道,當有一天如果我的女兒真嫁了他,如果她有了他的孩子,絕不會再經曆那樣的傷與痛,她會比她幸福。


    被人潮馬蹄紛揚的沙塵隨風飄散空中,湛藍天空中多了道暗沉黃色。沒有盡頭的皇家隊伍浩蕩入宮,看不見頭也尋不著尾。我的餘光之內,無盡的女人,如我一般跪在這裏,沒有他的身影,也不曾看見弘晝的腦袋。就像在康熙的眼中,似乎隻有一個弘曆,每每誇讚,總是少了我的弘晝。


    沒有羨慕或是嫉妒,也許這樣更好。我的兒子終是能有一個不用擔驚受怕地養在府裏,時時得見,伴在身邊。他的喜怒哀樂我都能感受,不招搖不沉默,像個真正的孩子,健康成長。而且我知道,他會活得久,活得恣意,這樣就足夠了。


    從康熙那裏過來的胤禛帶著兩個兒子到了永和宮,正趕上德妃安撫著失女落淚的李氏和年氏,正趕上我聽懂她話裏的暗示。


    華貴寢宮中,幾個女人分坐幾處,全都聚精會神地聽著她的輕聲細語,心裏各有喜憂。


    這麽多年,曾經柔軟細膩的額娘更多了幾分善感多愁,那份隱在眼底的沉穩睿智卻愈發凝聚在每一字每一句中,不容質疑。她的我都懂,沒有的更是明白於心。


    弘曆和弘晝似乎很熟悉這宮裏的一切,兩個家夥認真跪在地上請過安,德妃抹了眼淚才剛展露慈愛笑顏,便爭先恐後地嬉笑著爬上塌,霸占住左右兩邊滿臉討好,像當年的弘暉。


    德妃攬住兩個孩子示意胤禛坐進旁邊椅中,祖孫三人明明同路而迴,倒像是許久未見的親近。母子二人的話越來越少,原就互不表達的親情在隔輩親的感召下顯得越發淡漠。


    也許對於不善表達的人來,他人的主動變得尤為重要,就像此時爭相獻媚的兩個鬼頭,是最好的感情調和劑。


    我在看那幅笑得溫情的畫麵,有人在看鄰座的風景。我的心不受控製,卻把視線努力掌握,這樣,德妃該會放心吧。


    “額娘一路多有辛苦,還是早些歇息。兒子先行迴府,明日再來請安。”


    胤禛的背影猛地撞進視線弓身立於塌前,聲音裏有著熟悉的客套,不似剛剛離去的十四那般親近,與弘晚有些像,卻又少了些類似溫情的東西。


    德妃哄著弘曆兄弟坐於身側,頭臉上仍是笑著,漂亮沉靜的眼尾多了幾道細微紋路。


    “你也累了,帶著她們迴吧,這倆孩子且留兩日與我作伴。”


    胤禛低頭應了聲是,行過禮率先出了房門。我們幾個女人如他一般站在塌前,守著規矩再來一迴。


    我想弘晝,想像德妃那樣抱他在懷裏,聽他奶聲奶氣的話,可愛的笑,賴著我睡眼惺忪。祈箏也是吧,那樣期待渴盼的眼神……


    坐在馬車上還在想,想很多東西,之前的日子今天見聞,想德妃的話,還有揮之不去的李氏年氏的淚,還有那道熟悉的背影。


    她害我的女兒,不是不惱不是不恨,隻是她的存在卻與別的女人不同,無法迴避。事實證明,我的女兒還在,健康快樂,而她的已經沒了。可是與我何幹,又不是我害的,為什麽要報複到我的身上。


    我不是一個愛記恨的人,隻是這一迴,心裏終是難以平靜得像沒有發生過。我甚至有些草木皆兵,連弘晚的院都換了伺候的下人,隻為安全。


    胤禛不在的日子,我往外跑得厲害,明知他不喜歡,卻因得了他的允而更加肆意。我知道自己在躲,不想尷尬,更不想為難自己,隻是無力麵對,也無心麵對。現在多了一個他,似乎仍是有些難。


    聽到眉嫵的低喚迴過神,拉開簾角看到他筆直站立在府門前馬車外,麵無表情地看我。我扶著眉嫵的肩跳下去,踉蹌著被扶住,快速站好。


    寬闊的巷道因幾輛馬車顯得略有些擠,卻也更加襯托出府邸的尊貴。幾個女人在各自丫頭的攙扶下慢步移過來,站在我們幾步之外。她們低垂著眉眼站得規矩,悄無聲息中看我,也看他。


    府門前是李福,多年如一的彎著腰,心謹慎。


    跟著胤禛進了門,穿過甬道、前廳,我稍停了腳步。他側臉看我,沒有開口卻細微地挑了眉。


    “爺先迴房讓他們伺候著梳洗,歇一會兒,晚些一起用膳。”


    他不置可否地正眼看我,我笑著微微蹲下,轉身帶著李福離開。經過她們身旁,看到一串低下去的各色發飾,尋不到視線。


    賬本常看常新,各項進出賬目清晰無漏。算盤打得劈啪響,卻怎麽也聽不出像銀子灑進口袋的美妙和弦。


    置了滿眼密麻的白紙黑字,揉揉太陽穴捶著雙腿站起身,外麵的陽光已被風吹散。涼爽秋季最為舒服,卻總是短暫,應該很快就漫天飛雪了吧。希望能快一,日子過得再快些才好。


    坐在弘晚房裏,抱著咿咿呀呀的可愛孫子,隻覺時光荏苒。年少時總覺歲月漫長,現在想想,真的隻是彈指一揮間。


    當年的記憶已經有些模糊,卻還能清晰感受他守著我迎接紅挽姐弟來到這人世間的溫暖依靠。轉眼間,竟已抱得他們的孩子——我們的血脈傳承。


    墨晗總是笑得很知足,不管孩子抱在懷裏,還是看著他們安靜地睡,不管弘晚在不在身邊。在她這般年紀時,我是不是也這麽簡單快樂,從不去想那些已知或未知的愁?


    也許,我真的老了。這府裏,也該有些新景象。比如我剛剛視而不見的新麵孔,一路跟在所有人身後,長什麽樣子我都沒有看清。至於她打哪兒來,如何安排,還是等用過晚膳再吧,總會知道。


    邁出弘晚的房門,去哪?我想去看弘晝,他卻留在宮裏。似乎,我沒有多的地方可去。


    解語笑盈盈地晃過來,遣了開門的丫頭扶著我胳膊就向院門邁開腳步。“福晉可真會磨人,迴來了也不先迴去歇會,怪讓人著急的到處亂找。”


    “我還能去哪兒,自家府裏還能丟了,該迴去時自然就迴去了。你們就是操心的命,有的閑都不知道珍惜,跟我一樣。”


    “瞧您的,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可不敢胡亂跟您攀比。快迴吧,四爺等您呢,再找不著人帶去親眼得見,怕是解語連操心都不用了,徹底省心。”


    解語快人快語地連帶笑,我被她拽著急走的腳步猛地收住。


    “別貧,操心就是一輩子的命,誰也改不了。你不催我倒忘了,還有檔子事沒有安排,你先迴去,跟四爺忙他自己的去,一會兒我就迴,換我找他。”


    推著撇嘴又了然的解語往院門去,心裏突然酸起來,沉甸甸的疼,堵得無法唿吸像被推進了某處黑洞,粘了滿身發酵物質從外到裏無一不染,偏卻遍尋不著那施力的方向。


    用力拉開院門,解語還沒來得及擠出去,高大身影已隨著涼風吹在眼前。漸暗的灰藍色天空下,狹窄門縫間,直挺挺地立在外麵,一臉陰寒。


    這男人,我還真就躲不開了!


    這破爛糟心的雍親王府,我還當真陷於此了……虎落平陽被犬欺啊。


    當然,他是龍,未來的真龍天子。


    至於犬是誰,就是咬碎銀牙和血吞,我也堅決不,打死也不。


    ☆、237.千迴百轉


    院子還是那個院子,他還是他,我……自然也還是那個我。


    院子,在整座王府的最後一隅,安靜。


    胤禛,永遠的四爺,冷靜淡漠的雍親王。


    我,當朝皇四子嫡福晉,雍親王府的當家主母。前一個身份是康熙禦賜的,後麵的地位卻是他給的。


    走在我前麵邁入門檻的人還穿戴著進府時的滿身風霜,站在房間正中緩緩轉過身,微弱陽光照著窗邊軟塌,把黑色的陰影斷在他腳邊,漸短。


    我站在門簾內相隔幾步,風吹動簾角掃過裙擺,踩著花盆底鞋的雙腳涼噝噝地僵在地上。


    這個秋天,似乎比往年都要來得早,也更冷。


    他就站在那兒看著我,麵上少了剛才的陰鬱,多了些明顯的倦態。


    不管我怎麽想怎麽躲,看到這樣的他,什麽酸什麽怨都先隱了去,隻是心疼。暗自歎口氣挪動有些僵的雙腳走過去,抬手解上頸間盤扣。


    “都讓你洗漱了歇下,怎麽比弘晚那兩個吃奶的娃娃還不聽話。一路趕迴來又在宮裏耗了半晌,好不容易進了家門,不心疼心疼自己也想想這一府上下,多少人擔著心呢。”


    直視銀灰衣襟下漸露的白色,手被他握在掌心,連聲音裏都是疲憊,有氣無力地低頭抵在我肩上。“你口不對心。”


    句句肺腑也被曲解,還有比這更真的實話嗎?不吉利的話我是不願的,可他若真是因為不疼惜自己而倒下,這府裏的人怕是都要活不下去了。


    他耳後的發際輕輕摩擦著我的衣領,像臨出門前的那個晚上,也這樣不鬆不緊地抱著。


    緩緩神偏頭印下一吻,輕推他的肩笑著迴應,“等下廳裏用膳,可別沒有精神,一大家子人呢,個個剔透玲瓏心,哪個疼了都……”


    指尖的冰涼被他捂得溫暖,在掌心中動了兩下攥得更緊,像是有刺紮在端又癢又疼,瞬間僵得忘了如何彎曲,也不知該怎樣繼續下去。


    “我想你了。”軟軟的話語傳入耳中,縈繞他身上特有的味道,即使風塵染了滿身,仍是遮也遮不住。


    頭應了猶豫著沒再推拒,倚在他肩上聲提醒,“大老遠迴來,換了衣裳躺會兒吧,養養神也是好的。”


    “額娘的你別往心裏去,在這府裏,你作主,出了這道府門,有我。”


    他知道?千裏眼還是順風耳?


    他可知道他的額娘對我們了什麽,又暗示了什麽?隻怕他再懂也是無力改變,要不然就不會帶個女人迴來了。想著便搖搖頭努力地笑,“額娘的話自然是對的,也是皇阿瑪的意思。”


    耳邊隻有唿吸聲,輕淺得斷斷續續幾乎聽不清。我把重心移過去舒服地靠著,他的手臂圈在腰後不動分毫。隔了一會兒才聽到悶啞的低歎,又像是從胸膛震出來的笑聲,隨著胸前顫動起伏壓在身後的手向上撫去,輕輕拍打在我腦後,險些碰掉綰住頭發的金簪,被他隨手摘下。


    頸後的溫熱透過五指傳入脈管,揉按得我犯了困,隱約聽見他貼在耳邊低聲詢問,輕飄得不真實,“你呢?”


    “什麽?”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懶懶的,有些意興闌珊,不知他在問什麽,也不願費腦子去想去猜。


    胤禛歎得無奈,雙手交握住我的脖子拉開些距離,盯著我的雙眼裏泛著幽幽的光,看起來冷卻燙到我對視的眼底,燒灼。近在咫尺的麵孔定在眼前,低聲重複不久前才過的話,讓我聽得真切,也看得真切。“我想你了。”


    我低下頭當做認同,聲應和,“我也是。”


    “是麽?”


    咬牙?短短兩個字不像是出自那雙唇,倒像哪裏伸出一隻手來猛地拍在我後心,壓了塊沉澱澱的大石。


    熨貼著頸間皮膚的雙手驀地收緊,帶著我的身體離了地麵緊貼在他身上,拇指托起我的下巴,看清他驟縮的黑瞳,看清裏麵的兩個我。不複當年的自信,更不要提神采飛揚。無法重疊。


    難怪他不信,就連我自己都有些懷疑,那一個多月的想念到底是真實存在,還是我的自以為是。


    “想到不願見我,進了府門便丟下我轉身離開,寧可抱著賬冊發呆,去擾了孫兒休息,也不肯迴來麵對我。”


    我搖著頭眼睛澀得睜不開,緊緊纏住他的脖子把臉藏在他看不到的耳後。那股沒來由的酸又從心底翻湧上來,幾乎把我淹沒。


    能怎樣呢?他的額娘教導我們,皇子是要好生服侍的,何況還是他這樣的親王。兒女沒了還能再有,卻不能怠慢了做爺的男人。分明就是給我聽的,哪裏可以裝作不懂,又怎麽可能迴避。


    他去誰那兒我從不過問也不阻攔,多少年了始終如此。可我也不會違心地去安排,我做不到。


    這一迴,勉強為之,我躲得遠遠的把他留在那裏,女人們各憑本事吧。我就當他還沒有迴來,還沒有走近過我的身邊。


    原來,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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