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答應胤禛的那樣,一直留在他的雍親王府。不用關,不用鎖,安心地住在自己的院子裏。


    我們誰也沒有提起去接迴園子裏的女人,他隻是把紅挽姐弟帶了迴來,讓他們陪在我身邊,當他不在的時候。我們也沒有破土動工的擴建,任那座昔日熱鬧喧嘩人來人往的八貝勒府安靜地佇立在隔壁。


    我們,就隻是守著,在這個寒冷依舊的冬日。看堂前落雪,看夜星纏月,還有彼此眼中未解的眷戀。


    在康熙的再次傳召下,我跟著胤禛進了宮,他把我一直送到那座被我傷了心結了疤的殿前,站在石階下看著我。


    康熙的意思很簡單,轉了年開了春就是我和胤祥離開的日子。


    何需提醒,難道我記得還不夠深刻麽?


    他的家事國事事事關心,已經夠累,何必再來為我煩心。我雖是個女人,但出口的話還是能夠算數的,即使心裏再不舍。


    我跪在殿內的地磚上,心裏一涼再涼。


    二十年,我對這個君王也有感情。即使已經明白他早就對我有了疑心,卻也清楚知道,不管是為了胤禛還是別的原因,他對我的關照,足夠。


    我和這個時代擁有最高權力的人,一個端坐椅中,一個屈膝而跪,就連時刻不離他左右的李德全,都被他遣出殿外。


    看著他撫額深思嘴角緊抿的樣子,我想到胤禛。將來,他是否也會坐在這裏,以同樣的姿態,隱藏自己內心的孤寂。


    康熙,千古一帝,後世諸般評價,褒貶不一。他都如此,何況胤禛。


    康熙坐在桌案後的椅子裏,幾乎沒有看過我,卻了很多話。關於他的兒子們,關於他的老四,關於他的後宮,甚至關於他的天下。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把這些話給我聽,隻是低下頭,任那些字句印進心底。


    他給我講曾經的那拉氏,講她在他案前低頭奉茶乖巧研墨,講她隱忍地想家躲起來一個人無聲地哭,就像他當年南巡時和我的一樣。還有我這些年的所作所為,和大爺的恩怨,和老九老十老十四之間的沒大沒,和府裏那些女人的明爭暗鬥,和弘暉的母子情深,還有他後來反應過來的我和胤祥之間的兄妹情誼。


    我不知道,除了胤禛和胤祥,這個世上,竟然還有一個人如此關注過我,了解我的滴生活喜怒哀樂。我開始試著了解,他的心中有最深刻的感情和最深沉的孤獨寂寞。他的兒子讓他操碎了心,他的國民時刻需要他的勞心勞力,卻仍要分了心思管我們這些兒女的生活瑣事。隻因,他是一個父親。


    起老四,康熙眯了眼睛看向殿內某處,或是穿透一切在看曾經的過往。


    我從他的迴憶裏,清晰看到那個被他親手送進孝懿仁皇後承乾宮的胤禛,坐在康熙膝頭把玩他拇指上玉扳指的胤禛,會咧著嘴眯起眼睛笑的胤禛,蹲在宮院裏懷抱狗輕輕撫摸的胤禛,每日準時起早與兄弟們進上書房的胤禛,跟著師傅拉弓習武的胤禛,仰頭站在禦花園裏給皇阿瑪背詩文的胤禛,把自己埋在被子裏喃喃喚著額娘的胤禛,偷偷跑到永和宮躲在角落裏的胤禛,被胤祥纏著跟在嬤嬤身後隻為了看一眼繈褓中的胤禎的胤禛,甚至還有摔了硯台大發脾氣的他,被皇阿瑪斥責後鎖緊眉頭攥拳的他,坐在書桌前不停練字的他,握著書卷靠在塌上睡著的他,養母離世後失聲痛哭的他,雨中站在永和宮外看著額娘坐於廊下逗弄懷中禎兒的他……


    每一個胤禛,都在康熙的低沉嗓音下變得生動,鮮活,像是我也曾站在他身旁,共同參與過他的生活滴,了解他的喜悲。


    每一個他,康熙都知道,不曾忽視,不曾或忘,牢記心底。


    胤禛,你知道麽?


    我想告訴你,你的皇阿瑪是這個世上最好的父親。即使他對你們嚴苛,即使他會罰你們圈你們,甚至曾經氣憤地想要殺掉某一個,他仍舊是一個用心的父親。他隻是站得太高。也許,當你有天站到那個位置的時候,就會理解他的無奈,甚至是他對你的愛。


    我們的話題中還有三國殺,那個被我用來打發時間的現代遊戲。康熙起他的幾個兒子,有他的老四,有我的哥哥,有曾經與我們時常來往的八爺黨四人,還有那個高傲又熱情的宣情。


    我們曾經大殺四方幾乎掀翻君悅軒的樓,看到推門而入的康熙麵麵相覷,甚至看到他坐在我們中間一同參與時,從開始的心翼翼變成後來的無所顧忌。因為康熙的看法與我相同,既是要玩,就該認真,身份隻是手中的牌,沒有父子君臣或是兄弟夫妻。


    聽著他對兒子們的不同評論,我不知道他的道理誰曾認真聽進心裏,誰又受益匪淺。這個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都在努力教導兒子的父親,操勞大半生,估計懂他的人,少之又少。


    康熙的手扶著桌案靠進椅背,歎息地:“不管哪位主公,都需要一兩個肯肝腦塗地的忠臣。麵對內奸的時候,若是不能得到主公的明眼分辨,就要有以身殉國的不悔執著。即使身為反賊也沒什麽不光彩,隻要懂成王敗寇的道理。輸贏都在自己,賴不得同僚或是對手。”


    我沉默地聽著,他的道理得淺顯易懂,隻是能做到的,不多。


    康熙坐直身子傾身看我,抬手指向我時臉上露出了第一絲笑,很爽朗明快的笑,“你!是個好內奸,不攪局不聲勢能把自己偽裝成天下第一的忠臣,連朕都曾被你騙了。贏了朕,你可歡喜?”


    我想起那一局的廝殺,忍不住笑起來,搖頭之後又再頭,“謝皇上誇獎,奴婢心中自然歡喜,隻是遊戲終究是遊戲,打發時間的消遣而已,做不得真。遊戲的認真,僅限於遊戲中的人,戲外,還是要做好自己。”


    “你呢?遊戲外的你自己是什麽?”他看著我認真地詢問,像是與我同時在思考這個問題。


    “奴婢從來沒有選擇,也不需要選擇,皇上讓奴婢在哪兒,奴婢就在哪兒。”


    “不對,這不是你心裏的話。”康熙從椅中站起,慢步踱到我身前,低頭看著我。


    仰頭望著他,隻覺此時的距離不再是前次的緊張對立,好像又變迴了從前的樣子。他是關心兒子媳婦又理解包容的慈愛父親,而我,是被他又寵又罵的老四家的丫頭。


    我看著他就笑起來,隻是迴話再不敢似從前,“皇上,奴婢心裏的話您都知道,既然不出口,就是實現不了的願望,無謂讓您煩心。奴婢知道自己該做什麽,皇上請放心。”


    康熙看了我一會兒頭,仍是站在原地,抬頭看向我身後的朱紅色大門。外麵射進來的陽光仍是微弱,卻讓我不再寒涼,因為我知道,外麵有胤禛,他在陪著我。


    “你迴去告訴胤祥,他是朕的兒子。”康熙的話驚得我想要抬頭,卻仍是把頭低下看著膝前的地磚,上麵有我的影子,還有滴落四濺的淚。


    “他得對,你們兩個從來沒有傷害過任何人。你們一直陪著老四,他也離不開你們,朕知道。隻是朕不能再讓他留在這裏,也不能再讓你留下。你們出去走走吧,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就當是離開京城南巡去了。你不是有銀子麽?你的意言堂……意言堂……展笑言,展笑意,名字起得不錯。也許有一天……”


    康熙的話到一半,長歎了口氣,拍拍自己袍擺轉身走迴桌案旁,背對著我負手而立。


    我抬眼去看,竟覺得這個背影有些蒼老,他身後垂下的發辮已經染了大半霜白。


    莫名地我心頭一熱,伏身趴下額頭抵地,忍著心酸啞聲道:“皇阿瑪,臣媳不孝,惹您煩心了,臣媳代胤祥一起給您磕頭。我們會走,會離開京城……您多保重。臣媳和胤祥不管走到哪兒,都不會忘了您這二十年的寵愛照顧,都會祈求神靈保佑您和大清朝的。”


    我趴在地上等不到迴應,悄聲抬眼去看,康熙的手支在桌沿了頭。隔了一會兒,才向我擺了擺手,輕聲道:“去吧,跟老四迴你們府裏去吧。”


    胤禛沒有問我康熙了什麽,隻是一路抱著我坐在馬車裏。他的臉冰涼,卻不肯讓我用手去摸,始終握著我的手貼在自己胸前用鬥篷罩住。


    他帶我到了弘暉的院子,用炭火燒了火鍋,我們三個圍坐在桌旁,專心地吃。


    隔了許久未見,弘暉又長高了。他看得懂我們的愁,沒有纏著笑,隻是坐在椅子裏偶爾看我或是看他阿瑪。他體貼地為我搛菜,卻不話去打破午後的寧靜。


    我們撐了笸籮支在雪地裏,在下麵撒了些米,等著麻雀自投羅網。弘暉牽著線繩遠遠地蹲著,我和胤禛坐在房門口看他。


    此時認真盯著麻雀跳躍啄食的弘暉還像個孩子,完全不像剛才聽到我要離開京城時所表現出的早熟堅定。


    十三歲,正是胤禛當年娶我的年紀,我把他當作大人看待,告訴他實情。他主動提出要跟我同行,和我的想法一樣,雖然自私我也隻能如此。


    他一直住在這個山坳中的院子,不是出路。即使今日不再是鳳子龍孫,他總會成長為男人,總不能像私養在外的女人一樣躲藏,不見天日。


    胤禛聽了皺起眉頭,沉默不語。


    也許,他在斟酌。


    關於弘暉,關於我,還有他自己。


    ☆、154.隨緣祉命2


    康熙49年尾聲的那個臘月,仍是漫天風雪。


    庭院裏的梅花開了一季又一季的白,在這個冬日格外嬌妍。一簇簇的玫紅豔粉,掩映在壓枝的積雪下,像那股隨風飄散的幽香一樣,藏也藏不住。


    孝顏為胤祥生了個孩子,他們倆的第二個孩子,男孩。康熙像是以前那樣,為這個的嬰兒賜了名字——弘暾。


    胤禛陪我和胤祥一起守在門外,緊張得像是裏麵受罪的人是我。


    我和胤祥看著他把弘暾抱在懷裏,在他脖子上套了塊長命鎖。指尖心地輕撫著他細嫩的臉,眼中竟有看向弘暉時的那種溫柔,還有隱約可見的不舍依戀。


    隻是一位沒有爵位的皇子又生了個孩子,如此而已。可是我們心裏都明白,他的出生預示著即將到來的分別。他的啼哭,不止為自己的降生,也許,也為我們藏在心底隱忍的離傷。


    大年夜,胤祥陪著坐月子的孝顏母子留在自己府中。德妃的永和宮稍顯冷清。子時過後,紅挽姐弟與弘明弘暟兄弟躺成一排睡在軟榻上,不再笑鬧。偶爾,能聽見沛菡與德妃的輕聲細語,胤禎則像我和胤禛一樣,低頭坐在旁邊,手持茶杯默然啜飲。


    女人和孩子們已經離府兩個月了,終於在宮宴後返迴了自家王府。此時的她們,是否正圍坐在家裏,或寂靜相對,或笑語閑聊,等待自己的男人?


    此後的數年間,我不確定會是多久,但我能確定,她們不會再在我的安排下,去這或是去那,能做什麽或是不能做什麽,因為,她們隻要聽胤禛的話,就夠了。


    我,曾經的皇四子嫡福晉,將成為她們一去不複返的記憶,或是被她們從心底淡忘。


    那一座我曾住了11年王府,花費了無數心思的王府,再不是我可以掌管。也許,會有下一個女人接替我的工作。對,工作,就把它當成工作好了。我,隻是提前退休了。


    停薪,不留職?


    或是,康熙會再安排一位嫡福晉,讓她冠上烏喇那拉的姓氏,陪在胤禛身旁,代替我?


    安靜的永和宮,德妃與沛菡分別輕拍著孩子們熟睡的背,慈愛地看著他們。隻有榻旁桌麵上擺的自鳴鍾,滴滴答答的響。我看著時間分秒的過,指針從不同的方位逐漸重合成一個影子,再繼續隨著時間緩緩轉動,分開。


    胤禛,我們之間,是否也像這鍾表。再愛你,仍然是兩個人,哪怕我穿越了三百年的時空,與你相聚在這裏,還是要麵對分離。除非可以像時針分針,重疊著每一分,重疊過這一生。


    門口傳來一道熟悉的尖細男聲,打破寧靜。


    我以為隻要靜待分離,原來,不行。


    我們私藏分享的甜蜜喜悅、不忍糾結,在這座偌大的京城,在康熙的嚴密掌控下,全部暴露在寒冷的空氣中,清淺的月光下。


    我跪在胤禛側後方,不遠處的桌案後康熙端坐椅中,隔著一條金色的緞布,龍紋清晰如昨。我們身旁,站著垂首而立的蘇太醫。


    不大記得剛才的康熙了什麽,隻有濃濃的藥香不斷吸入鼻端,還有胤禛的眼神,纏繞在腦中。心疼、不舍、懊惱或是悔……


    端在手裏的藥碗,模糊了視線,這就是我未來人生的開端,在我還沒有踏離京城,就已經拉開了序幕。注定的,一切都是注定的。我不能再有胤禛的孩子,即使想偷偷的帶走,偷偷的生養,都不被允許,何況認可。


    罷了,本來就是一個不會存在於曆史的孩子,何苦讓大家為難。


    淚滴在碗中,濺起一圈褐色的波紋,像是減了幾分苦澀。我端起湊在嘴邊,忍著心裏的不舍,仰頭……


    啪!


    淡淡的苦還掛在唇邊,藥碗已脫手摔落在膝前,褐色的汁液濺了滿身,濕了光亮的地磚,被地龍的溫暖蒸發成水氣,藥香立時溢滿殿內。


    “吐出來!”胤禛跪在我麵前,扯了我衣襟上的帕子,擦拭我嘴角的殘汁,動作輕柔卻矛盾的急切,習慣性皺起的眉此時竟輕微顫抖。


    我驚恐地看向上座的康熙,支手撐在桌麵,皺眉看著我們,一言不發,隻是抬手向李德全示意一下。


    他想禦前抗旨?一向最遵從康熙所有旨意的胤禛,盡心竭力為康熙忙前跑後的胤禛……別今日你皇阿瑪是鐵了心腸,就算可以商量,我也不能這樣害你。


    無奈地搖頭,捏在我臉上的手指像是僵住。胤禛雙眼發直地盯著我,幾不可見地搖頭,直到我別扭地咽下嘴裏含住的一口藥,緊閉了雙眼。睜眼時不再看我,轉迴身向著康熙伏身,“皇阿瑪,兒臣不孝……”


    他的話還沒完,康熙已接口厲聲低喝,“老四,你的話,朕不想再聽第二迴。朕的決定不會改變,你若再堅持,朕賜的不會隻是一碗湯藥。”


    李德全像剛才那樣,又捧了新的藥碗遞到我麵前。胤禛瞪著裏麵冒著熱氣的藥汁,隱在眼底的火苗幾乎燒起來,緊攥了拳頭貼在腿邊。我能感覺到,罩在他身上的袍褂都在抖。


    我不知道他和康熙過什麽,讓康熙如此氣惱,非要除掉我腹中的孩子。就算康熙不肯認他是自己的龍孫,至少……還是胤禛的骨血。


    我知道,此時再躲不過去,也不想躲。接過藥碗,才往嘴角湊,聽到康熙低聲道:“朕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不能讓你再毀了另一個。你把這湯藥喝了,就能跟他迴去。下月初一,動身吧。”


    不出話,我含淚頭,一飲而盡。


    桌案上的金色龍紋虛幻成影,與胤禛身上的五爪龍開始不停地張牙舞爪,糾纏在一起盤旋到我頭上方。


    我討厭這座宮殿。


    在這裏,康熙可以知曉世間冷暖,讓他的子民得以安樂生活遠離水深火熱。在這裏,可以讓有才之士得到認可,為他的太平盛世出謀劃策奉獻終生。在這裏,可以加官晉爵,讓他的子孫後代永享尊榮。可是,它給我帶來的,隻有無力抗爭的命運……


    康熙50年,就這樣?還沒嗅到早春的溫暖氣息,已然讓我嚐到帶著絲絲甜味的苦。這種痛,還要持續多久?我還能再堅持多久?


    若是可以,我現在就想要離開。


    胤祥來看過我一次,坐在床邊的凳子上,安靜地看著我,連歎息聲都聽不到。胤禛站在他身後,看向窗外的綠枝新芽。萬物都在複蘇的時節,我無緣謀麵的孩子,沒了。我唯一可以帶走,用來寵愛、用來思念胤禛的孩子。


    我再沒踏出過自己的房間,每天躺在床上看著頭上的緋色幔帳,隔著厚厚的錦被輕撫自己平坦的腹,哭不出來。那些請安的女人仍是每天站在房門外,恭敬一如從前。我看不到她們的麵孔,甚至聽不清她們的聲音,仍是日複一日。


    夜晚,胤禛始終抱著我不肯鬆手,一遍遍在我耳邊輕聲著對不起。濕涼的淚落在我頸後,流進衣襟滴到我心裏,我卻背對著他不敢再麵對。


    誰又對不起誰呢?


    若是我沒有來到這裏,一切都不會發生。若是沒有命運的捉弄,我還是現代那個自由快樂的展笑意,不知人間情愛無憂無慮,他仍是高貴孤傲的雍親王,妻妾同堂子女繞膝。


    我們,本來就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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