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原本還有些窸窸窣窣的聲音,但宋清歡這話一出口,全場登時安靜下來,落針可聞。所有人皆屏住唿吸,各色目光在皇後和宋清歡麵上遊移,有驚懼,亦有看好戲的神態。


    原因無他,隻因宋清歡這話,將皇後最不願提及的事情,赤裸裸地擺到了明麵上——


    皇後與昭帝年少夫妻,當年昭帝弑兄篡位,薛家在這過程中起了不可忽視的作用,所以薛家嫡長女薛楹,便順理成章地成了中宮之主。


    昭帝雖不見得有多愛她,但礙於薛家的麵子,該有的榮寵,該有的地位一概都沒有少給她。可若說這一生順遂的皇後還有什麽遺憾之事,那便是,她竟一直無子。


    中宮無子,算不得小事,這對薛家而言,亦是致命的打擊。皇後這麽些年,太醫看了多少,補藥吃了多少,可肚皮卻一直遲遲未有動靜,久治無果,她漸漸絕望,前些日子才會同意君徹聯盟的請求。


    她與君徹,一個需要強勁的母家支持,一個需要能繼承大統的兒子,故而一拍即合。


    可盡管如此,沒能有一個自己的親生孩子,還是成了皇後一塊說不得的心病,日日夜夜壓在心上。對於他人而言,都知此事是皇後的逆鱗,從來沒有人敢在皇後麵前說起此事,便是隱晦地提起,也沒有人敢有這膽量,可今日,宋清歡便如此大喇喇地說了出來。


    皇後色變,宋清歡卻依舊是那麽一副笑盈盈的姿態,眉目清婉,眼神中閃著透亮的澄澈,仿佛絲毫不知自己方才那話如一把尖利的刀刃,狠狠地插入了皇後心底。


    場中氣氛突變,宋清歡恍若不查,微狹了眸子,又帶了笑意道,“還請母後體諒兒臣的良苦用心。”


    皇後氣得一陣慪血,尖利的指甲生生插進了掌中,勉強克製著內心洶湧的怒火,才未當場失態,隻氣息猛地急促了幾分。


    宋清歡這話,語氣恭敬,神態坦然,明麵上聽來並無不妥,若自己貿然翻臉,隻會顯得小肚雞腸。況且,今日是宋清歡的主場,若被自己破壞了氣氛,皇上最近本就對自己意見挺大,如此,隻會給她更多不喜的把柄。


    生生咽下這口惡氣,神情有一瞬的扭曲,片刻,才深吸一口氣,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開口,“寒王妃這麽心細,考慮得如此周全,如此說來,倒是本宮的不是了。”


    “不敢。”宋清歡微微欠了身子,彬彬有禮地迴道,“隻是希望母後不要誤會。兒臣與王爺都深知,我們少時未能在父皇跟前承歡膝下,故而一直懷著歉疚之意,隻期現下能對父皇彌補一二。亦常常教導府中下人,切不可父皇母後有任何不恭不敬。”


    她這番話,說得大氣而真切,不管她是真情也好,假意也罷,起碼她這大氣而謙卑的姿態,就為她贏得了不少好感。


    昭帝眸中異色一閃而過,讚許地點一點頭,接口道,“你和老三的心意,朕都明白,也都看在眼裏。”


    對於昭帝而言,皇後和薛家如今同君徹一夥,君徹最近仗著沈初寒不在京中,很多事做得頗有些過火,這個時候,他便需要扶持沈初寒一把,否則,君徹的野心隻會日益膨脹。


    至於他心底是不是當真這麽想,並不重要,因為他的態度已經給出,他如今,就是站在沈初寒這一側。


    昭帝這話一出,徹底堵死了皇後還想說話的心思,恨恨地緊了緊五指,沒再說話。


    然而,皇後在後宮中唿風喚雨多年,又曾甘心敗在宋清歡這麽一個小丫頭手下?眸光一轉,眼中有算計一閃而過,很快抬了頭,麵上已帶上得體笑意,仿佛方才的淩厲與狠毒,隻是錯覺。


    “倒是本宮多想了。”她笑著開口,“寒王妃可莫怪才是。”


    宋清歡微微一笑,“兒臣不敢。”


    皇後迴以意味深長的一笑,轉了目光看向她身後的乳母,狀似和善地開口道,“正巧今日儀嘉也來了,上次滿月宴上本宮瞧過一次,實在是可愛得緊,寒王妃若是不介意的話,可否讓本宮抱抱?”


    宋清歡墨瞳一狹。


    自己剛落了皇後麵子,她便要抱儀嘉,難不成……她想趁機對儀嘉下手?


    好在——


    自己早想到今日宮宴上會有這一出,所以來之前便做了萬全的準備。


    她笑意盈盈地看一眼皇後,語聲清脆地開口道,“當然可以,母後客氣了。”


    皇後笑意不減,眼中閃過一絲幾不可見的狠厲。


    你現在笑得越歡愉,待會兒,你的寶貝女兒就哭得越厲害。


    宋清歡轉身看向沉星,趁眾人不備,朝她使了個眼色。沉星會意地點了點頭,從乳母手中抱過小郡主,沉穩地朝上首皇後的席位走去。


    眾人屏住唿吸,露出一副看好戲的神情。


    別看皇後和宋清歡此時都言笑晏晏的模樣,但眾人心裏都很清楚,這兩人不對盤得很。方才宋清歡落了皇後麵子,皇後能心甘情願忍下這口氣?這會子要抱儀嘉郡主,莫不是要將心中的怨氣發泄在小郡主身上?


    一時間,眾人神情各異,有人憐憫,有人事不關己,有人看好戲,而如君晚和薛雨晴之流,自然是盼著皇後待會下手越狠越好才是。


    殿內一片安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儀嘉郡主身上。


    儀嘉郡主今日穿一身簇新的茜色襖裙,上繡精致花紋,襯得小臉蛋紅撲撲的,煞是可愛。脖子上還掛著一隻銀質的長命鎖,隨著沉星的走動而微微晃動著,映著她黑葡萄似的眸子,越發顯出幾分憨態可掬。


    宋清歡依舊笑得甜甜,姿儀從容優雅,似乎當真對此心無芥蒂一般。


    皇後反倒起了狐疑之心。


    以宋清歡的智商,不會猜不到自己想做什麽,那她為何還如此冷靜,難道——她還有什麽後招?


    這麽一想,摸住袖口東珠的手指便緊了緊。


    不錯,皇後今日亦是有備而來。


    她知道今日宋清歡會帶儀嘉郡主過來宮裏,宋清歡和沈初寒處處針對於她,她對他們早已有諸多不滿,如今既得了這個機會,又怎能錯過?


    此時,在她袖口繡著的那一排東珠裏,藏了一根細細的銀針,隻要她用手指輕輕一推,東珠中藏著的銀針便會冒出頭。


    等儀嘉郡主到了自己手中,她隻需手指微微一動,鋒利的銀針便會刺入小郡主嬌嫩的皮膚之中。


    銀針藏得隱秘,小孩子又不會說話,誰能知道她做了什麽?等到儀嘉郡主嚎啕大哭之際,看宋清歡還笑不笑得出來。


    沉星抱著儀嘉郡主到了昭帝和皇後跟前,福身一禮,然後趁眾人不備,手指在儀嘉郡主脖子上掛著的銀鎖扣上微微一拂。


    “哎喲,來,儀嘉,給皇祖母抱抱。”皇後熱情地伸出了手。


    沉星將儀嘉郡主遞了過去。


    皇後低了頭看向小郡主,麵上露出慈愛的笑意,微垂的眼睫掩蓋了她眼中一閃而過的狠毒。她嘴裏逗著小郡主,手臂微微搖晃著,外人瞧著這景象,倒有些驚奇,並看不出四周浮動的暗湧。


    但小郡主好像並不喜歡皇後,在她懷中焦躁地扭動著身體,眉頭蹙作一團,一副十分難受的模樣。


    皇後被她拱來拱去衣衫都亂了,頓時生出幾分怒氣,也懶得再虛與委蛇,眸光四下一瞥,見皇上和沉星等人的目光都落在小郡主身上,心知此時時機成熟,兩手放在小郡主背後,借著小郡主身體的掩護交疊在一起,右手摸上了左手的袖口。


    然而,尚未來得及動作,小郡主卻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小手四下胡亂揮舞,小腳也不安分地亂蹬亂踢。


    小郡主的指甲幾日未剪,頗有些鋒利,“啪”的一聲便招唿到了皇後臉上,在皇後保養得當的臉上劃出一條長長的血痕。


    皇後尖叫一聲,下意識伸出手往臉上摸去。


    懷中的儀嘉郡主卻越發地不安分起來,小腳猛地一踹,一腳踹到了她胸前。別看她人小,腳下力度卻是不小,這一腳,直接踹得皇後一陣胸悶氣短,頓時喘不過氣來。


    她眸光一狠,緩過神來剛要對儀嘉郡主下手,沉星卻忽的上前一步,搶在她下手前抱過了她懷中的儀嘉郡主,然後跪倒在地,麵露惶恐之色,“皇後娘娘息怒!皇後娘娘息怒!”


    說話間,手指在儀嘉郡主脖子後邊的銀項圈搭扣處又是一動。


    皇後臉上怒氣沉沉,卻又發作不得。


    小孩子嘛,哭哭啼啼,踢踢踹踹都很正常,她身為一國之母,又怎能與一個小孩子計較?況且,沉星先發製人,嘴裏說著請她息怒,又神態惶恐,若她當真發怒,倒真顯得她小肚雞腸了去。


    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疼痛,胸口也還有些悶悶的。


    隻是,再多的怨氣,此時也隻能打掉門牙往裏咽,陰沉著臉扯出一抹笑意,沉聲吩咐,“你起來吧。”


    “這是怎麽迴事?”昭帝皺了眉頭,語氣中有些不滿。


    聽得他語帶質問之意,皇後氣不打一處來。皇上這是什麽意思?難不成是在懷疑自己對儀嘉郡主動了什麽手腳?她雖然的確存了這個心思,可天地良心,她連手都沒挨到儀嘉郡主的皮膚啊!


    皇後有苦不能言,氣得渾身發抖。


    可偏偏這個時候,一直顯得焦躁不安的儀嘉郡主在沉星懷中竟然安靜了下來!


    這越發加重了皇上的懷疑和不滿,見沉星還跪在地上,皇上沉聲道,“你起來吧,這事與你無關。”


    沉星低低應是,抱著儀嘉郡主站了起來。


    這時,宋清歡也起身,麵露焦急之色,先看一眼儀嘉郡主,微微沉了聲線,“沉星?”


    沉星點點頭,示意她不用擔心。


    宋清歡這才看向皇後,眸光沉沉,語氣有些意味不明,“皇後娘娘還好吧?儀嘉有些認生,又不大喜歡胭脂香粉的,許是娘娘今日身上的香氣讓她感到不適,這才傷了娘娘鳳體,還請娘娘不要見怪。”


    說著,瞥一眼她臉上的傷痕,看向一旁伺候的王喜,“王公公,皇後好像受了些傷,要不要請太醫來瞧瞧。”


    被宋清歡這麽一說,皇後心急地又撫上了自己的臉頰,十指纖纖,指甲處塗著丹蔻,越發顯出瑩白肌膚上那一道血痕有幾分猙獰。她越想越氣,眸底怒氣翻湧,死死盯住宋清歡。


    不知是不是她多疑,她總覺得方才之事,像是宋清歡有意為之。


    可儀嘉一歲不到,怎會知曉大人的心思?況且,方才宋清歡站起來後,第一個看向的還是儀嘉,說明她心中更關心的是自己的女兒。如果是她事先安排,為了做樣子,她看向的第一個人,理應是自己才是。


    這般想著,心底又是狐疑又是不甘,到底繃不住,眼中泄出一抹陰鷙來。


    昭帝臉色沉沉,有些不悅地瞥一眼皇後,這才開口吩咐,“王喜,去請太醫過來。”


    王喜領命退下。


    昭帝便又看向沉星,“你也帶儀嘉先下去吧。”


    沉星行禮應了是,抱著儀嘉郡主走了下去,重新迴到宋清歡身後坐下。


    宋清歡一臉心疼地接過儀嘉郡主,抱在懷中好生撫慰了一番。


    見她神態不似作假,一旁的沈初寒也是一臉寒霜,看向自己的目光都像淬了冰,似乎這件事真的不是事先安排好的,皇後隻得自認倒黴,心不甘情不願地咽下這口氣。


    宋清歡抱著儀嘉郡主安撫一番,待她情緒穩定些許,才重新交給了乳母。


    因著這一個插曲,殿中氣氛愈發有些凝滯,看得出皇後心情不大好,昭帝似乎也有些不悅,眾人都不敢出聲,生恐觸怒了帝後的眉頭。


    這時,宋清歡起身,端起麵前的茶盞,看向昭帝和皇後道,“父皇,皇後,方才實在是儀嘉的不是,饒了大家的雅興,我這個做母妃的,以茶代酒,替她陪個不是。”


    昭帝臉色和緩些許,也端起了麵前的酒盞,“清歡嚴重了,小孩子嘛,鬧脾氣鬧情緒都很正常,也不是你的錯,你不必自責。”說著,似是為了緩和氣氛,抿唇一笑,看一眼沈初寒和君徹,帶著開玩笑的口吻道,“說起來,老二和老三小的時候,也踢過朕打過朕呢。”


    沈初寒淡淡一笑,沒有出聲。


    君徹也陪笑一聲,雖有些勉強,還是出言附和道,“是啊,兒臣還記得自己小時候特別皮,想必讓父皇頭疼不已吧。”


    昭帝“哈哈”大笑兩聲,“你倒是還記得,不過你長大後倒是讓朕省心不少。”


    底下眾人也跟著嘻嘻哈哈附和一通,氣氛便又活躍起來。眾人臉上重新揚起笑意,唯獨皇後一人,黑沉著臉,冷眼打量著眼前的熱鬧景象,周身愈冷。


    昭帝懶得理她,端起酒杯說了兩句,示意宴席開始,讓大家不要客氣。


    源源不斷地精美菜肴上了上來,一時間,殿內美酒飄香,觥籌交錯,熱鬧極了。


    君徹斂眸,端起麵前的酒盞喝了一口,眸光閃爍,籠罩著黑沉霧氣。一口酒下肚,他微微抬了頭,看向宋清歡的方向。


    薛雨晴小心翼翼看他一眼,見他神情不明,目光卻是望著宋清歡的,不由心底一陣酸澀。


    方才,她還以為這事會鬧大,沒想到宋清歡三言兩語便將此事平息了下去,而且,皇後那方絲毫還沒討到好處。


    她看不透這件事的本質究竟是什麽,但不管宋清歡在這件事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她和儀嘉郡主最後都全身而退,而給她找不痛快的皇後,卻是輸得很狼狽。


    這樣的女人,實在精明得可怕。


    難道……王爺就是喜歡這樣的女子麽?


    薛雨晴呆呆地看著君徹,一時出了神。


    感到她火辣辣的目光,君徹嫌惡地皺了眉頭,忽的轉眸朝她看去,語氣中帶了不耐煩,“什麽事?”


    ------題外話------


    哈哈,小郡主也是個狠角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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