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藝術一樣,晉人眼裏的自然界也是玄學化的。玄學探究的是宇宙的規律,這規律被《老子》表述為“道法自然”。這句話的意思不是“道”之外還有一個什麽“自然”供它效法,而是說“道”的法則就是“自然而然”。唯其如此,天地才會“有大美而不言”。


    那麽,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是什麽樣子?


    林無靜樹,川無停流。


    這是兩晉之交郭璞的詩,在後世備受推崇。有人甚至這樣說:風聲蕭瑟,水聲泓崢,那意境實在不可言傳。每次讀到這兩句,便覺得神超形越。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


    因為深長意味盡在不言中。


    很清楚,如果說玄學的藝術化是換了言說方式,那麽自然的玄學化就是換了審視眼光。這種眼光就叫“玄對山水”,前提則是“方寸湛然”(方寸即心,湛即清澄)。


    也就是說,內心世界一片純淨。


    現在,我們已經不難理解魏晉名士的審美取向,理解他們為什麽那麽喜歡玉,喜歡春月柳,喜歡鬆下風。我們也能理解,為什麽秋冬之際的山陰道尤難為懷,而郊邑還在飄雪,山林卻已皓然,會那麽讓人感動。


    沒錯,所有這些都純淨而自然。


    自然就真實,真實則率性。某個大雪紛飛的晚上,王獻之的哥哥王徽之一覺醒來打開房門,發現那雪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了。初晴的雪夜月色清朗四野皎然,於是當即決定去見畫家戴逵。然而船行一夜來到戴家門前,徽之卻吩咐返航。他說:乘興而來,興盡而去,何必見戴?


    也許,這就叫真性情。


    有此真性情,人與人的交往也會變得純淨而自然。有一次,王徽之去建康,船停在碼頭上,正好精通音樂的名士桓伊在岸邊路過。並不認識桓伊的王徽之,居然派人傳話說:先生能為我吹笛子嗎?當時已經名滿天下的桓伊也二話不說,坐在胡床上吹奏三曲,然後轉身上車而去。自始至終,兩人沒有一句客套和寒暄。


    什麽叫性情中人?這就是。


    真性情,美儀容,尚自然,愛智慧,重門第,所有這些加起來,也許便是魏晉風度。問題在於,這樣一種風度有價值嗎?如果有,又是什麽呢?


    第五章 價值觀


    真真假假


    至少有三種風尚由死於非命的何晏開風氣之先,這就是談玄、嗑藥、男人女性化。病態時尚背後的人生態度和價值追求,則是真實、自由而漂亮地活著。 當我們打開曆史的長卷,把魏晉風度次第展開時,眼前出現的是一幅難以看懂的畫麵。因為裏麵有太多的自相矛盾和令人費解,還很可能集於一人之身。


    比如王戎。


    王戎是竹林七賢之一,也是嵇康和阮籍的好朋友。跟阮籍一起到漂亮老板娘那裏買酒喝的就有他,盡管他比阮籍小了二十歲。有一次,嵇康、阮籍、山濤和劉伶在一起喝酒,王戎後到。阮籍說:你這俗物又來敗壞興致。王戎卻笑著說:你們這幫人的興致豈能敗壞得了!


    那麽,王戎俗嗎?


    俗不可耐。他雖然官至司徒位列三公,家財萬貫富可敵國,卻一毛不拔。侄兒結婚送件便衣,又要了迴來;女兒迴娘家,也拉下臉來暗示她歸還嫁妝。家裏的李子拿出去賣,又怕人家得了好種,竟不厭其煩鑽破果核,還跟老婆半夜三更擺開籌碼算賬,真可謂財迷心竅。


    然而俗不可耐的王戎卻又風流倜儻飄逸瀟灑。所謂目光炯炯如岩下閃電,說的就是他,而且還是玉人兒裴楷的評論。說“瓊林玉樹,自然是風塵外物”這句話的,也是王戎。他甚至七歲時就表現出從容鎮定的風度,在攀欄咆哮的老虎麵前紋絲不動,讓魏明帝曹叡大為驚詫。


    命都不在乎的,要什麽錢呢?


    奇怪!


    因此也有人說,王戎貪財跟劉備種菜和阮籍酗酒性質一樣,都是為了避免成為政治鬥爭中的假想敵。


    這當然僅供參考。但財迷王戎跟他的財迷老婆相當恩愛浪漫大約是事實,因為王太太稱王戎為卿。當時的習慣和風俗,是尊稱曰君,相當於“您”;昵稱曰卿,相當於“你”。因此按照禮教,太太應該稱他夫君。


    可是王太不管不顧,偏要叫卿。王戎糾正,她卻理直氣壯地說: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親你愛你,這才用你叫你,我不用你叫你,誰有資格用你叫你)?王戎也隻好聽之任之。


    從此留下一個成語:卿卿我我。


    如此看來,王戎簡直一身都是矛盾。他身材短小卻目光如電,吝嗇貪財卻雅量非凡,是大名士也是大孝子,放浪形骸卻又兒女情長。兒子王萬去世後,山簡(山濤之子)去看他,王戎正哭得死去活來。這當然很另類。因為按照禮教,父母去世才該痛不欲生,兒子死了卻大可不必。


    於是山簡說:請節哀!再說也不至於此。


    王戎卻說:聖人超凡脫俗,愚民麻木不仁。他們對待情感,或者淡然若忘,或者不知所以。最看重也最專注於感情的,恰恰正是我們這類人啊!


    這就叫“情之所鍾,正在我輩”。


    王戎的話並不錯,魏晉人確實最重感情。一位姓王字伯輿的名士,甚至在登上茅山(在今江蘇句容)時放聲大哭說:琅邪王伯輿,終當為情死!


    梟雄如桓溫,也如此。他西征成漢路過三峽時,軍中有人捉到一隻小猿猴。失去了孩子的母猿一路哀號,在岸邊跟隨百裏,最後跳上船來,當即死亡。剖其腹,腸皆寸寸斷。桓溫得知,立即將捕猿人撤職查辦。


    揮舞戰刀者,也有柔軟的心。


    桓溫甚至多愁善感。北伐路過某地時,看見自己三十年前種下的柳樹已經很粗,便感慨地說: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於是手扶柳枝,潸然淚下。


    為王徽之吹過笛子的桓伊就更是如此。他是隻要一聽見有人唱挽歌,就要跟著喊一聲“奈何”的。這裏的“奈何”不是“怎麽辦”的意思,隻不過是挽歌的組成部分。然而逝者與桓伊並無關係,他喊什麽“奈何”呢?


    難怪謝安說:子野(桓伊)可謂一往有深情。


    情感是最真實的,唯情感不可作偽,因此重情感者必率性。真實而率性,正是魏晉風度的構成部分,魏晉名士的基本要求。簡文帝司馬昱就曾這樣點評一個名叫王述的名士:此人才能平平,又不能淡泊名利,隻因為有那麽一點點真率,便足以超過其他人許許多多。


    簡文帝說的王述,就是後來與謝安並肩作戰的王坦之的父親。他在被任命為尚書令(宮廷秘書長)時,接到命令就去上任。王坦之便說:大人似乎應該辭讓。


    王述問:為什麽?資格不夠還是能力不強?


    坦之說:都沒問題,但謙讓是美德。


    王述感慨地說:既然能夠勝任,何必要去謙讓?人們都說青出於藍,我看你根本就比不上我。


    這真可謂全身都是率真。


    率真的王述也有一個率真的女婿,他就是謝安的弟弟謝萬。王述擔任揚州刺史時,謝萬居然頭戴綸巾坐著轎子衝進官署說:人們都說大人癡,大人果然癡!


    王述卻說:正是如此!隻不過好名聲來得太晚。


    如此翁婿,按照儒家禮教簡直不成體統,在當時的士林中卻傳為美談。這說明什麽呢?說明大多數人在內心深處,其實是肯定和向往真性情的。這種向往和肯定的背後,則是魏晉風度體現和追求的價值和價值觀。


    我們知道,它就是真實。


    真實是全人類的共同追求。沒有哪個民族和哪種文明會主張虛偽,反對真實。因此,它也是全人類的共同價值。但,有物理的真實,也有心理的真實;有認知的真實,也有情感的真實;有科學的真實,也有藝術的真實。那麽請問,魏晉追求的又是哪種真實?


    心理、情感和藝術的。


    顧愷之的畫便體現了這一點。他畫人物,有時幾年目不點睛。因為在他看來,人體的其他部分無關緊要,傳神寫照就在瞳孔。他甚至在玉人兒裴楷的臉上無端地增加了三撇胡須,理由是更能體現此人的神采風韻。


    實際上就連儒家倫理,也都建立在情感真實的基礎之上。在孔子他們看來,人最真實可靠的,莫過於親親之愛。父母愛子女,子女愛父母,是與生俱來和不證自明的,需要的隻是發揚光大。因此,從“父慈子孝”出發,便不難做到“君仁臣忠”,天下也就祥和太平。


    情感的真實,豈是可有可無?


    可惜在魏晉兩代的政權內部,這種真實蕩然無存。權臣篡位,宗室逼宮,親人反目,骨肉相殘。曹丕與曹植和曹彰兄弟固然水火難容,司馬家族更是刀兵相見。他們不但不講親情,就連起碼的事實和道理都不講。


    晉武帝的兒子楚王司馬瑋就死不瞑目。他原本是奉皇後賈南風之命殺了汝南王司馬亮的,卻被以矯詔的罪名綁赴刑場。臨刑前,二十一歲的司馬瑋從懷裏拿出青紙詔書對監斬官說:為了國家受詔而行,竟落得這個下場!那監斬官也隻能低頭流淚,不敢仰視。


    請問,此時此刻,真實在哪裏?


    誰都清楚,誰都不說。


    於是我們不難理解王戎,他其實是時代的縮影。實際上,在一個不真實的時代追求真實,這本身就是悖論。因此魏晉對核心價值的種種追求,就隻能變態畸形,充滿了糾結。王戎如此,其他人也一樣。


    比如何晏。


    病態的自由  何晏沒想到自己會死。


    或者說,沒想到司馬懿會殺他。


    魏晉玄學的創始人之一何晏,是何進的孫子、曹操的養子,從小在宮中長大。後來,他在司馬和曹魏的政治鬥爭中站錯了隊,成為曹爽黨羽,結果敗者為寇。


    不過,剛開始司馬懿並沒有逮捕何晏,反倒讓他參加了對曹爽“謀反”一案的調查,而且事先告訴他涉案的共有八族。何晏則深挖細找賣力辦案,終於查出了丁謐(讀如密)等七人的罪行,拿著材料向司馬懿匯報。


    司馬懿說:還差一個。


    何晏情急之下脫口而出:難道是我?


    司馬懿說:正是。


    於是何晏被滿門抄斬。


    何晏就這樣死了,盡管說起來他也是聰明人。當年曹操收編了何晏的母親尹夫人,也想正式收他為兒子。這時何晏雖然年方七歲,卻很有主見。他的辦法,是在地上畫了一個方框,自己站在裏麵。


    曹操問:這是什麽?


    何晏說:何家的房子。


    曹操也隻好一笑了之。


    可惜何晏的這點小聰明,完全對付不了司馬懿的老謀深算,宮廷和官場也早就被改造成冷酷無情的絞肉機。因此何晏即便重新站隊也不行,隻能去死。


    不過何晏雖然死於非命,卻並不妨礙他成為魏晉風度的代表人物。因為至少有三種風尚與他有關,甚至由他開風氣之先,這就是談玄、嗑藥、男人女性化。


    女性化的風氣大約是從東漢末年開始的,但名氣最大的還是何晏。他原本就長得白白淨淨,卻無論走到哪裏都粉白不離手,以便隨時隨地可以補妝。走路的姿勢大約也婀娜多姿,還要一步一迴頭觀看自己的影子。


    就算真是女人,也未必如此吧?


    這就引起了魏明帝曹叡的好奇,他的辦法是在大熱天請何晏吃熱湯麵。於是何晏一邊吃一邊擦汗,結果那張臉越擦越白,這才知道他天生就是小白臉。即便如此,何晏仍然要使用化妝品,隻不過我們不知道配方。


    當然,我們也不知道他何苦如此。


    知道配方的是何晏所服之藥。這種藥叫五石散,東漢醫聖張仲景就開過處方,作用是療傷治病強身健體,正如偉哥的研發目的是治療心髒病。同樣,正如偉哥的“副作用”改變了人類生活,何晏也意外地體驗到服用五石散的神奇效果。當然,他可能略為改動了一下藥方。


    五石散成了魏晉的偉哥。


    很難說這件事是否可以寫進中國科技史。但這項科技創新成果及其應用,或許應該享有馬鐙子和印刷術的曆史地位。馬鐙子增強了騎兵的作戰能力,從而造就了歐洲的騎士階層;印刷術打破了特權階層對知識的壟斷,使文化的大麵積傳播成為可能。那麽五石散呢?


    改變了士大夫的風度。


    形成於兩漢的士大夫,原本應該是正襟危坐衣冠楚楚的謙謙君子。因為按照儒家倫理,服飾是身份的標誌、道德的象征。赤身裸體,衣冠不整,甚至穿著隨便不合禮製,都會是很嚴重和不可原諒的行為。


    但是嗑藥的人顧不了這許多。因為藥性發作以後,會有一係列的藥物反應(比如全身發熱然後發冷),弄不好還會死人。解毒的辦法,是吃冷食,喝熱酒,洗冷水澡,還要快走,名曰“行散”。至於衣服,自然是少穿或不穿,要穿也得是寬大的舊衣服,哪怕裏麵長虱子。


    於是從何晏開始,風尚為之一變,名士的形象也慢慢變成了這個樣子:寬衣博帶,披頭散發,腳拖木屐,手持麈尾,捫虱而談。就連那些不嗑藥的也見樣學樣,甚至裝出抓虱子的動作,以為飄逸和瀟灑。


    這實在讓人跌破眼鏡。


    服飾與心理和性格是統一的。外表變了,內心世界也會改變。或者反過來說也一樣:模樣變了,是因為思想起了變化。實際上魏晉名士早就想改頭換麵,藥物反應隻不過是借口。因為時代賦予他們的曆史使命,就是突破儒家倫理的束縛,實現心靈的自由和思想的解放。


    若為自由故,衣冠皆可拋。


    的確,魏晉是崇尚自由的。有人送給僧人兼清談家支道林兩隻鶴,支道林非常喜歡。為了留住它們,他剪掉了鶴翅的羽毛。有翅難飛的鶴低頭看著自己的翅膀,神情十分沮喪。支道林感慨地說:既有淩雲之誌,豈肯做人玩物?於是細心調養,讓鶴長好翅膀,任其飛翔。


    支道林能夠如此,無疑因為他自己也向往自由,這才能將心比心。但他的這份同情心,恐怕很難加之於麻雀之類的其他飛禽,隻會用於鶴,或者鷹。畢竟,鶴在中國文化係統中有著特殊的地位(比如焚琴煮鶴被視為典型的暴殄天物),它甚至象征著一種人生的理想和態度。


    什麽理想?什麽態度?


    真實、自由而漂亮地活著。


    這其實是從莊子以來就有的價值追求,隻不過魏晉在真實和自由之外再加漂亮。這是有道理的。因為真是自由的體現,美是自由的象征。不自由,就難以做到真實。不能夠“從心所欲不逾矩”,就沒有藝術。因此,自由而真實就一定漂亮。鶴,正是這種價值觀的形象大使。


    然而自由二字真是談何容易,我們民族在曆史上甚至對自由產生過恐懼感,或者視自由為貶義詞,比如自由散漫或者胡作非為,最好的理解也不過自由自在。這其實並非真正意義上的自由(liberty)。


    如此重大的課題,當然隻能從長計議。這裏要說的是:魏晉對真實、自由和美的追求,都表現出一種病態。


    玉璧般的衛玠就是這樣,他是柔弱到連質地輕軟的羅衫都不堪承受的,這豈非根本就是病人?實際上從顧影自憐的何晏,到弱不禁風的衛玠,表現出的都是病態美,隻不過衛玠是身體有病,何晏是心理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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